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之朝夕詬詈,鄙人蓋亦粗聞一二。然使朝夕以詬詈答之,則素拙於口而鈍於辯,終亦處於不勝之勢。故以不詬不詈、不見不聞、不生不滅之法處之,其不勝也終同,而平日則心差閑而口差逸。年來精力日頹,畏暑特甚!雖公牘最要之件,濟覽不及什一,輒已棄去。即賀稟諛頌之尤美者,略觀數語,一笑置之。故有告以詈我之事者,亦但聞其緒,不令竟其說也。
也就是說,我早就聽說左公早晚不停地罵我。然而如果讓我也這樣罵他,我口笨心拙,肯定罵不過他。不如以一不罵、二不聽、三不管的辦法處理,結果也一樣是“不勝”,但省心省力。老來精力日頹,正事還忙不過來,聽那些頌揚我的話還聽不過來。所以有人告訴我別人罵我的事,我隻聽個大概,不讓他們說完。
曾國藩的回信不溫不火,你可以說他達觀,可以說他淡然,也可以說他幽默。他相信自己的拙誠終能白於天下,不必浪費精力與左宗棠爭無謂之口舌。
(二)
同治五年,左宗棠出任陝甘總督,受命鎮壓西撚軍。後又因為西北地區回教起義導致局勢動蕩不安,左宗棠繼續西征。曾、左二人因此也有了平生最後一次交集。
左宗棠十分看重這次出兵。平定太平天國,他隻是曾國藩的配角。這次征西,他卻成了主角。雖然頭發已白,但是他豪情萬丈,決心傾情出演。
然而這次出征麵臨著一個最大的難題,那就是籌餉。因為西北乃天下貧瘠之區,餉源不能指望當地,勢必要“用東南之財賦,贍西北之甲兵”。西征之初,他就對朝廷聲明,這次戰爭,“籌餉”重於指揮戰鬥。他在信中甚至這樣說:“仰給各省協款,如嬰兒性命寄於乳媼,乳之則生,斷哺則絕也。”[《左宗棠全集》書牘(卷47),長沙:嶽麓書社。]
這樣,曾國藩與左宗棠不可避免又要打起交道。因為同治九年,曾國藩回任兩江總督,其轄下的江蘇乃西征軍重要的餉源地。
晚清督、撫之間的個人關係,對政治運作影響極為重大。事實上,雖然朝廷規定各省要按份額及時供給西征軍軍費,但隻有少數與左宗棠個人關係好的省份盡力供應,而那些與左宗棠個人關係一般的省份都沒能做到如數按期。《光緒東華錄》概括西征之餉的落實情況時說:“各省撥解之數,有過半者,有不及一半者。惟湖南止解三分之一,河南撥解不及十分之一,廣東、福建、四川欠解亦多。”
所以,當左宗棠聽說曾國藩回任兩江後,第一反應是擔心曾國藩不實心實意支持他,破壞他成就大功:“我既與曾公不協,今彼總督兩江,恐其隱扼我餉源,敗我功也。”
然而不久他就發現判斷錯了。其後,曾國藩分內的那份軍餉就源源不斷,穩定而可靠地輸送而來,不但足額而且及時。這讓左宗棠大為意外。史載:“文正為西征軍籌餉,始終不遺餘力,士馬實賴以飽騰。”
除此之外,在左宗棠剿撚及西征中,曾國藩又將最得意的部下劉鬆山交給左宗棠使用。劉鬆山屢立巨功,對左宗棠幫助極大。“又選部下最悍將最健者遣忠壯公鬆山東一軍西征,文襄之肅清陝甘乃新疆倚此軍之力,是則文襄之功,文正實助成之。”
(三)
左宗棠身上最大的弱點,就是執著於“爭功”。打一個不客氣的比方,左宗棠就是莊子故事中的那隻貓頭鷹,而戰功則是那隻死鼠。直到晚年,這種心態也絲毫沒變。然而晚年曾國藩的心事,早已達到看破功名、躋身聖域的境界。在他晚年,念念不忘的隻有責任二字,至於浮名,他確實是可以置之笑談之外的。處理天津教案,他分明就是以自己的名聲為代價,換得了國家的平安。曾氏死後,他的老朋友歐陽兆熊寫了一副挽聯,其下聯曰:
省身留日記,讀到獲麟絕筆,將汗馬勳名、問牛相業,都看做秕糠塵垢,開拓萬古心胸。
這副下聯稍有拔高,但據事實不遠,應該說是讀懂了曾氏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