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1)(2 / 2)

這種心態,常被誤解。

很多人以為他從此黃老之學,變成實用的犬儒主義,一個團團臉脅肩諂笑、處處作揖的人。常看書店架子上大字寫著“麵厚心黑曾國藩”。

中國人到中年確實常成為道家信徒,曾國藩也一再說老子的話“柔弱勝剛強”,但是什麼是柔弱,什麼是剛強,對這一點到底悟到了什麼程度,往往是人後半生的區分。

曾國荃是其中一種,他是叢林法則的信徒,勸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勢利之天下,強淩弱之天下”。

有這樣價值觀的人,強時容易魯莽、操切,弱時便一變而為圓滑、退縮。像宏傑寫的,他從當初那個闖進瓷器店的公牛,變成一個不思進取、明哲保身的老官僚,成天求神問卜,不幹正事。他晚年任兩江總督,以清靜無為為旨,對外自稱“臥治”,人稱“國荃晚任江督,軟滑不治事,誠無足稱”。

就這樣走上晚清官場常見的“多磕頭,少說話”的路子。

老曾對剛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從沒走到“真偽不辨”的鄉願上去。

他終生喜愛雄壯之力。人到中年,雖然磨礪性情,“知自己處處不如人”,換一副柔和麵貌待人,不肯輕議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極深,勸勉子弟也一直說:“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過時不試為之,則從此彌不肯為矣。”

不過,人到中年,他對“剛”這個概念也拆碎重組——去憤欲而存倔強,是為剛,“剛非暴戾之謂也,強矯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他在《道德經》的扉頁上寫了“至剛無剛,至柔不柔”,是說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隻是“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為泰而不驕”。

胡適思想上的一次大變化,也因對柔軟與剛強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時間深信老子說的“至柔可以克萬物”。後來他在美國之後,有次他去大峽穀,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對韋蓮司說:“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為水在我們中國人心中是特別柔弱的東西。”韋蓮司就以典型的美國人精神告訴他:“你錯了,水絕對不會因為柔弱才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為有勢能。”

老曾不會這麼表達,不過,他也並不以為柔弱本身可以製勝,必須飽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書之道時,寫過一句話:“寓深雄於靜穆之中。”

“雄字須有長劍快戟,龍拿虎踞之象,鋒芒森森,不可逼視者為正宗,不得以劍拔弩張四字相鄙,作一種鄉願字,名為含蓄深厚,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終身無入處也。”

美國傳教士亞瑟·史密斯與曾國藩在同一時期的中國生活,他寫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的弱點》,寫到他對當時中國人的觀察,其中一個強烈的特點是缺乏精確性:中國的“一串錢”永遠不可能是預想的一百文,陝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隸是三十三文。“這給誠實的人帶來無窮的煩惱”;“分布在城市邊的幾個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裏,但每個村子都叫三裏屯”。

史密斯歎息這背後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問一個中國廚師,麵包裏為什麼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麵包裏就不放。” 問:“你們這個城市有這麼多好的冰製食品,為什麼不留一點過冬?”答案也隻有一個:“不,我們這兒冬天從來沒有冰製食品。”

這位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傳教士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了解事物緣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句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緣由的人,是要倒黴的”。

這種缺乏科學精神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士大夫階層一樣陳腐混沌。胡適批評他們:“宋儒雖然說‘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們的目的並不在今日明日格的一事,他們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貫通’的絕對的智慧,這是科學的反麵,科學所求的知識正是這物那物的道理,並不妄想那最後的無上智慧。”

晚清困局,十分被動,華洋衝突不斷。越是這樣的朝廷中,說性理者風頭越足,好空談,好講華夷之辯,好講血性,好以道德和口號救中國。一被動就激進,一保守就頑固。倭仁是當時著名的理學家,他說:“孔門大路……惟有斂心遜誌,亦趨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務。”

蔡元培評論過這些掌握著大權的腐儒:“自漢以後,雖亦思想家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範圍,唯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懸想獨斷……我國的哲學,沒有科學作前提,永遠以‘聖言量’為標準,而不能出煩瑣哲學的範圍……整整四千年的中國教育,除了有過科學的萌芽以及玄學曾成功地站住腳以外,可以說,在實際上絲毫沒有受到外來影響,它僅僅發生了由簡單到複雜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