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老曾與李鴻章這一代,閉著眼睛過不去了,他們身在一線,戰爭是真刀實槍,割地是真金白銀,切膚之痛,知道靠“聖言”救不了朝廷。李鴻章的一句話,足以把儒學從底部掀翻:“孔子不會打洋槍。”
打槍不分君子小人,隻靠詳盡“這物那物”的道理。
六
有了求實一念,人才會從道德製高點上下來,腳踏實地,不激不隨。
鹹豐皇帝即位之初,曾讓大家就“用人行政”發表意見,倭仁與曾國藩都上書。倭仁大談“君子小人之辨”,鹹豐倒也不糊塗,批了一個“名雖甚善,而實有難行”。
老曾比較實,寫得很具體,認為用人之事大抵“有轉移之道,有培養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廢一”,鹹豐批“剴切明辯,切中情事”。
老曾也是理學之徒,理學好以道德分善惡,但他說,他看人並不以君子、小人為區分,強調他的標準是“曉事”,也就是明白事理。
“不曉事則挾私固謬,秉公亦謬;小人固謬,君子亦謬;鄉願固謬,狂狷亦謬。”
他這話說得挺狠,有破瓜之快。
我們做記者的,幾年下來,有個變化,以前采訪時,總覺得對麵是好人壞人,現在覺得隻有好事壞事,像老曾說的:“天下無一成不變之君子,無一成不變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曉事,則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曉事,則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則為君子;卯刻偏私晻曖,則為小人。”
有這樣的立場,才能以事實與證據為準繩,不輕取人,不輕毀人,獨立無懼,確乎不拔。
他說:“故群譽群毀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老曾常被人批評“儒緩”,同時期任職的英國人赫德認為他虛得大名,“優柔寡斷”,他也自承“愚”。其實他的本來性情並非如此,是一個“好下斷語”的人。由此及彼,是自我修正的結果。雖然愚也有弱點,左思量,右考慮,甚至有時錯過決斷的最好時機,但自認“愚”,也就意味著知道認識事物並不容易,不會對自己不全然了解的事輕易判斷。他看書常常有疑義,寫在卷首頁邊,日久甚至成書。加上他帶兵治事,他看兵書與曆史時,常與現實對應質疑,不拘古人,不泥成法。
加上年事漸長,挺身入局之後,漸漸看到事物本身的複雜性,他曾痛恨“不黑不白”之風氣,強分善惡。但此時就像王小波嘲諷“明是非”者一樣諷刺自己身上的文人習氣,“強分黑白、遇事激揚者,文人輕薄之習、優伶風切之態也。而吾輩不察而效之,動輒區別善惡,品第高下,使優者未必加勸,而劣者幾無以自處”。
七
曾國藩在舊有體係中成長,但他能夠讚賞西方文明優異之處:“所以卓越古今者,由其每治一事,處心積慮,不達目的決不止。”
他平生以不懂天文算學為三恥之一,不過他有樸素而近科學的“曉事”方式:“一是剖析,二是簡要,三是綜核。”
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虱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窾,總不使有一處之顢頇,一絲之含混。
這就是他“試圖尋找事物緣由”的推理線索,事物的認識越細密,拆解得越精微,精確就是除邪,這也是科學精神的源頭。
這種精神本來就是一種不安的精神,它並不確信現有的答案,不服從於表麵的統一,在同質的體係中,一旦遇到障礙,就會迅速提出問題,並且試圖得到更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