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街的早上各種喊叫聲和以往一樣,一波一波,有時人群中間硬是往過擠一輛小車或摩托車,喇叭按個不停,似困獸在籠、豬上殺床。兩旁大大小小的門市店鋪、攤點都凸顯小城鎮的風貌,賣肉的、賣菜的聲音最為洪亮,有時冷不丁的嘶吼令人心悸,整個一條長街,從北到南幾乎沒了縫隙,各種小攤應有盡有,有些叫人眼花繚亂。
靈莉注意到,買廉價東西的女人總是來回打問著價錢後,眼珠不停地轉著來回瞅,好像哪兒放著不要錢的東西似的,她們手裏捏著零碎錢,轉悠上幾圈後才決定買什麼便宜的菜,有時手裏的錢不夠,好半天從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麵額大點的錢出來,嘴裏還不停地說著今年的東西都貴,一直沒有降價的趨勢。說著用手不停地翻弄著豆角、柿子,挑選過來翻弄過去叫沒了耐心的賣主說上幾句,女人們理由也很多,買東西總不能把死菜爛葉子買回去吧,又不是喂豬。割肉的更是挑剔,瘦了肥了骨頭大了斤稱少了,買賣雙方非得爭上幾句,然後才算賬核對找零。
通常他們是這附近租賃地方居住的農村進城的,大清早來這兒,或者是退休的老頭老太太,上班族不怎麼來,即使來了,從家出來時想好買甚匆匆買了,也不怎麼討價還價,因為要上班簽到。
靈莉是剛剛才擺攤進入二道街的。像許多農村進城的人一樣,因為孩子要上初中了,鄉裏沒了中學,她不得不選擇進城。這種背井離鄉的生活,對她來說有些害怕。起初她丈夫劉忠一點也不膽怯,說進城有甚球好怕的,他們是人咱也是人,又不缺胳膊少腿,再說,城裏遍地都是錢,隻要人勤快,還愁過不了日月。這番話給她鼓勵很大,覺得劉忠像個男子漢,有頂天立地的感覺。進城就進吧,反正為了孩子,即使吃苦受累,低三下四也值。
而進城後靈莉才曉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帶著狐疑的看不起的神色一個勁地打量著她,上上下下地看,有的站在她對麵長時間地盯著她,揣摩她的心思,探討她的底細,猜測她的生活,有個別男人眼睛直勾勾的,想一眼看穿她的衣服,看她的肌膚是不是和臉蛋一樣細嫩光滑,那麼富有彈性,時不時問上一句酸溜溜的話:賣菜呀,還有甚賣?貴不貴?
靈莉開始還臉紅心跳緊張一陣子,時間長了,她也習慣了。盡管她賣菜的樣子顯得很拙劣,可她心裏明鏡似的,豆角一斤2.8元,茄子一斤1.6元,黃瓜一斤1.2元都熟悉的再不能熟了。起初劉忠不願意她這樣拋頭露麵,說靠自己攬活也能養活得起靈莉和兒子,然而進城沒兩個月,劉忠撐不住了,自己一天到晚盡幹些苦力活,掙不來多少錢。
房租、電費、水費、兒子的學費計算下來,在農村的那點積蓄全光了還不夠,每天的夥食可想而知。看著孩子麵黃肌瘦的樣子,還有人家城裏孩子有早點吃,劉忠開始歎氣了,他說要不是為孩子,怎麼說也不進城受這份洋罪,一下子就活得沒了人模樣。靈莉見丈夫這樣,試探著說她娘家那村離城近,種菜的不少,她去二道街擺個菜攤或許弄幾個錢,這想法一出口,劉忠愣了半天直搖頭說不行,靈莉問為甚?劉忠說一個女人家,站到街上叫賣,多丟人。
靈莉白了劉忠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還窮架子不倒,人家一街女人賣東西的,哪個丟人了?咱也是沒法子,聽說上初中要到一個什麼尖子班就得一萬多擇校費,你有多少?每天掙得還不夠零用,咱穿的、吃的、這住的,哪樣比人家強,我站到街上賣菜,又不偷不搶,能給你丟人?
