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年入京為官,不僅是曾國藩仕途上的起步,還是他一生自我完善的一個重要起點。
作為全國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北京聚集了當時頂級的人才,而翰林院更是精英之淵藪。一入翰苑,曾國藩見到的多是氣質不俗之士,往來揖讓,每每領略到清風逸氣。他在寫給諸弟的信中興奮地介紹說:
京師為人文淵藪,(朋友)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
現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窮經知道者則有吳子序、邵蕙西;講詩文字而藝通於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誌大神靜,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朱廉甫……吳莘佘……龐作人。
曾國藩發現,這些人的精神氣質與以前的朋友們大有不同。他們都是理學信徒,有著清教徒般的道德熱情。他們自我要求嚴厲峻烈,對待他人真誠嚴肅,麵對滾滾紅塵內心堅定。
這些朋友給了他極大的影響:
近年得了一二良友,知有所謂經學者、經濟者,有所謂躬行實踐者。始知範韓可學而至也,馬遷、韓愈這樣的大學者亦可學而至也,程亦可學而至也。
三十歲前,曾國藩的人生目標隻是功名富貴、光宗耀祖。結識了這些良友之後,他檢討自己,不覺自慚形穢,因此毅然立誌自新:
慨然思盡滌前日之汙,以為更生之人,以為父母之肖子,以為諸弟之先導。
正是在三十歲這一年,曾國藩立下了“學作聖人”之誌。
(二)
“聖人”是儒學信徒的最高生命目標。
人類最基本的一種心理傾向就是使自己變得完美。中國儒、釋、道三家,對生命目標的設計都是極其超絕完美的。道家認為,人通過修煉,可以不食五穀,吸風飲露,逍遙無恃,長生久視,與天地同,成為“至人”“真人”“神人”。佛教則認為,人皆有佛性,通過自修,都可以達到不生不滅、斷盡欲望的佛的境界。儒家自然也不例外。儒家的聖人理想,其完美與超絕不下於神仙或者佛陀。儒家經典說,所謂“聖人”,就是達到了完美境界的人。聖人通過自己的勤學苦修體悟了天理,掌握了天下萬物運行的規律。因此可以“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載”,“明並日月,化行若神”。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合宜,對內可以問心無愧、不逾規矩,對外可以經邦治國、造福於民。這就是所謂的“內聖外王”。
超自然的誇張固然過於虛幻,不過,除去這些縹緲的因素,儒家的“聖人”理論畢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具可操作性的人格理想,其中有著符合人類基本心理經驗的合理內核。
馬斯洛將人的需求分成五個層次。第一層是食色性也,第二層次是安全的生存環境,第三層次是人際交往的需要,第四個層次是功名榮耀、出人頭地,最後一個層次是自我實現。所謂自我實現,就是將自身的生命能量燃燒到最充分,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寫的人。
儒學的聖人理想,基本上可以類比為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確實,儒家的“聖人狀態”與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後的“高峰體驗”有許多不謀而合之處。
人的巨大潛力往往是人類所不自知的。所謂庸人,就是昏睡了一生的人,因為欲望纏繞、意誌軟弱、智慧不明,普通人一生隻能動用上天賦予的很少一部分潛能。而英雄、偉人則是醒過來的人,他們天性剛強,頭腦有力,可以把自身潛能發揮得比較充分。而“聖人”,或者說達到“自我實現”狀態的人,則是通過刻苦努力,穿透重重欲望纏繞,戰勝種種困難,將自身潛能調動發揮到近乎極致。
儒家說,一個人修煉到了聖人狀態,就會“無物,無我”,“與天地相感通”;就會“光明澄澈”,“從容中道”,達到一種極為自信、極為愉快的情感狀態。而馬斯洛也說,當一個人充分自我實現時,也會體驗到一種難言的愉悅,欣喜若狂,如醉如癡。人在這時最有信心,最能把握自己、支配世界,最能發揮全部智能。在高峰體驗中主客體合一,這是人存在的最高、最完美、最和諧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