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為你做什麼?比如,你要錢的話我可以幫你。娥毫不掩飾自己的表情,她說話的樣子挺不嚴肅,以前也是這樣,她老開玩笑。可現在,說真的,我多多少少從裏麵得到些安慰和溫暖。
我並不想因為自己生活的一塌糊塗把她們的幸福生活弄亂,誰能負起這個責任呢?
你們又是添亂,比如說那個某女,她是那種人,弄得我們都不好見麵了。我突然想起人們在背地裏的話,關於我和她們,兩個翅膀,內心感到一陣難以言述的空虛。
你心裏有鬼就怕。娥哈哈笑。
我的臉不自然了一下,感覺這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其實我是個憨漢,你這麼叫的。我說,整個生活過程中粉碎了青春的夢,老是心甘情願之後又不服輸。
什麼意思?娥覺得不明白問道。
也沒什麼,就是生活。我說。
你是指不公平?娥判斷得很肯定。你不想在生活中隨波逐流?
行得通嗎?嘿,我一個人單打獨鬥?我的情緒一落千丈。
那就沒戲。娥肯定地說。
我們這樣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了。娥忙於回家看孩子,忙著家務,忙著做飯,忙著過日子。我們之間隻能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特別是關於我的事。我們真的也進入不了像情人那樣的關係,每天有什麼新鮮的話題出來。
我和她們見麵,不知道怎麼可以重新開始一個話題。其實我一直很在乎。可後來,當我們彼此覺得非常近的時候,我總感到自己這樣的年齡還不成熟,人和人的默契比什麼都重要。兩個翅膀能不能稱為朋友,自己也很難把握了。
娟知道那些傳言後先是給我打手機而且發了一條短信,她根本不在乎那些風言風語。她似乎帶著好奇的興奮,總是那麼輕而易舉地向我展示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一麵,而我還真的有些顧忌。
她說身正不怕影子斜,現在的人吃飽了再沒別的事幹,就剩下想錢想男女之間的事了。看著她的淡定,我暗暗罵自己的確是個廢物,遇到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不堪一擊,怪不得別人都那樣輕視自己,我的心越發冰涼。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兩個翅膀說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有安全感。我有些不明白問是朋友還有危險?娟搶著說。當然,你以為男人都像你這樣?
怎樣?我真的不正常?我問。
有些。娟十分肯定地說。
我沒覺得自己怪異呀。我說。
一個男人,對女人沒感覺你說怪不怪?娟說。
你是不是有什麼缺陷?娥說。
我一下子站起來,舒展身體的一瞬間,簡直要暴跳如雷了。我沒有發作,又坐下來,她們兩個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內心感到一陣難言的痛苦,我是否有缺陷?生理的還是精神上的?我找不出來。
有什麼原因嗎?娥見狀。立刻緩了口氣說,隻是想幫你分析。
沒有。我說。
肯定有。比如說你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娟說。
我……沒有。
我們也不想聽你以前的愛情。這樣的回憶一定傷感。娥說。
我想說:沒有過,因為我把愛情看得太神聖了。然而,我沒說。當我這樣想的時候,目光開始漂移,玻璃窗外有一座高樓。我以前沒注意,什麼時候建起來的?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呢?
