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相信人不能勝天。同治五年,他寫給曾國荃的信中說:“弟謂命運作主,餘素所深信;謂自強者每勝一籌,則餘不甚深信。”[《曾國藩全集·家書》,同治五年九月十二,致沅弟,第1285頁。]
他早前認為,對於建功立業來說,“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也就是說,人事與天命各占百分之五十。後來又認為對於事功來說,人力所能起到的作用不過百分之三十。他說:
古來聖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無非由於文學、事功。然文學則資質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事功則運氣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曾國藩全集·日記》,同治八年十二月廿二,第1706頁。]
以身邊的例子而言,當太平軍興起之初,其他清軍將領,比如向榮、張國梁等人,“豈不切齒圖功,思得當以報國”,也一心要滅了太平天國,但因為“事會未至,窮天下之力而無如何”。那時太平天國勢力正張,“六七偽王者,各挾數十萬之眾,代興迭盛,橫行一時。而上遊沿江千裏,亦足轉輸盜糧”。而湘軍後來取勝,與太平天國內亂及後期施政混亂直接相關。“及賊勢將衰,諸酋次第僵斃,而廣封豎,至百餘王之多,權分而勢益散。長江既清,賊糧漸匱。厥後楚軍圍金陵,兩載而告克。”
由此曾國藩得出結論說:
非前者果拙而後者果工也。時未可為,則聖哲亦終無成;時可為,則事半而功倍也。皆天也。[《曾國藩全集·詩文》,《金陵軍營官紳昭忠祠記》,第292頁。]
回首往事,他越來越認同,人的主觀努力能施展的範圍其實相當狹窄,環境和時機遠比人的努力重要。運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沒有那個運氣,一個人再掙紮奮鬥也無濟於事。
對於自己一生功業,他以“運氣”總結之:“其初辦理團練,略招勇丁以剿土匪,其後四方多故,事會相近,遂有不克中止之勢。”“國家……正值剝極將複之際,不才會逢其適,僥幸有成。”“湘淮諸公應由布衣徒步以取將相,特借鄙人以發其端。其間離合得失,千變萬態,純關天意,不由人謀。”[《曾國藩全集·書信》,複田雨三,第6808頁。]
這其中固有謙辭,也有灼見。
(十一)
如果說,直到三七開時為止,曾國藩對命運的總結都不無正麵意義。然而,晚年曾國藩對命運的迷信卻超越了合理界限,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有時他甚至認為,人就是一個“運氣口袋”,一切皆是運氣為之。“人生皆運氣為主,七尺之身實以盛運氣。”[《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九月初三。]一個人一生壽命、健康、窮富、貴賤,乃至賭博的輸贏、科舉的成敗、軍事的成敗,基本上都是由命運主宰的,人力能及者甚少。“比之博者之大勝,會試之高第,在一時雖若可喜,實則值時命之偶然。”“兵事之成敗利鈍,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曾國藩全集·詩文》,第441頁。]“以諸葛之智勇,不能克魏之一城;以範韓之經綸,不能製夏之一隅。”[《曾國藩全集·詩文》,第441頁。]
他迷信到這樣的程度,以至於提出“不信書,信命運”這個“離經叛道”的結論。
歐陽兆熊在《水窗春囈·卷上·一生三變》中說:
(曾國藩)嚐戲謂予曰:“他日有為吾作墓誌者,銘文吾已撰: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告萬世。”
不信書,代表他不相信任何後天的努力奮鬥可以改變既定的命運。信命運,代表他認為命運是決定一切的。而“公之言,告萬世”,則說明這是他一生的最後結論,不再更改。
如果我們因為曾國藩的這些話語而嘲笑曾國藩愚昧落後,無疑是不當的。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是人定勝天,是主觀能動性。但是細想起來,這也是一種蚍蜉撼樹而已。人與天,主觀與客觀,當然是後者強大於前者,正如同主人強大於寵物狗,科學家強大於他製造的機器人,宇宙強大於一個原子。再頑強的意誌,也衝不破某種客觀限製,任何強人,最後都會發出天命難知的感慨。
這一悲愴的宣告,實際上是曾國藩晚年悲觀心理的一種體現。
雖然出將入相、封侯開府,但曾國藩晚年的心境常常陷入灰心落寞之中。這既有個人家庭因素,也有對國家前途的悲觀。
從自己的親人身上,他體會到了命運的無常。他的幾個女兒,每一個擇婿時都是千挑萬選,這些女婿多是自己至親好友之子,其公婆都是修身立品的正人。然而女兒個個命運悲慘。長女紀靜之婿袁秉楨放蕩凶暴,嫖娼酗酒,且不敬嶽父,私取公款。紀靜在夫家受盡了冷落,年僅二十九歲就去世了。二女紀耀之婿陳遠濟幼時十分聰明,長大後卻平庸懈怠,了無生氣,紀耀鬱鬱寡歡,終生未育。三女紀琛之婿羅允吉是個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其母又刁悍刻薄。更想不到的是,剛出生一個多月的兒子,在南京被炮聲驚嚇而死,曾氏目睹傷心不堪。四女紀純之婿郭剛基人品學問都不錯,卻體質羸弱,二十一歲便病死,留下紀純拖著兩個兒子守空房……越到老年,閱曆越深,他越動搖了青年時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信念。他因此認定上天在很多時候是不講道理的,或者說,上天的“道理”超越了人類能理解的尺度。他嘲笑佛家“因果”之說,譏笑那些“朝耕而(圖)暮獲,一施而(望)十報”之人。[《曾國藩全集·詩文》,《聖哲畫像記》,第2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