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斬河田雞(3 / 3)

“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看我這記性,年紀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要是以前啊,前個五年八年,我的記性還很好哩!什麼事,隻要我一過目……”

“你跟李書記熟嗎?”

“不熟……不熟……一點也不熟!”

“那我爸怎麼會認識他……肯定不隻是認識,肯定關係不一般,不然他不會去參加我父親的葬禮。你說是嗎?”

“應該是的。怎麼認識……這倒是……我倒是不知道。”

“奇怪……”

“也沒什麼奇怪。你父親那個人,雖然……可是……可是做人很好,做人實在是厚道,待人真誠……你知道他有個什麼特點嗎?”

“不說話,隻說一個字。”

“那是誰都知道的,我是說吃的方麵。”

“嗯……我不知道。”

“你看,你們子女都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從來不敢吃田螺!”

“好像是,好像是!”

“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他說,他媽教導他:田螺是最笨――世界上最可憐的,不敢吃。你看,你父親多……多麼善良啊!”

“既然那麼善良,怎麼會當右派?”

“唉——,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怎麼說得清楚呢?”

“那別人都不會,就他會?”

“那……那也是。那個時候啊,唉——,抓右派也是有任務啊,有指標,你一個單位非要抓一個兩個不可!”

“那時候,你跟我爸是同事?”

“嗯,是喲。”

“那他是怎麼當右派的,你應該知道。”

“知道知道,都一起嘛!可是具體怎麼樣,這麼多年了,我好像忘記了。”

“哪天想起了,給我說說好嗎?”

“你想知道?”

“我一直都想知道,可我爸不會說話。他去逝了,問仙姑,他還一直叫冤。一到陰間,他就會說話了,會說一串一串,不是一個字了,真奇怪!”

“那是迷信!”

“不是!那聲音很像我父親。我是他女兒,我還聽不出來嗎?他還說,他的墳上有鬆樹枝擋了他的風景。我特地去看了,果然……”

“不會吧!”

“真的哩,你以為我騙你呀?”

鄭興哲聽得怔怔然,半餉說不出話來。

公示後第八天上午,分行黨委決定聘任方浩銘為清溪支行行長,試用期一年。分行黨委委員、副行長上官閩和人事部主任穆雲找方浩銘談話,告知這一決定,要求盡快辦好工作移交,早日到位。

“非常感謝組織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負領導的厚愛!”方浩銘表態說,“我沒有多少事情好移交,明天就可以去。”

上官閩笑了:“那倒不一定這麼匆忙,後天去也可以。”

“既然已經定了,遲去不如早去。說實話,從剛才您通知的那一分鍾開始,我的心已經轉移到考慮一年後如何向黨委交賬上。那畢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擔子也夠重,我呆在這裏也不安心。”

晚上,國際業務部在大飯店設宴歡送方浩銘,請了葉素芬,還請了分管副行長上官閩。上官閩是省城人,早年插隊在清溪。清溪支行儲蓄專櫃主任夏雪的父親跟他在一起過,兩家人很友好。這天夏雪到市裏報社參加一個筆會,他便將她也拉來。

上官閩坐主人位,方浩銘坐主賓位,葉素芬坐次主賓位。方浩銘和葉素芬一起推讓要讓國業部主任李建新坐,可上官閩堅持要葉素芬坐。他發音雖然不夠清晰,但是嗓門很大:“我們國家主席出訪也帶夫人啊!你今天也提拔了,‘航母’――括弧:享受行長待遇!”

老師的老婆叫“師母”,行長的老婆就叫“行母”——“航母”——“航空母艦”。葉素芬這些天本來就興奮,現在聽上官閩稱她“航母”,沒開始喝就陶醉。

主題自然是方浩銘。首先是上官閩帶頭一人敬他一杯,然後是他回敬每人一杯。

第二輪,逐個敬方浩銘和葉素芬。葉素芬不會喝酒,一再求情,被準予每次喝四分之一。然後,他們夫婦一個個回敬過去。

第三輪,重點交流,從大領導開始。上官閩要單獨敬方浩銘一中組,他開始怕了。照這樣的標準顯然喝不下去。他不得不求饒說:“行長,先休息一下吧!這一輪過來,一下就二十杯;一輪過去,又二十杯,扣除沒倒滿的也有三瓶多。我不會喝急酒,又是空肚子……”

大家嘰嘰喳喳反駁起來。上官閩說:“聽到沒有?我敬不下去,別人也沒酒喝啦!”

“那……”方浩銘說,“我跟行長喝一中組可以,其他人……”

“可以可以!”李建新說,“我們敢跟行長平起平坐嗎?”

大家紛紛許諾可以跟方浩銘少喝點,他這才跟上官閩一口氣幹了六杯。

東道主李建新要喝五杯,方浩銘不好討價還價。緊接著,國業部兩位副主任要敬,上官閩連忙說情:“等一下等一下,大家先吃一下菜。方浩銘一下喝了十一杯,該休息一下。”

沒幾分鍾,兩個副主任又站起來,要求每人四杯。方浩銘幹脆利索地喝了。不等其他人舉杯,他連忙提出:“現在隻能每人一杯了!”

馬上有人表示抗議:“那不行,應當每人三杯!”

