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推論相當有道理。
(八)
曾國藩在立誌自新之始,是相當急於求成的。戒煙成功,極大增強了他“學做聖人”的信心。他自以為通過記日課,便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點,成為煥然一新的聖賢之徒。但過了數月之後,他發現,戒煙乃是“脫胎換骨”事業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點,則遠不如戒煙那麼容易。
雖然立誓“夜不出門”,但是曾國藩還是經常仆仆於道。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二十五兩天,京城刮起大風,曾國藩仍然“無事出門”,回來後在日記中痛徹反省自己:“如此大風,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當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殺人,別人邀他去熱鬧,他“欣然樂從”。走在路上,曾國藩覺得連這樣的熱鬧都要看,實在是“仁心喪盡”,還談什麼做聖人?但當著眾多朋友的麵又不好斷然折返,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徘徊良久”,他還是最終停下了腳步,自己一個人回家了。
他立誓不再與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他卻又與人爆發了一場大衝突。對象是同鄉兼同年金藻。曾國藩與此人氣質不合,素來就對他心存厭惡,正月初三,金氏和幾個朋友來曾國藩家拜年,如前一章所述,因為一言參差,勾起曾國藩心中的前仇舊怨,兩人又大吵一架。過後曾國藩又自省道:“本年立誌重新換一個人,才過兩天,便決裂至此,雖痛哭而悔,豈有及乎!真所謂與禽獸奚擇者矣。”
至於妄言、名心,更是幾乎每天都犯。日記中這樣的記載不絕於筆。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二:“午正,金竹虔來長談。平日遊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
十月初八:“果然據德依仁,即使遊心於詩字雜藝,亦無在不可靜心養氣。如作詩之時,隻是要壓倒他人,要取名譽,此豈複有為己之誌?未正詩成。何丹溪來,久談,語多不誠。午正,會客一次,語失之佞。酉正客散。是日,與人辦公送禮,俗冗瑣雜可厭,心亦逐之紛亂,尤可恥也。燈後,何子貞來,急欲談詩,聞譽,心忡忡,幾不自持,何可鄙以至於是!”
十一月初九:“今早,名心大動,忽思構一巨篇以震炫舉世之耳目,盜賊心術,可醜!”
十一月二十七:“……又說話太多,且議人短。細思日日過惡,總是多言,都從毀譽心起。欲另換一個人,怕人說我假道學,此好名之根株也。”
十一月二十九:“予內有矜氣,而語複浮,仍爾自是器小,可鄙。”
…………
經過不斷的失敗,曾國藩領悟到,這些性格深處的缺陷,並不像戒除一項單純的嗜好,或者割去一個良性腫瘤那麼簡單。吸煙有形有跡,戒煙隻需要做到一條:手不碰煙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點是深植於人的本性之中的。它是多年形成的,與人的其他部分血肉交融成一個整體,遠比煙癮複雜、堅韌和隱蔽,並非可以用解剖刀單獨挑出來割掉的。
因此,自我完善不可能一帆風順,更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在自我完善的過程中,一個人肯定會經受無數次的反複、失敗、挫折甚至倒退。曾國藩體悟到,所有人都是在失敗、挫折中不斷修正,不斷成長的,聖人也不例外:“從來聖賢未有不由勉強以幾自然,由閱曆悔悟以幾成熟者也。”
領悟了這些道理,曾國藩不再急於求成,也漸漸修正了自己的聖人觀。他體悟到,天下沒有毫無瑕疵、絕不犯錯的超人。孔子自己都說:“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也就是說,大節不錯就很好了,小節誰也難免會有出入的。孔子高徒顏回也被尊為聖人,因為他是孔門子弟中唯一一個做到了“三個月不違仁”的人。也就是說,連續三個月,堅持了高度自製,不犯錯誤。他說:聖人和普通人一樣,也會有缺點。“‘忿’‘欲’二字,聖賢亦有之,特能少忍須臾,便不傷生,可謂名言至論。”
曾國藩知道了,“學做聖人”是終生的事業。許多根深葉茂的缺點、毛病,通過一時半會兒的“猛火熬”,不會徹底改掉,隻有用一生的時間去“溫火煮”,才有可能慢慢化解。同樣,許多優點也不是通過一句誓言、一段苦練,就能在自己身上紮根,隻有長時間的堅持,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在修身起始階段,重要的是猛;在進行階段,更重要的是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