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稍息,餘明玄介紹這女郎:“這是老江,我的表妹,在市地稅局工作!”
被稱為“老江”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她說:“我姓江,是他幹媽。”
“什麼幹媽,二媽。”鄭興哲說。
小江說:“我才不做二媽哩,要做就做他老媽!”
餘明玄說:“行行行,你說幾媽就幾媽。反正,我晚上是要跟媽睡覺,要吃奶……”
“行啊,我先揍一頓我兒子再說!”小江抓起筷子就打。
另外兩個女郎年紀跟小江相仿,是她的朋友,被戲稱“小胰子”、“小香波”。
鄭興哲介紹葉素芬說:“這是我們行的,是我老鄉,姓葉……”
“哦——,我知道!”餘明玄叫道,“他爸爸我知道。”
葉素芬大吃一驚。鄭興哲也不敢相信:“不可能吧?”
餘明玄正色地說:“真的嘛!她爸是老葉,就是那個老葉嘛!”
餘明玄的目光早開始悄悄在郭三妹臉上逡巡,即使跟葉素芬說著話也不例外。現在,鋪墊得差不多了,他將目光公然移向郭三妹:“這位小妹太漂亮了,害得我剛才一直偷看你!”
葉素芬早發現餘明玄的心思,但沒想到他會這麼坦然。她笑道:“人還不都是一樣的,眼睛、鼻子、嘴巴!”
“那不一樣,差多了!你看這位小妹……笑起來……那兩個酒窩……起碼值五百萬一個!”
女人們轟起來,抱怨餘明玄為了討好一個打擊一片。葉素芬聽了大笑,笑得非常開懷,因為她突然想起當年,方浩銘對她說“你一隻手值五百元——一個指頭一百”——當年他們工資每個月不到五十元,他給他家“聘金”也不過六百六十元。她想,這些男人啊,在心儀的女人麵前,個個都是藝術家!再瘋下去,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她連忙正色地介紹說:“這是我們行長辦公室的,姓郭……”
“她我更知道。”餘明玄搶話。
“你當然知道,她爸爸是老郭!”“小香波”笑道。
餘明玄卻說:“她媽媽是……嶽母娘嘛!”
郭三妹聽得臉色發白。大家知道餘明玄又在畫符,但不知道他葫蘆裏究竟賣什麼藥,笑不出來,也插不上話。餘明玄自己喝一口酒,吊一下大家的胃口,這才說:“她媽媽是嶽母娘,她是嶽母娘的女兒。”
按理說,今晚的主賓該葉素芬。可是郭三妹來了,整個中心轉向她。因為她年輕漂亮,而且會喝酒會耍點小賴皮。她綽號叫“郭三杯”、“郭三點”,那是說她敬你酒喜歡一口氣來大組、中組或小組,大組十二杯,中組六杯,小組三杯,不論啤酒紅酒白酒,也不論大杯中杯小杯,首先在氣勢上壓倒人,而你敬她的酒她則每每要少倒一點,蕩出一點,又剩掉一點。男人大都很賤,往往會依她,每餐都要醉倒幾個。今天,連頭發全白的鄭興哲也不知天高地厚起來,跟著叫“嶽母娘的女兒”,喝了一杯又一杯。葉素芬隻是聽說她會喝酒,不免替她擔心:“你還敢喝啊?你喝醉了,我是背不動喲!”
“這不用你操心啦!她喝醉了我背,保證不收小費!”餘明玄馬上接話。
小江吃醋了:“你想得倒美啊!”
“誰背誰啊!”郭三妹從紙箱裏兩手一口氣出拎出六瓶啤酒,“來——,我們先吹一小組!不夠,再吹一中組!”
“不會吧?”餘明玄拿眼瞪郭三妹,看她是不是開玩笑。
葉素芬說:“她原來在我們一個支行招待所,專門培訓了幾年……”
“何止幾年!”郭三妹說,“我媽說,我不到一歲的時候,天天生病,總是拉肚子,吃了很多藥都不會好。有次聽說一個偏方:用老酒、冰糖燉小紅菇腳,就弄給我吃,病也真的好了,可我染上酒癮。從那以後,我再哭鬧,隻要喂幾滴酒,我就會乖下來。”
聽郭三妹這麼一說,再一看她的臉色,喝了那麼多居然一點不變,餘明玄怕了,不再跟她鬥酒,轉而說黃色段子。男人會說,小江和她的女友也不太遜色。葉素芬很不習慣,又不便發作,隻能催方妮:“你快吃!吃飽回家做作業!”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過來敬酒。他是蛟湖號的老板,跟餘明玄老熟了,在門口擠一個位子坐下,一個一杯敬過去。服務小姐端上主菜白斬河田雞,隻好轉到裏頭一些的鄭興哲身邊。一不小心,碗滑了,雞肉倒出大半。老板大怒:“怎麼搞的!端不來不要端嘛,世界上三條腿的找不到,兩條腿的還怕找不到?快端出去,端過!”
鄭興哲連忙起身,邊扶好那半碗雞邊勸慰說:“算了算了,是我的錯,我不小心碰了一下。”
其他人也紛紛替那女孩說情。餘明玄說:“算我們吃了,你別為難那小姐了!這碗雞,五十多元,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對她可是一兩天的工資!”
“一兩天?”老板糾正說,“四五天!”
那老板走後,小江笑鄭興哲:“沒想到,你還很會憐香惜玉啊!”
“什麼憐香惜玉!”餘明玄說,“肯定是他不老實,想吃豆腐,害人家小姑娘端菜沒端好!”
“他媽的,真是好心沒好報!”鄭興哲要他兩邊的人作證,“你問她們,我剛才的手是怎麼放的!”