是的,我有我的難言之隱,我不想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不知是怕自己的疼痛再撒把鹽還是為了不傷害別人,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情燃燒好幾年,別人竟然一點也不知道。也許從那以後,我的心死了。不相信愛情,一個人開始孤獨地坐在那間陰暗潮濕的屋子裏,空想著世界的美麗,而這種空想讓我的大腦嚴重短路,是不是發生故障,這樣似乎有些病態的狀況直接影響了自己的工作,所以讓領導們一個個輕視,從來也沒有用正眼看我一下,盡管他們的名聲很糟糕,仿佛我比他們更糟糕。
你呀,很急人,沒愛情,前程總應有吧。娟慨歎著。不過,在這之前,她一直興高采烈地絮叨。說開初喜歡看文學作品,喜歡崇拜作家,誰的作品如何如何,這樣也就喜歡上了我寫的那些東西。她還能背出我某篇作品,說那時候她上高中,同學們爭先恐後地看我的作品。特別是女生,她說得眉飛色舞激情澎湃。娟最後有些淚花閃閃地說,大家彼此十分真誠,沒有半點私欲,總以為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你的作品會舉世矚目。可是,都變了,沒人關心這些了,這讓你也一無所有了……
我聽得默默神傷。刹那間,如同千萬根針刺穿過我的身體。歲月的針刺深深地紮進我虛弱的身體。我開始鮮血淋漓體無完膚,我突然感到自己無藥可救了。
是不是缺錢?我和娥可以幫你呀!娟望著我,輕輕地問。
不是,你不懂。我回答,聲音有些哽咽。
那為什麼?給領導送,一直送,讓他們重視你的存在,現在社會就這個遊戲規則,你改變不了的。娟想說服我,總得有一頭收獲呀!
我被刺疼了。娟的話讓我始料未及。我很驚詫,在這個城市,我的翅膀跟我的想法如此遙遠,我的處境是多麼無力和貧弱。在生活中難以逾越的森嚴等級和盤根錯節的種種利益關係,司空見慣的,我無力改變。但我決不會因此改變自己。
我要飛翔的夢被擊得粉碎了。
此刻,這座不大的縣城正熱烈、喧嘩、生機勃勃地生長,高樓不可思議地矗立起來,每個街道、小巷擁擠著人流,那種叫喊聲如此的強勢與誇張。我覺得,我離這些都開始遙遠了,生活注定要遺棄我,不會有奇跡,不會有巧遇。在這個霸氣十足的城市裏,我突然覺得自己蒼老而疲倦,渾身無力,似乎心都快不跳了,隻是睜著夢幻似的眼睛,等待什麼呢?
我還是去酒館,幾個酒友不再說有關女人的話題了。很明顯,他們出於好心,怕傷害我。可這種場景令我十分尷尬,過去每一場酒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除了女人,還能借酒發牢騷。
哥幾個說某個單位有俊女人,某個角落有性交易,說到某個領導,哥們一致認為他是瞎貨,沒檔次,整天水心塌氣,好像我們是組織部門的,或至少是評委。幾十杯酒下去,老子天下第一,管他媽的明天是什麼世事,反正淋漓盡致地把自己個性張揚出來,那便是痛快。
眼下這酒場比較沉悶,沒了往日的氣氛。於是,我提出來“一魚三吃捎一鞭子”打一關酒。哥們十分驚訝,都勸說這樣玩法太大了,過一關吃不消。他們似乎看穿我的心,他們知道我的脆弱。在酒場上要表現出強悍,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不管這些了,我隻是說,哥們能混到一塊不容易,況且這社會,有幾個能看得起我這種人?要事業沒事業,要愛情沒愛情,還指望什麼呢?既然哥們看得起,就痛痛快快喝一場過一天吧。
他們似乎很理解我這種舉動,沒人勸說。本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哥們教了我許多的東西,水到渠成,事緩則圓之類的,我看不起這一套。可現在,說真的,我至少能從裏麵得到溫暖與安慰。
我並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把一切弄砸,可這種心境,我又是這樣虛榮,能有理由保持平靜嗎?