這一番話說得劉忠啞口無言,他掏出煙,抽出一根,眯著眼深吸一口,像考慮什麼重大問題似的。好像以後的日子會這樣讓煙熏出來似的。
靈莉不是沒有仔細地想過,她每天早晨去二道街,看著兩旁的各種門市,還有各樣的攤主,好像買賣都做的紅紅火火。她和許多農村人一樣,做生意買賣沒一點把握,可毛二八分是掙是賠她能算得清,再說,大老遠地跑到城市來,一來是為了孩子上學,不要耽誤了孩子的前程,二來村裏大多數年輕人一窩一窩地進城,走南闖北掙了錢,都比在村裏守著土地過日月強,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劉忠有的是力氣,打工賺錢養家糊口還是不成問題的。然而,進城後,才曉得不那麼簡單。可是,沒有回頭的路,一家子要立住腳,在城裏像模像樣地活下去,就必須想法子。
靈莉覺得自己每天早晨賣菜最適合了。小本買賣,掙不多也賠不了,沒任何費用,城裏人吃菜的多,不像鄉裏人,有米飯蒸饃就行,有點鹹菜也就吃扛硬了。況且,她娘家那邊有川地,種菜的多,她買過來賣出去,又不耽擱給兒子做飯。這樣越想越覺得有把握,沒想到的是劉忠竟然反對。
在這之前,有人曾給靈莉說去飯店當服務員,還有人介紹她去超市當營業員她沒去。有個鄰家開夜總會,看見她模樣後十分驚訝,說願意出高工資叫她去收銀,靈莉不知夜總會是幹甚的,聽鄰家介紹後靈莉的頭已經搖了幾遍,臉早就紅得發燒了,鄰家說你一個女娃家不找份工作幹甚?靈莉說我要給兒子丈夫做飯,鄰家聽後一臉的茫然,半天才說,你結婚了?還有孩子?
靈莉隻是笑了一下,算是回應,鄰家直搖頭,一再地回頭看著她,像徒勞地看著一個壁畫似的。每次見了,鄰家的眼神裏會流露出那種迫切想知道這個高深莫測的謎底。這樣一來,靈莉回到房子裏便照鏡子,覺得自己是不是哪有缺陷或毛病,照來照去,什麼也沒發現,可別人為甚要用那種眼光看自己?她感到這個城市的人很無聊。
因此,靈莉出門前總是細心梳洗一番,在她照鏡子後確認看不出一點毛病才去上街。她希望自己是個幸運者,每天多掙來點錢。在城裏,沒有錢,就會成為生活中致命的缺點與弱勢,沒人能看得起,連正眼看人家的勇氣都沒有。
要是和那些有錢人說話,自己便覺得缺少什麼,人家說哪個商場回來新款式衣服了,哪個酒店有什麼好吃的,又有幾套房子了,又換新車了,那種神氣勁叫她不舒服。可是,沒法子,沒錢就是龜孫子,到處都看人眉高眼低,這正應了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茶無葉不如水,人無錢不如鬼。不知為甚,她開始站到二道街上擺攤的時候,常常站在租來的房子門口做個深呼吸,一個勁地鼓勵自己不怕不怕,這有什麼,過了些日子反倒覺得真沒什麼大不了的,終於鬆了口氣。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的恐懼膽怯正在融化成淡淡的喜悅。
開初害怕一大早站在哪兒沒人來過問菜的價錢讓她失望,她想與其叫別人多看幾眼或多說幾句不上串串的話,還不如豁出去什麼顧慮也沒有和那些人相互認識。自古多個朋友多條路,盡管他們不可能成為朋友,可成了熟人總可以吧,熟人見了,打個招呼,見麵禮總不是過錯吧,菜不愁賣不出去,況且自己擺得這個小攤,菜的種類也不多,有幾個客戶說不準就賣完了。自古說生意買賣靠運氣、人氣。這樣思謀著,靈莉信心倍增。隻要能掙點錢,讓孩子將來有個好前程,再苦再累或者有點丟人的事,她都能承受得住。
這是靈莉的祈願,她感到天生卑賤。人家說離城一丈,便是鄉棒。自個兒離城幾十裏地,純屬後山圪嶗的鄉棒。不過,她可能想不到,有許多鄉棒在城市裏打拚出的世界也精彩,她祈願一點也不過分。
就這樣,靈莉不停地奔波於城裏鄉下,僅靠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遠遠滿足不了她的要求。這種生意做久了,靈莉便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蔬菜新鮮倒是新鮮,然而一輛自行車能載多少斤,她起早摸黑來回折騰,還要給劉忠和兒子做飯,明顯的,靈莉覺得這樣下去自己非垮不可,於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對劉忠說自己新的想法。
你不要跟工了。
那我幹甚?
