歌曲

那時我總聽淺川MAKI#pageNote#0的歌。

在“世道昏黑,不辨左右”的時代。看不見隧道的出口。

20世紀70年代初,大學鬥爭已經完全解體——我不會稱之為“大學紛爭”,因為那不是紛爭,而是鬥爭。

當時的我無法融入恢複平靜的校園,經常徘徊於小巷之中。

曾與校友們並肩齊唱的鬥爭之歌《國際歌》也沒機會再唱響,我們變得無歌可唱。

敗北的男人們陶醉於任俠電影#pageNote#1裏高倉健奔赴死地的背影,在昏暗的電影院大喊:“健哥,小心背後!”“世道昏黑,不辨左右”,就是那位健哥的名台詞。男人們唱著《唐獅子牡丹》#pageNote#2,沉浸在敗北的感傷裏。

演歌就像啜泣與抽噎,我討厭這種日本特有的煽情,也無法與之共情。不隻如此,歌中所唱的女人都毫無主見,歌詞也讓我心生抵觸。聽了都春美(順便一提,她跟我是同一個世代)《來自北方旅店》裏的“含淚編織,你不會穿的毛衣”,我會禁不住大罵。更別提男歌手語帶哭腔演唱的那些站在女人視角的演歌,簡直惡心死了。青少年偶像唱的流行歌謠之類,則不是我感興趣的範圍。

民謠歌手的傷感讓人厭煩,即使是我從前喜歡的音樂,在那時也顯得太輕飄飄,讓人提不起唱的興趣。

我真的找不到什麼可唱的歌曲了。

終於有一天,淺川MAKI的歌從深夜廣播鑽入我的耳中。她用

十足輕佻又飽含灰暗情愫的聲音唱著《海鷗》(寺山修司作詞)。

俺喜歡的女人是港口小鎮的蕩婦

總是敞著門換衣服

勾引男人 水性楊花

海鷗啊海鷗 盡管笑我吧

演歌的歌詞套路裏,總是男人流浪於各個港口,女人含淚送他們走。而在淺川MAKI的歌裏,女人就像海鷗一樣自由。聽著這首歌,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豎著領子獨自穿梭在北方某個風波怒號的海邊老鎮。她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不依賴任何人,雖然流轉於各地,卻從不隨波逐流,是個孤獨的女人。後來我才知道,淺川MAKI的故鄉就在我的故鄉金澤旁邊,名叫美川,是個港口城鎮(此外,我還得知她與我畢業於同一所高中)。

在那以後,淺川MAKI的歌就成了我的保留曲目。

自從卡拉OK出現,我一直很討厭唱歌給別人聽,更討厭別人唱歌給我聽,即使是卡拉OK最流行那陣,我也隻是在附帶卡拉OK的酒館或酒吧門口站一站就走。

淺川MAKI的歌是音調悠揚的布魯斯風格,外行人很難唱好。我都是跟著自己的感覺唱,肯定有錯音或唱跑調。她的歌不是唱給別人,而是唱給自己聽的。

她有首歌叫《天亮以後》。

天亮以後 我要坐上第一班火車

請為我準備好車票

為了我 一張就夠

今晚就要與這小鎮告別了

雖然這小鎮也挺好

“一張車票

就夠了”,多麼瀟灑啊!不是被拋棄,也不是要逃離,而是自己選擇離開此地。我似乎看到這樣一個女人的背影:她曆經滄桑,咽下苦果,不記恨誰,也沒有逞強,離開是為了尋找新天地,但多少也有些疲憊。

這麼說來,出走的女人與送行的男人,這種設定還有其他歌手唱過嗎?創作型歌手IRUKA也在歌裏唱過類似的場景:男人在漫天飛雪的車站目送戀人乘坐的火車遠去#pageNote#3。但我不太喜歡那種帶有“青春傷感”氣息的歌。在那個年齡段,我的喜好確實顯得老成。當時的我也無法想象,一直手握“一張車票”的自己,會在數十年後寫出《一個人的老後》(法研,2007年)嗎?

某天,我應邀前往一位退休教授的家裏做客,有機會跟其他學生一同享用教授夫人親手做的飯菜。這對當時不善交際的我來說十分難得。大家彈著吉他唱起歌,突然就輪到了我,有人問:“上野同學,你唱什麼?”

既然如此,我就唱了自己的“保留曲目”《海鷗》。

我是因為喜歡這首歌才選了它。

然而,善良的教授夫人卻一臉困惑,現場的氣氛也隨之凝固。我一定是個“不懂察言觀色”的女人吧。也是在那一刻,我終於有所領悟。我意識到這種滿是善男信女的場合,不適合唱淺川MAKI的歌。

我在京都度過的大學院生時代非常貧窮,既沒有看

過寺山修司的戲劇現場,也沒聽說過淺川MAKI的舞台表演。

不過,每當聽到淺川MAKI的名字,我腦中就會閃現出一些回憶。那時的我,正好二十多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