這種痛苦隻有隱藏在心底,而且隱藏得很深,別人看不出來。大家都認為小文人就這一根筋,或許故作清高。以前還有人在麵前誇獎,某某報刊看了一篇我寫的文章,很感人。我一陣的激動,這種激動不是因為誇我,而是覺得這樣浮躁的世界還有人看文章,可後來沒有人再提起有關文章的事了,大家開口便說房子、汽車、投資、生意——都是和錢有關的事。
我在這種場合下根本沒有發言權,一個人隻好獨自在辦公室看書或者寫點東西。事實上這種環境與心情是寫不出什麼東西的。於是,給兩個翅膀打電話成了唯一排泄孤獨的方法,她們能讓我開心,減輕隱隱壓著的重擔。
這天娥無比興奮地打來電話,十分開心地告訴我說,老漢不要醉生夢死了,我給你說兩個好消息。一是我又瞅下屬於你的對象,人漂亮,剛從省城聘過來的播音員。二是你不是老想飛嗎?縣委公開招一批正科級局長和鄉鎮書記。你報名,準行。
我在酒精的作用下略略顯得有些興奮。坦率地說,娥這麼賣力地幫我,其實除了她喜歡讀書外,還有她的個性,本來她和我是一條戰線裏的。對生活、人生、官場都痛心疾首。現在,她開始變了,她不停地對我疏導,她說,文章要寫,書要讀,可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無所事事過去了。當然,除非你成名,獲諾貝爾獎,可那畢竟是件遙遠的事,你說是不是?咱要現實些,對吧?娶妻生子,過日子。還有,一個公務員的前程是什麼?
總不能一輩子跑腿吧,一輩子寫材料,多大出息。要體現你的人生價值,什麼樣都行才是。老漢,過了這店什麼都不會有了,朋友一場,我奉勸你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給他們看,不要愁眉苦臉,沒魂似的。就是寫作,也要有魂是不是?別讓人冷眼相看。
我似乎清醒了大半,什麼冷眼相看,是狗眼看人低嘛!我說:娥呀,我什麼都清楚,可是這種遊戲規則也太那個了。我沒說肮髒。
管他呢。人都在這個遊戲中玩,你不玩就另類了是不是?娥說。
我歎氣道,這玩法太傷人精神了,有時也玩不過來。
娥連忙安慰我說,你千萬別沮喪。我跟你說,我先在網上給你報名,然後找資料,先考,考完見美女。我說呀,你老漢的好日子來了。
在娥的張羅下,我還是找回自信。雖然我心裏依然有許多想法,甚至是酸楚,但如此的環境,我又能說什麼呢?當初有人私下裏對我說,寫什麼狗屁文學作品,不如寫幾個通訊報道,特別是把領導們一個個政績寫出來。
人家才會刮目相看,現在誰看文學作品,發表和不發與縣上一點關係也沒有,跟領導更沾不上邊。誰重視你?我知道大家都為我好,可是我做不到。於是有人說我是“一根筋”或“具體人”,有點文化自以為是,如今社會誰吃這一套?也許這次我真的有了壓力,或有一種危機。娥這樣積極鼓勵,我再不能“一根筋”下去了。
然而,我在翻閱資料的日子裏,又陷入了無比的孤獨,沒一個人能說幾句知心話,自己的生活依然寡淡,有些未老先衰的樣子。這讓我很痛苦,甚至又要放棄考試。這世界活著的人沒有個狗屁職務就不能活了嗎?因為這樣折騰一次,其結局如何不說,就等於煎熬自己一次。可娥的提醒,還是讓我備受鼓舞,人總應該在方方麵麵體現自己的價值吧。
好些日子,我沒上網,也沒有和兩個翅膀聯係。我突然間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琢磨著考試的問題。在酒場上,我跟那幾個酒友交流過,他們一致讚成我早應該這樣有行動。不過,他們還說,考試隻是個形式,重要的是看你“朝裏”有沒有人?
我一頭的霧水。
怎麼辦?退卻?真的找某個領導?送錢?我亂成一團,又不好意思對別人說,有時也有一種衝動,心想錢乃身外之物,送人就送人吧。現在的整個生存環境就這樣,但我很快就控製住了,在腦子裏搜索了一下我所認識的領導,竟然沒有一個和我有牽扯的。
我問自己,為什麼總是不自信,失落?
