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曾沒有推翻舊有體係的願望,隻是從內部硬硬地另生一枝,讓新的力量盡快生長起來。他在義理、考據、辭章的孔學三門之外,又加上了“經濟”一門:“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製、曰財用、曰鹽政、曰漕務、曰錢法、曰冠禮、曰昏(婚)禮、曰喪禮、曰祭禮、曰兵製、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輿、曰河渠。”
這些多是現實政治的治理科學。
可以看到,這個深嵌在體製核心中的職業官員,要以一種窮根究底的笨拙憨態,紮硬寨,打死仗,從皇家文化中解放出來,從道德誡命中解放出來,開始鬆綁掙脫,使這一階層開始擁有自己的獨立身份。
曾國藩能成為曾國藩,靠的不是道德勇氣,而是精神上不斷地自我更新,“前世所襲誤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創之”。
八
宏傑寫曾國藩的笨,他確實不算天分多高明,但也是少年成名,雄心很大,這樣的心誌,往往難以耐住瑣屑,做事不能精細如發。
他轉學朱子,“立乎其大者,若不輔以朱子‘銖積寸累’工夫,則下梢全無把握”。
對朱子,胡適有過一個評價,說朱子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十五六歲時就研究禪學,中年以後才改邪歸正。他說的改邪歸正,是從追求靈光乍現的絕對智慧,轉向“寧詳毋略,寧近毋遠,寧下毋高,寧拙毋巧”的世俗學問。
這就是胡適說的“有絕頂聰明而肯做笨功夫的人才有大成就”。
老曾對“笨”字有種言若有憾、實則喜之的看法:“吾輩讀書人大約失之笨拙,即當自安於拙,而以勤補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賣智,而所誤更甚。”
他一輩子強調勤與恒。說天下事,無論什麼,要做成樣子,必須有兩樣,一是規模,二是精熟,兩樣都從勤與恒中來。
這兩個字我小時候一聽就要打瞌睡,上學後,天天都得抄類似的格言交作業,到後來,很多年都討厭別人的道德教訓,覺得頭巾氣重。
因為在我當時的理解裏,勤與恒無非是一種外界加之於身的教訓,要磨掉一個人所有趣味的規範。
後來才理解沒有什麼靈心一動、當下了悟的真理,甚至在藝術上,也是費裏尼所說,“為了逾越常規,才需要嚴格的秩序”。
這個秩序都從勤與恒中來。
但我一開始看老曾給的通道,實在是覺得沒勁。他說,過高的道理都近於矯或偽。所以要想勤與恒,就從兩點做起,“不譏笑人,不晚起”,這兩點真是平實得近於迂腐。
他說,一輩子從這兩句中受益良多,可去一切驕慢虛妄。這話誰都懂,覺得也不怎麼高明,後來才覺得,他的厲害之處在於踐行終身。
學英文時,老師說過一句話:“什麼是天才?天才就是持久不斷地忍耐。”當時大家笑。看老曾談他運筆之道,才理解人的心性必須這樣如磋如磨,像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則精白絕倫。
往年苦思力索,幾於困心橫慮,但胸中有字,手下無字。近歲在軍,不甚思索,但每日筆不停揮,除寫字及辦公事外,尚寫字一張,不甚間斷,專從間架上用心,而筆意筆力,與之俱進,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達之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