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由大榮瞬間轉為大辱,狀態由大喜急墜入大悲,使他恍然體悟到人力的無可奈何。極度痛苦之中,他找到了“天命”之說與“黃老之術”作為挽救心理危局的良藥。
他再次翻閱曆史。古人形形色色的命運給了他無數的感慨。很多時候,人的努力和收獲是不成比例的。命運的不平並不隻落在他一個人身上。曆史上,有人“或碌碌而有聲;或瑰材而蒙詬;或佳惡同、時同、位同,而顯晦迥別;或覃思孤詣而終古無人省錄。彼各有幸有不幸,於來者何與?”[《曾國藩全集·詩文》,《鄧湘皋先生墓表》,第271頁。]“也就是說,有的人庸碌無才,卻獲得美名;有的人才華橫溢,卻受盡屈辱;有的人,一輩子苦心鑽研,學有所成,最終成果卻被世界埋沒;有些人,素質、能力、時代、地位都差不多,但一生命運卻迥然不同。
而揆諸自身,更讓他體悟到天意的難以捉摸。
他的一生有太多想不到。
二十八歲之前,他考秀才考了七次才成功,考進士也落榜兩次,可謂命運淹蹇。在前途茫茫之際,他怎麼也料想不到從二十八歲起,自己的命運又變得出奇地順利。
二十八歲那年,他終於考中了進士,不過,僅列三甲第四十二名,本來沒什麼希望進入翰林院。據說是因為朋友苦勸才勉強參加了朝考。結果,朝考成績卻出奇地好,列一等第三名(試卷進呈禦覽後,又特別提為一等第二名),因此得以入翰林院深造。這在當時,絕對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這已經是夢想不到之事了。誰又能知道,他在此後的京官生涯中,僅僅靠動動筆頭,寫寫文章,就十年七遷,從道光二十年得授翰林院檢討,到道光二十九年升任禮部右侍郎,躍升十級,三十多歲就成了二品大員。“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是他第二個想不到。
當年的同學裏,比他聰明俊秀的不在少數。和自己的朋友比起來,自己也算不上多麼傑出。仕途成績如此出色,難道僅僅是自己的主觀奮鬥,而沒有上天的安排嗎?
離開北京後,他又遇到了第三個想不到。在太平軍攻入湖南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會領兵打仗,並且成了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一次農民起義戰爭中另一方的第一主角。
如果說承平時代,一個人的生活按部就班,對命運的主宰力量感受並不強烈的話,大規模的軍事戰爭卻往往使人成為命運的信奉者。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軍事戰爭局麵常常大起大落,忽而勢如破竹,忽而陷入絕境,忽而又死裏逢生。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人們很容易感覺到自己是被冥冥中一種更強大的神秘力量所捉弄。以曾國藩而論,他在戰爭中多次自殺,三度寫下遺囑,以為必死無疑,最終卻屢屢化險為夷,轉敗為勝。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八個字在戰爭中才讓人體會得最深。
回顧往事,細究天人,曾國藩恍然發覺,人生不過是一股水流,流到哪裏,完全是由地形決定的。自己其實不過如一粒豆粒,在命運的簸箕中隨機躍動。
天意從來高難問。事實上,那位天上的神秘人物,經常做出一些看起來乖戾無理的決定。人的幸運和不幸,也不是一時一世能看清楚。古來如李斯、董卓、楊素,智力皆橫絕一世,早年飛黃騰達,看起來命運對他們很厚待,結果“而其禍敗亦迥乎尋常”。也有一些能力超群、銳意進取者,終生不得施展,卻幸運地逃過了動亂,得以享盡天年。“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後而永其年。”[《曾國藩全集·詩文》,《郭璧齋先生六十壽序》,第168頁。]
大徹大悟的他由儒墨而入黃老,由執著事功而進入到思考人生與宇宙的關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他悟到,人力其實是很弱小的。
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事變萬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辦者,不過太倉之一粒耳。[《曾國藩全集·日記》,同治元年四月十一,第739頁。]
須以相對的觀點來看待個人的成敗,用更大的維度來判斷得失的價值,而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味執著於功名。如果把心胸放大到宇宙世界層麵,則人間小小榮辱風波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