咱弄個電動三輪一塊賣菜。
沒回音。
你怎不言傳了。
我不弄。
為甚?
一天弄來幾個錢?看人臉色我不弄。
甚事開頭難,我已弄順了,不就斤二八兩毛二八分的事嗎,話說回來,錢有那麼好掙嗎?你在工地上黑水汗淋受得是甚罪,賣菜畢竟苦輕呀。
劉忠不吭聲了。他翻了一下身子,顯得不耐煩地說睡吧睡吧,接著便扯起了長長的呼嚕。靈莉不由自主地歎息了一聲,她睡不著,自從進城以後,她便開始失眠,開初她以為自己換了環境的緣故,後來她才曉得不是。
原因十分簡單,缺錢。在鄉下的時候,村裏的人家似乎分不出彼此,誰富誰窮也就那麼回事,反正穿好穿壞、吃好吃壞也無人問津,更何況每天起來不是非得要花錢。那日子有些窘迫,但也舒心,夜裏睡在炕上也踏實。如今不一樣了,住的地方是人家的,而且要花錢,吃得水是人家的,也要花錢,吃飯更不用說了,就是最簡單的一個菜也得去掏錢買。
因為有孩子,天天也不能吃得太寒酸了,她曉得孩子這年齡正長苗苗,營養跟不上會出問題,可是日子過得太緊巴了,唯一的便是缺錢。有時自己兜兒塊數八毛也不裝,這樣的光景過得怎麼讓她踏實睡覺?何況一出門見得是左鄰右舍的女人,吃公家飯的、做生意的,個個滿麵春風,打扮得風風光光讓她感到無地自容。
平心說,靈莉在村裏是數一數二的俊媳婦,沒結婚前,整一道溝四十多個村子的年輕人追逐的偶像,她自己也沒有預料到。之前她所知道的俊美,隻是穿戴好一些,皮膚白嫩一些,至少不是斜眼歪嘴,她甚至還做過比較。
現在,她再也沒那種信心了。在城裏,生活的壓力有效地分散了她的思緒,柴米油鹽真正地提到了議事日程,她得把精神集中到孩子身上,於是方方麵麵的焦躁讓她睡眠不足,明顯地進城後老了許多。
靈莉曉得劉忠還不開竅,拉不下臉刮不下麵子。她站到街上已經不那麼緊張了,盡管她不像別人那樣大聲吆喝,可對於來來往往的顧客她十分留意,有時用一半心思揣摸個別人嬉皮笑臉的目的。那些拎包的女人,八成要挑肥揀瘦和你砍價錢,那些急急匆匆的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看上新鮮的菜,買了便走,最難纏的便是老太太,把菜翻來翻去,多占一毛錢的便宜也不放過。
這賣菜的生意越做越有經驗。靈莉已經老道的可以用一隻眼睛一半心思招呼顧客了,每天早上出攤,不到一個多鍾頭就賣光了,靈莉另一半心思謀劃著自己的菜品種太少,還得說服劉忠和自己一起幹,弄一輛電動三輪車,從四處拉貨,品種多了,正兒八經像個攤子,要是發展了,她可以租一門市,連調料一起賣,那時候不要站在露天馬路上,無論天氣怎樣變化,她可以穩坐釣魚台,願者上鉤,不至於刮風下雨天,菜堆在家裏腐爛。
那時候,她真希望自己門麵的招牌是最搶眼的,而且全城的人都能看到。然後,他們像趕集遇會那樣,人山人海地擠著進來買東西,要調料的,拎菜的,自己應酬不過來,必須雇個幫手。劉忠則像老板那樣,坐在門市口喝茶……
可是,不可能。沒有比鄉下人進城擺小攤掙錢更困難的了。城裏人,總要挑三揀四跟你毛二八分地計較,做生意的都說不好做,掙的錢是幾個辛苦錢。有時,遇上幾個不翻本本的人,總是用疑惑的眼神問,這菜是哪兒來的?是溫棚裏的還是大田裏的?打農藥了嗎?灑生長催熟劑了嗎?靈莉覺得煩,可表麵上還是熱情洋溢地一個個回答招呼,有時還殷勤地說,一分錢是一分錢的貨,你們看看,自家地裏長的,哪有甚毛病,不要嫌貴,關鍵要看貨。