但也有人表示同意:“算了,誰叫我們不會當官呢?跟我們,不喝也沒關係!”

“我看算了,做人做名氣!”上官閩勸道,“不就是三杯酒嗎,寧肯傷身體不可傷感情啊!”

葉素芬出麵求情沒用,要求代幾杯也沒被準允。方浩銘算了算,除了妻子,還剩六個人,三六一十八杯,確實艱難。可其中五個跟自己共事這麼多年,一個是清溪支行的——最新部下,不喝麵子上說不過去。他想了想,覺得不宜多講價,隻要求先“解放”一下。大家同意。到衛生間,方浩銘吐了半肚子,回來二話不說,一個一小組過去。

“方行長,我們就少點吧!”輪到夏雪時,她主動提出。

夏雪是位頗有風情的少婦,麵色白嫩,點綴著好多個紅豔豔的痘痘,挺搶眼的。男人的兩眼左溜溜右溜溜總要溜到她臉上停一停,但對此立即表示反對:“那不行,要一視同仁!”

上官閩說:“我看也不是不可以。隻要他們兩個人同意,不會少太多,過得去,也是可以的。”

既然領導定調了,大家不再反對。於是,方浩銘問夏雪喝幾杯。她說:“你是領導,你說!”

“領導在上我在下,你說幾下就幾下。”馬上有人插了一句酒桌上常聽的曖昧話,引起一番哄笑。

作為儲蓄所主任,夏雪平時應酬多了,對這種場麵一點也不為難,大大方方重複說:“是啊,領導在上我在下,你說幾下就幾下!”

在一片捧腹大笑中,葉素芬非常不知趣地建議說:“一下!一下!就一下!”

人們笑得前仰後翻。葉素芬終於領悟到其中的色情成份,難堪不已,抓起餐巾捂了嘴,跑出去上衛生間。

方浩銘徹底醉了,同事抬回家,像死豬一樣扔到床上。葉素芬替他擦洗,脫鞋脫衣。給這樣一折騰,他又吐,吐得床上床下一片狼籍。她重新幫他擦洗,換被子換床單拖地板,又忙乎了半天,但她毫無怨言。她仍然陶醉在從未有過的榮耀裏。如果不是他,誰提拔她當“航母”?如果不是他,她怎麼能在那樣的酒宴上坐副主賓席位?如果不是他,她怎麼能享受那些大領導一遍遍“敬酒”?

這一夜,輪到葉素芬失眠。她開燈看雜誌,看不下去,抱著方浩銘的腦袋發呆。她想到了做愛。要是以前,出差前的晚上,哪怕再遲,非要來一次不可。聽說男人出門前碰了女人不吉利,可他一點也不忌諱。好像沒再一次,出門便無法安心一樣。而回來,又好像是為這吸引著,能早一天絕不遲一天,能上午絕不拖到下午,一進家門就行吻手禮,隨手抱上床。如果沒喝太醉,今天晚上肯定少不了。

不過葉素芬馬上又想,今天方浩銘即使不醉也不一定會做愛。好像……自從父親去世前……前幾天那次……還沒做完……從那以後好像再沒有過,真奇怪!當然,這一段時間心情都不好,要麼陷於喪父之悲,要麼忙於行長競聘,哪有心思想那些?

方浩銘確實太忙了!中年男人不是腦子太忙就是精子太忙,他這一段時間是腦子太忙。

哎――,白頭發怎麼變多了?葉素芬突然發現,用手撥開方浩銘的黑發查找白發。以前隻是偶然發現幾根,今天發現好多根。她兩指甲攝住一根,用力一拔拔下來,但是連著幾根黑發一起,把他拔痛了。他晃了晃腦袋,沒有醒來,繼續沉睡。她吻了吻他被拔痛的地方,不忍心再拔,心想:如果我的吻能夠使他的白發變黑,我就一根根吻遍!

葉素芬用兩手摟孩子一樣摟著方浩銘,一手還輕輕地給他拍背。突然,她想起以前常聽的歌《軍港之夜》,立即哼起來,不過她把歌詞改了――

我家的夜啊靜悄悄,

海浪把“航母”輕輕地搖。

年輕的老公頭枕著奶頭,

睡夢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海風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

讓我家的老公好好睡覺。

待到朝霞映紅了海麵,

我家的老公就要起早……

葉素芬一遍遍地哼著、篡改著歌兒,居然真的來到了海邊。

那是方妮留學的地方,設有中國教育銀行的分行。方浩銘帶著葉素芬到這家海外分行視察工作,順便看望女兒。一家三口驅車穿行在崇山峻嶺之中,皓月當空,山霧雲起。在明月的照徹之下,山霧飄渺,群山、鬆濤時隱時現。

夜色愈行愈深。不久來到海邊,隻見白銀色的雲波與海濤共舞,洶湧翻騰,但是靜謐無聲。葉素芬和方浩銘一起牽攜著方妮,赤著腳,踏著浪花,歡笑著,戲嬉著……

“該起來了!”方浩銘說。

“不,我不起來!”葉素芬撒嬌,拖著女兒坐下來衝浪,“我們不回去!我們要等朝霞映紅了海麵!”

方浩銘拍一下她的屁股,沒想很響亮:“太陽都快曬屁股——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