平靜下來後,我懷揣著碰運氣的心態把所有的事情撂在腦後。我走進考場後沒一絲的負擔,我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多少年的科員要升為科級幹部,這是我人生的一次飛躍,也是我暗暗念給自己的誓願。
我考上證明我的存在。有時要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的名字出現在大院門口的公示欄裏,當我忐忑不安地看完自己考的分數與排的名次時,坦率地說,內心升起一種成就感。原來生活可以如此。以前自己常常感歎,為什麼就沒有一個用武之地?但隻是這麼想想而已,有時候喝多了就發牢騷,更多的時候罵人。自己沒什麼希望,老埋怨現實的殘酷。
我很快把這個消息告訴兩個翅膀,娟那邊反應很冷淡,她隻說知道了便無意跟我分享這份快樂。我追問她怎麼回事?病了?她那邊許久不出聲,這讓我很失望,索性把手機掛了。接著打給娥。還好,娥的聲音依舊那麼甜甜地傳了過來,她說自己在網上看過了,等麵試完了,組織部門的文正式發下來一塊慶祝,她還強調,這事一定要弄得有始有終,最近別寫那些散文呀小說呀,人在世麵上到處可以光彩照人。最現實的是你活在人前,還有,電視台那個女播音員找個時間見見,什麼事都不要偏執。
當娥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覺得我們像一家子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話題可以重新開始,不說這些。我問起娟。
她弄房地產賠大了,娥說,她沒告訴你?
不知道。我傻了。怪不得娟沒有和我分享快樂,她一定煩,而且焦頭爛額,娥的話證明了我的猜測。
嚴重嗎?我有些擔心了。作為朋友,我突然覺得自己如此軟弱無力。
老大,幾百萬放進去了。娥一陣的哀歎。
我的心一點一滴地涼下去,人生是什麼?我說不清楚,問題在於,自己所追求的理想也正一點點結束。
這生活真煩人,我就這麼自言自語地說。這世界上所有的常規結構已經不存在了,而且許多東西說不清楚,我意識到自己正是這樣的人,無法向人們解釋清楚為什麼不談戀愛,為什麼不結婚?為什麼不進步?我迷戀寫那些東西與生活毫無相關,為什麼要堅持呢?
看來娟被擊倒了,我提醒自己有空去看看,而且決定從自己工資卡裏取出全部的餘款送給娟,可是幾百萬呀,眼看著一隻翅膀萎縮或者腐爛,再也張揚不起來了。可想而知,我全身的冷汗透涼直通肺腑。
這真是讓人糾結的年代。
其實我做好了要飛的準備,但我自知無法同別人相比,許多關係我還沒弄明白的時候,人家已經有了十分的把握,還有許多比我年齡小的哥們說這次一定要“拚”出個名堂來。“拚”什麼?資源,無非是人與錢。我很傷感。其實這種傷感在我生命中常常出現,因為我沒有任何可以炫耀的人與事,更沒有經濟實力去“拚”。也許喝酒能解除我這種乏味,有時對著鏡子照自己的樣子覺得有些滑稽。
後來一次酒喝高了,我突然走進一個領導的辦公室。我是不是語無倫次地述說自己如何勤奮如何要實現理想。我記不清了,領導一個勁地吸煙,注視著我,仿佛在觀賞一個尤物,他大概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怎麼有這個膽量提這些古怪的要求呢?領導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你還寫小說嗎?
我的臉甚至脖子一定是緋紅的,因為手臂也是。眼神極其混濁,沒辦法阻擋汗水從額頭沁出來。我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自己不知是什麼意思。
萬幸的是,那天還好,自己沒有醉話與失言。領導似乎忠告我說什麼事都得堅持。出於禮貌,領導走過來很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努力努力,似笑非笑,我迷糊了。
我有這樣的青春,曾經擁有過什麼?那一瞬間我挺難過的,因為我想到自己從來沒有過諂媚,這樣子一定很難看。我一無所有,是的,沒有擁有,就沒有思念,我知道思念是很苦的,但我一次一次穿越黑暗,一次一次做好飛翔的姿勢,沒人看見。其實我也不知道前麵是否有光明。
我開始寫小說,那些能喚起回憶的場景,時刻鼓動著我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