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風水之說畢竟過於縹緲荒唐,理學內部眾多派別對風水一直爭論不斷。理學的基本理論是人隻需體認內心的天理,並循理而行,本不必懼怕和祈助什麼外在的神異。從這一點看,理學具有一定的“理性主義”品格。張載就對風水之說嗤之以鼻:“葬法有風水山崗,此全無義理,不足取。”[張載撰,章錫琛點校:《張載集》,《經學理窟·喪紀》,中華書局,1978年。]程頤也認為,葬地隻要滿足以下五個條件就可以了:“須使異日不為道路,不為城郭,不為溝池,不為貴勢所奪,不為耕犁所及。”[程頤、程顥:《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第623頁。]想通過風水發家興運,乃“後代陰陽家流”的“詭異之說”。然而,畢竟朱子對後世影響最大。風水之說雖然發軔甚早,卻是在宋代以後得以盛行,這主要得益於朱熹提供的“理論支持”。
(六)
曾國藩的世界觀基本上建立在程朱之上,因此他相信鬼神,講究風水,與其“理學家”的形象並不衝突。事實上,曾國藩也曾經致力於研究鬼神。他在《書學案小識後》一文中,把“鬼神之情狀”與“草木鳥獸之鹹若”相提並論,一起作為應當深究細考的課題,隻不過“研究結果”沒有記載於書冊。在所謂“迷信”問題上,我們必須對曾國藩存有恕心。我們從小接受“辯證唯物主義”教育,相信人死後沒有靈魂,相信宇宙起源於一次大爆炸。然而曾國藩所受的教育與我們完全不同。他成長於一個充滿迷信的環境,從小聽慣了鬼神附體、風水發家的故事。物理、化學、生物、自然,都不是他課程表裏的內容,天圓地方、四根柱子支著大地才是他頭腦中的宇宙圖景。許多我們今天看來小兒科的科學常識,對他們來說都是永世難解之謎。換句話說,我們生活在陽光下,或者起碼是在路燈的照耀之下,而他生活在黑暗迷茫中,或至多是身處一燈如豆之中。成長於充滿迷信的環境,近代以前的中國人完全不“迷信”的,實在鳳毛麟角。舉一個信手拈來的例子:道光二十九年,徐廣縉在廣東取得了所謂“反入城鬥爭”的表麵勝利,曾國藩在家信中談到此事時說:
英夷在廣東,今年複請入城;徐總督辦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從此永無夷禍,聖心嘉悅之至!……術者每言皇上連年命運行劫財地,去冬始交脫,皇上亦每為臣工言之。今年氣象果為昌泰,誠國家之福也![《曾國藩全集·日記》,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第186頁。]
道光皇帝經常對大臣們說,占卜者推算皇帝運氣到道光二十八年冬天才能好轉,果然二十九年年初就取得了反入城的勝利。朝廷上下因此歡欣鼓舞,對“英夷”強硬派又一時得勢,這也是“迷信”對傳統政治的微妙影響之一例。
在這樣的環境下,朱子的世界觀輕而易舉地征服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曾國藩也因此接受了朱熹的風水理論。他說過,“我平日最不信風水”,接下來還有一句:隻信朱熹“山環水抱”“藏風聚氣”的理論。[《曾國藩全集·家書》,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與諸弟書,第184頁。]
道光二十七年,他在家書中這樣談論怎樣改善家中陽宅風水:
老秧田背後三角丘是竹山灣至我家大路,男(曾國藩)曾對四弟言及,要將路改於墈下,在檀山嘴那邊架一小橋,由豆土排上橫穿過來。其三角丘則多栽竹樹,上接新塘墈大楓樹,下接檀山嘴大藤包裏,甚為完緊,我家之氣更聚。望堂上大人細思。[《曾國藩全集·家書》,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六,稟父母,第161頁。]
這種安排依據的就是朱熹“藏風聚氣”的陽宅風水原理。
道光二十八年,曾國藩的叔父曾驥雲認為附近彭姓山地內有一處吉壤,想買下來作為曾氏家族墓地。曾國藩在家書中這樣表達意見:
前叔父信言知廣彭姓山內有地有幹田十畝。男思好地峰回氣聚,其田必膏腴,其山必易生樹木,蓋氣之所積,自然豐潤。若磽田童山(山無草木曰童),氣本不聚,鮮有佳城,如廟山宗祠各山之童涸,斷無吉穴矣。大抵凡至一處,覺得氣勢團聚山水環抱者,乃可以尋地,否則不免誤認也。知廣之地不知何如,男因有幹田十畝之說,故進此說。[《曾國藩全集·家書》,道光二十八年五月初十,稟父母,第167頁。同信中還說:“祖母葬後,家中尚屬平安,其地或尚可用。如他處買地,不必專買丈尺。若附近田畝在三四百千內者,京中盡可寄回。京中欠帳已過千金,然張羅尚為活動,從不窘迫,堂上大人盡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