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曾國藩的笨拙與精明(1)(3 / 3)

(二)

當然,曾國藩最有意義的“笨拙”,還是他的思維方式。正是“紮實徹底”的思維方式,使曾國藩避免了幾千年來“中國式思維”的局限和弱點。

中國式思維尚直覺,重體悟,善類比,卻輕邏輯。那些才子、文人的思緒常如天馬行空,不循規矩,任意跳躍,因此很容易跳過真理與謬誤之間那小小的一步距離。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對中華民族的命運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但這一學說的邏輯推導是建立在似是而非的直覺類比之上。董仲舒說“人副天數”,就是說,天之道理和人之道理是一樣的。他的證據是:天有五行,而人有五髒;天有四時,而人有四肢;天有晝夜,故人有視瞑;天有寒暑,故人有喜怒。因為人是天的副本,所以天人可以感應。因此,上天打雷就是發怒,皇帝就應該趕緊祈禱。[董仲舒:《春秋繁露·人天副數》,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

他的反對者王充的邏輯同樣一塌糊塗。王充說:天沒有思想,因為天沒有眼睛,沒有嘴——“以天無口目也”。王充何以知道天無口無目呢?王充說,我們摸不到天,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地,地沒嘴沒眼睛,而人們都說天地是夫婦關係,老婆沒嘴沒眼,所以老公自然也沒有——“天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無口目也”[王充:《論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王充和董仲舒是論敵,但是他們的論證方式是完全相同的,即都是非邏輯的兒童式思維。

中國式思維的最大弱點是喜歡從整體上、宏觀上把握一切,卻缺乏嚴密細致的推理過程。在這種整體論的思維方式影響下,中國知識分子總是大而化之,以一言而括萬物。總想找到一個竅門,一下子把握宇宙全部規律,“放之四海而皆準”,小蔥拌豆腐,三下五除二,徹底解決一切問題。比如,儒家學說就認為,一個人如果做好道德修煉,則處理世間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這顯然是非理性的。

顧準曾一再批評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他說:“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係統的步步前進……中國人善於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中國人是天生的辯證法家,可是辯證法把中國人坑害苦了……中國傳統沒有‘邏輯學’……因此,中國沒有精密科學。”[《顧準文集》,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

而西方思維的最大特別是重視實證、重視邏輯、重視差別。西方人從量化分析事物間的不同之處入手,沿著“現象→差別→差別的擴大→精確量化→創新”的思維路徑前進,因此能發展出卓越的理性思維,建立起嚴密的學術體係。

曾國藩的思維方式與西方式思維不謀而合。曾國藩的思維方式因為其“笨拙踏實”,在中國人中達到了少有的嚴密程度。

曾國藩在鹹豐十年六月廿九的日記中說:

治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簡要,曰綜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由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虱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窾,總不使有一處之顢頇,一絲之含混。

這一席話道盡了曾國藩式思維的秘訣。每遇到一件事,他都要從正反兩方麵去看。反複琢磨,細細分析。而“正”“反”這兩個方麵,他也要進行細分,把“正”麵再分兩麵,分析它的正反。同理,“負”麵也自有其正反。他把這件事中包含的每一個因素都研究到位,不使有一點含混不清之處。這樣分析下去,對這件事物就會觀察得分外透徹。

譬如至微之物,以顯微鏡照之,則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則精白絕倫矣。

正是通過這種“笨拙”的思維方式,曾國藩能精確地把握“度”,也就是把握了“真理”和“謬誤”之間那一步之距離。他說:

吾之身與萬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則紛然而殊矣。親親與民殊,仁民與物殊,鄉鄰與同室殊,親有殺(降等、減少,在這裏是等級的意思),賢有等,或相倍蓰(一倍和五倍,泛指幾倍),或相什佰,或相千萬,如此其不齊也。不知其分而妄施焉,過乎仁,其流為墨;過於義,其流為楊。生於心,害於政,其極皆可以亂天下,不至率獸食人不止。[《曾國藩全集·書信》,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答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