貨是好貨,可你這規模太小。有一天早上來了個主顧,是個男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靈莉迅速地瞥兩眼,她要獲得對方的信息,買菜?挑刺?無聊?騷情?看不出來,對於這號人,靈莉心裏還設些提防,或者根本沒在意——他隻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
這男人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掩飾著內心的一分慌亂朝著四周瞅瞅,似乎確實周圍沒有熟人或者能保證他的安全與隱私。然後,才一本正經地說,不錯,不錯。好像說菜,又像隨口說說。靈莉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一個人自言自語,好像是買菜,又像跟菜毫無關係。靈莉再看一眼這男人時突然覺得受到了一種汙辱。這男人一直是那種表情看著自己。靈莉不由自主地在衣服邊搓了一下手,神經頓時緊張起來——進城以來見到第一個怪裏怪氣的人。
靈莉還是主動開了口,她問要啥菜?男人似乎對菜的好壞方麵有一手的。他說菜的顏色要正,別看綠的發黑,葉子厚,莖粗的都不是好菜,八成是汙水澆灌出來的。還有大棚裏長出的蔬菜,日光明顯地照射不夠,葉片單薄,生長日期不足,都是些催生素的作用。
靈莉沒想到此人對蔬菜研究一套一套的。他還說味道方麵,質量方麵,這可是憑經驗,是意會不可言傳的……另外,還有他自己總結的規律,比如城內擺攤賣菜的,鄉下進城擺攤賣菜的,開永久蔬菜門市的,貨的來路不一樣,也就決定菜的好壞,總之,賣菜也是學問,要加倍小心。
靈莉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了。她沒料到賣菜有這麼大的學問,而且還有這樣挑剔的人,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她原以為城裏的婆姨女子夠刻薄挑剔的了,誰知還有這樣的男人。靈莉的心從開始就伴著劇烈地跳動,她的喉嚨有東西堵著,一時說不出話來,腦子裏卻盤算著,這人想幹什麼?
靈莉耐心地看著這個人。這人說話慢條斯理,再看他衣著拘謹,神情略顯不安。像這號人,靈莉想不會是什麼惡人,充其量是個小心眼的男人罷了。接下來這主顧似乎和靈莉很熟的樣子,臉上開始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並表現的很有分寸的樣子說,菜他全買了,叫靈莉收拾一下,送到地方去。
靈莉有些不相信似的看著主顧,她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全身上下有一種緊張與眩暈。這菜他全要了?真是喜從天降,怪不得他一個勁地講菜的好壞,原來是個大買家。好在,靈莉很快便鎮定了,她立馬把菜打捆好裝進自行車後座上掛著的箱子裏,這才有些激動地問:到哪兒?