“那真是冤枉好人了!”葉素芬說,“剛才他這隻手端著杯子要跟我喝酒,另一隻手在那一邊……”
“那說不定哦!”餘明玄說,“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另一隻手偷偷地從後頭這樣悄悄地抄過去……”
餘明玄邊說邊示範,滑稽得很,把大家逗笑。在笑聲中,似醉非醉的鄭興哲時不時把手馱到葉素芬肩上。她以為他是無意的,可又發現他兩眼色迷迷。以前跟他單獨相處過,可從沒覺得他好色。看來,酒真不是好東西!
女兒走了,葉素芬安定下來,也想開開心心地喝幾杯,開開心心地笑幾句。可是,他們的注意力始終在郭三妹身上。她被老一聲“嶽母娘的女兒”少一聲“嶽母娘的女兒”叫得飄飄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瘋瘋癲癲,幾乎忘了還有葉素芬在身邊。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她年齡大了,而且不夠漂亮,不奢望與這些小美女爭什麼風光,但她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你們慢慢喝,我先走,家裏還有事。”
葉素芬邊說邊起身,沒留商量的餘地。郭三妹要一起走,男男女女不饒。葉素芬幫她說情,說是行長還有事找她,磨了好一陣嘴皮,又每人敬了一杯酒,這才放行。餘明玄帶了車,而且是他自己開,要送她們,葉素芬謝絕。
下蛟湖號,葉素芬說家裏真有點事,匆匆甩了郭三妹。她心裏罵道:“這種狐狸精,再也不帶她出來了!”
喝了幾杯酒,葉素芬有點飄乎,便到江濱散步。時令已涼,河邊已經沒有人消暑,但還是有不少人。有一堆中老年人在跳舞,有些年輕人在談戀愛。有一對站在路燈稍暗處,男的雙手緊摟著女人的屁股……她不好意思往下想像,繞開這對狗男女,心煩意亂。她煩郭三妹,煩這對狗男女。她對鄭興哲沒有多煩,突然想起方浩銘想了解李玉良的事。
鄭興哲不僅是葉素芬父親的老同事,還是她的恩人。最早知道,那是二十年前,母親意外去世,他像參加父親的葬禮一樣參加母親的葬禮。更重要的是,那次葬禮結束之後,盡管他要職在身,卻沒有匆匆返回,而留兩天,建議並幾乎是代辦了一件大事:讓年僅十四歲、正讀初二的葉素芬“補員”母親的職位。那有一係列手續,而且要公開做假,沒有他這樣一個人物鼎力相助是根本不可能的。為此,她非常敬重他。雖然沒什麼重禮,每個大年初一她都要上他家拜年。隨著時代的變遷,她越來越為自己過早參加工作而沒有好好讀書感到後悔,但仍然由衷地感激他。那麼,他跟父親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關係?難道僅僅是老鄉和同事嗎?顯然不止。他們一定有著特殊的交情,他一定非常了解父親。父親那已經被徹底焚滅並加以埋葬了的心,一定還像幽靈般躲藏在他的心靈深處。該向他了解父親!還有他的朋友――餘老板,該向他拉點存款!
葉素芬立即返回蛟湖號,鄭興哲他們果然還在鬧酒。
“我剛剛丟了一張發票,不知道有沒有丟在這裏。”葉素芬說,並當真在餐桌下尋找。
其他人連忙俯身尋看自己的腳下,誰也沒發現什麼。
鄭興哲努力回憶著說:“你剛才……剛才好像……沒動錢包……什麼的吧?”
“我忘了!”葉素芬抱歉地笑笑,“沒關係,蠻找一下。才十幾元錢,又不是正式發票,明天隨便補一張,沒關係!你們喝,打攪了,真不好意思!”
鄭興哲和餘明玄等人熱情地請葉素芬坐下來,再喝幾杯。她客氣幾句,便領情了。沒喝多久,轉到中層唱歌。
一進OK廳,小姐泡上茶,餘明玄卻叫她倒掉,泡自己帶的茶葉。幾個口袋掏來掏去,最後確定一包。他說:“給小妹喝,要泡最好的!”
葉素芬問:“幾包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餘明玄掏給葉素芬看,“剛才拿給你們看拿亂了。你看——,這一小包是二十元的,這一小包是五十元的。”
原來,閩南人有個新習俗:口袋裏像帶香煙一樣隨時帶著幾小包茶葉,招待不同層次的人掏不同的茶葉。
鄭興哲可以說是看著葉素芬長大的,又共事多年,但從來沒跟她這麼親近過。她不夠漂亮,年齡又不小,根本吊不起餘明玄的胃口,但對他來說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她很少到這類場合,唱歌跳舞都不在行。他仍然高興,就坐在她身邊,隻圍著她一個人轉。他一杯又一杯敬酒,她隻能喝一點點,他不在乎。他邀她一起唱《心雨》、《在雨中》等流行情歌,她居然不會,真有點狼狽。他不介意,自個唱得很投入。他獨唱悲悲戚戚的男女聲《難訴相思》,有一句“看幕淒淒似殘秋,說不盡許多愁”,她覺得看不懂。不久,又唱一句“花白飄零水白流,腸斷人倚樓”,她想該是“花自飄零水自流”吧?這些盜版東西真是粗製濫造!
“鄭行長,我想問個事。”葉素芬可是清醒的。
鄭興哲顯得豪爽:“沒問題,你說吧!”
“清溪那個李書記,他怎麼跟我爸會熟?”
“哪個李書記?”
“就是那個……那天,我父親出葬,他也來了,還帶了小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