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透了這一點,曾國藩覺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又提升了一層,定力大大增長:
知天之長而吾所曆者短,則遇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而當思擇善而約守之;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而當思舉賢而共圖之。夫如是,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慚慚蠲除矣。[《曾國藩全集·日記》,同治元年四月十一,第739頁。]
似乎是為了獎勵曾國藩對“天命”的悟性,上天又一次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扭轉了曾國藩的命運:他本以為這次被罷回家,將使他失去建立不世大勳的千載良機。因為此時正當太平軍內亂初起,由盛轉衰,看起來已經指日可平。沒想到大局驟變,太平軍勢力複張,他又能再度出山,重新主宰戰局。這一天旋地轉更加加固了他的天命觀。
(九)
我們翻閱曾國藩家書,會發現一個明顯的特點:曾國藩一生,每於人生道理有所體悟,必汲汲與兄弟們分享。不久,天命說也成了他用來安慰、疏導曾國荃心理疾病的良藥。
皈依天命說後,曾國藩一改過去的急切焦躁,在處理大事時變得從容不迫。他不再認為王朝的命運可以由他一手左右。他相信,太平天國能不能平定,大清王朝還能存在多少年,這些太大尺度的事件,不是某一個人甚至某一個集團能夠決定的。在這些大事件背後,有著天時、曆史、人心等諸多深層次力量,個人所能發揮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因此,他所要做的,隻是在可能的範圍內盡自己的能力而已,而不必杞人憂天,將太多無法承受之重攬到自己肩上。
鹹豐十一年,曾國荃圍攻安慶,當年四月初三,曾國藩寫信給曾國荃說:
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如此次安慶之守,濠深而牆堅,穩靜而不懈,此人力也;其是否不至以一蟻潰堤,以一蠅玷圭,則天事也。……吾輩但當盡人力之所能為,而天事則聽之彼蒼,而無所容心。[《曾國藩全集·家書》,鹹豐十一年四月初三,致沅弟,第679頁。]
當時曾國荃久攻天京不下,肝氣上升,心情焦躁,行將得病。曾國藩寫信告訴曾國荃,太平軍能不能平定,南京攻不攻得下,乃是天地間那神秘的大力量決定的,個人能發揮的空間十分有限。“金陵之克,亦本朝之大勳,千古之大名,全憑天意主張,豈盡關乎人力?”因此要求曾國荃將能否攻下南京“付諸可必不可必之數,不敢絲毫代天主張”。曾國藩說,戰爭之中,人隻能全力發揮自己的主動精神,“牆濠之堅,軍心之固,嚴斷接濟,痛剿援賊,此可以人謀主張者”,但至於“克城之遲速,殺賊之多寡,我軍士卒之病否,良將之有無損折,此皆由天意主張者”。他這麼說,是唯恐國荃在攻城時失去耐心,不擇手段,蠻力強攻,致出危險。他打了這樣一個比方,用科舉考試來比喻天京之戰:“譬之場屋考試,文有理法才氣,詩不錯平仄抬頭,此人謀主張者也。主司之取舍,科名之遲早,此天意主張者也。”天命難測,個人在天命力量麵前,隻能老老實實地努力,不可妄圖僥幸,魯莽滅裂:
若恐天意難憑,而必廣許神願,行賄請槍;若恐人謀未臧,而更多方設法,或作板綾衣以抄夾帶,或蒸高麗參以磨墨。合是皆無識者之所為。弟現急求克城,頗有代天主張之意。……願弟常存畏天之念,而慎靜以緩圖之,則善耳。[《曾國藩全集·家書》,同治二年七月二十一,致沅弟,第1016頁。]
攻下天京後,朝廷打壓功臣,有意貶抑曾國荃,氣得他大病一場。曾國藩又開導他說:“汝雖才能,亦須讓一半與天。”[《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五月十五。]意思是湘軍攻陷天京,半由人力,半由天命,並非全是你的本領,因此沒有什麼想不開的。一個人功名達到什麼程度,不完全是由自己能決定的。“吾輩所可勉者,但求盡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萬難攀躋之人。”[《曾國藩全集·家書》,同治三年八月初五,致沅弟,第1159頁。]
曾國荃身陷困境之際,曾國藩的日子也不好過。清廷因防他功高震主,不斷地敲打他。他用來規勸曾國荃的話,何嚐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天命說使曾國藩在宦海風波中能心平氣和,沉穩練達,甚至“老奸巨猾”,幫助他成功地處理了功高震主之後的君臣關係。
(十)
隨著閱曆加深和年齡增長,曾國藩談論天命的語氣越來越肯定,或者說,他對天命越來越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