新建中學。男人說。
知道了。靈莉心裏這才明白,這顧主可不是一般的顧主,隻要搭上這關係,自己的菜不愁賣不出去。並且,聽他的口氣,多多益善。這人算是學校的一個官吧,總會有一點小小權利,有權利就會有好處,說話也頂得上數。靈莉推車走的時候,抬頭又看了這男人一眼,有些心存感激地抿了抿嘴唇,想說一句什麼話又咽了回去。她想,反正今天不要一斤一兩往外零碎賣了,自己可以早早回家做飯,用不著亂忙了。
靈莉一路上跟著男人,心情十分舒暢。新建中學很近,一會便到了。男人打著手勢,指點著靈莉來到像是飯堂的一間很大的房裏,隨後便來了一個小青年。男人指著靈莉對小青年說,她的菜全要了,你稱一下數量。
小青年邊應承邊幫靈莉往下取菜。男人說稱完了到他那兒取錢結賬,小青年依舊那麼應著,而後上下打量著靈莉問:你是何主任的親戚吧?
不,不是的。我不認得何主任。靈莉取下最後一捆菜說。
小青年還是看她。似乎看不出她來自鄉下。靈莉帶著城裏少婦特有的那種講究與細致,讓小青年十分欣賞。當然,小青年還是十分謹慎地問:你和何主任不認識?他就買你的菜?
靈莉一下子明白了,她這才想起走了的那個男人——何主任,她感到自己腦子並不遲鈍——一個什麼主任,多大的官兒?反正,天天能有這樣的顧主,管他什麼主任什麼官她還是感到淡淡地高興。畢竟,誰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呢?
九點的樣子,學校正是下課的時候,大群的孩子們一堆一堆地在嬉戲玩耍,吵鬧聲就像夏天裏在大樹上的麻雀一樣,整個校園熱鬧沸騰。靈莉這才覺得自己進來的時候沒注意,新建中學很大,教學樓,辦公樓,住宿樓都是明光亮窗的,難怪城裏人都說新建中學條件一流,並且教師也不賴,這時她想,自己的孩子將來上初中,一定要考到這裏來。
總之,靈莉十分興奮。她在小青年的指引下,來到辦公樓二層,等小青年敲門的片刻,她抬頭才看見門上有總務主任字樣的金黃色牌子。這下子她才明白了,自己的顧主是總務主任。她曉得,學校的總務主任是管後勤的,吃喝拉撒,全由他掌控。這下可好了,有了這門路。靈莉想自己的生意會越來越火的。
小青年遞給總務主任一張條子,上麵寫著靈莉全部菜的斤數:尖角10斤、油菜15斤、豆角8斤、蒜苗8斤、黃瓜5斤。何主任並不急著算賬,他站起來,走到飲水機旁一邊尋著杯子一邊說,太少了。明開始,多弄些品種,最起碼各樣得弄100斤。自行車不行了,要弄三輪車。三輪車會騎嗎?他接水的當中回過頭問。
靈莉正四下裏觀看著房子裏的陳設,聽何主任這麼一問,她趕忙收回目光看著何主任。這一看,她的心猛地像被蜇了一下,因為何主任的眼光讓她覺得奇怪。
靈莉低眉順目地站著,她的臉色有些灰敗。
何主任端著水杯走過來遞給靈莉,沉吟著說他是學校的總務主任,姓何。靈莉衝他無聲笑笑。說,我曉得了。何主任有些領悟地說,知道就好。你看你,這樣的身材,這樣的皮膚,怎能站在二道街擺攤呢?我呀,觀察你好長時間了,老實人一個。何主任仿佛把靈莉當熟人似的。一改開初見麵的表情,這一種危險,這種眉來眼去意味著什麼,靈莉已猜測到了……
但靈莉還是感到奇怪,何主任這樣的年齡應該有婆姨有孩子了吧,他主動與自己搭話不會有什麼目的。在村裏的時候,男人們上山勞動或出外跟工,剩下一大堆的婆姨們在一起說長理短,彼此交換一些信息,自身的,男人的,世麵上的,城市裏的,有時還交換些隱私。
比如某個女人尋了幾個漢,夜裏非要幹那事不可。靈莉當時說那事又不能當飯吃,不嫌煩。村裏有一個婆姨對她說,你傻,男人就喜歡這種騷情貨,上癮了才能拴住男人的心。
靈莉當時臉紅了,心跳得厲害,她覺得自己上不了那個“癮”。
現在,孩子都大了,家裏的經濟壓得她和劉忠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哪有心思想那種事。何主任見靈莉沒言語,依舊一副正人君子的臉色對她疏導。他說,像靈莉這樣的女人,幹什麼都是好手,感覺就是膽小了點。這麼一說,靈莉越發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這回,靈莉沒有多想,她倒覺得自己欠了何主任人情。
有空一起吃個飯?好好給你策劃一下。何主任把算好的賬單遞過來說。
靈莉接過單子,一臉茫然。
何主任說:噢,你去會計那領錢,我批過了,至於吃飯,隨你的便。
靈莉略略有些遲疑,她隻說有事一定找他幫忙。至於吃飯的事,她壓根也沒想,哪有這個空閑。菜賣了,自己還得做飯,還得再組織菜源。
靈莉領了錢,心裏是另一種感覺,興奮之餘她覺得自己滿腦子是開自己門市的事。你別說何主任的提議還是動了她的心,未來美好的規劃在她腦子裏像過電影一樣,對一個家庭主婦來說,如何過好日子才是她唯一的目標與選擇……當然她曉得這些目標距離還遠,她在城市裏要搞好所謂的人際關係,跟鄰家、客戶或有權有勢的人聯絡感情,並且得體,不要叫人說三道四。
她曾聽不少人說過,鄉裏進城的婆姨一個個變壞,跟別的男人混,一起喝酒、一起抽煙、一起賭博、進酒店出歌廳……這樣的生活她不需要,她隻盼到頭的是孩子長大成人,考上一所名牌大學,自己多受些罪吃些苦樣子變得越來越難看也無所謂……
現在,她不抱怨什麼,隻要自己精心選擇和不懈努力,生活一步一步會好起來的。靈莉走在街上,一臉的春風明媚,心底裏由衷地喜悅,讓她覺得自己更加年輕,連走路都是那樣地有勁。她想,自己的想法一定會得到劉忠鼓勵的,十幾年的農村生活,一下子能渴望到變化的風景,除非憨漢才不高興呢。
事實上,這是做女人自己良好的感覺。靈莉回到家,見劉忠半躺在發舊了的沙發上看著自個從鄉下帶來的黑白電視。這麼早劉忠收工回來還是第一次。靈莉非常謹慎地問劉忠,今格怎回來這麼早?她並沒在乎丈夫的表情臉色,好像與往常一樣,她開始生火、做飯——這麼多年,她始終這樣,把家裏安排得妥妥當當,要不是為了孩子念書進城,經濟嚴重缺乏,她也不會到大街上賣狗屁菜。要知道,一個女人家看人家眉高眼低也難活哩。
靈莉沒料到劉忠一反常態,言語又狠又冷地說,上哪好活去了?這麼一晌午?
這近乎於審問的口氣讓靈莉頓覺心底冰涼,她停下手中活,扭頭看著丈夫,說,你甚意思?
甚意思?二道街菜市早散了。我從那走過來就不見了你的鬼影子。劉忠一下子坐起來,兩眼要噴火似的一轉不轉盯著靈莉。
靈莉曉得劉忠的想法。為了確保妻子不會變壞,他不止一次叮囑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別是城裏那些人,個個鬼著呢。
靈莉一直也沒在意丈夫的話。眼下,劉忠有些猜疑,或者是一種暗示,她開始變壞了。豈有此理……她有些看不上丈夫這種酸而小氣的勁兒,但她還是澆滅了自己的憤怒,一邊幹手裏的活一邊說,你這麼早回來是暗裏跟蹤我?
跟蹤又怎樣?一個女人家沒了規矩還了得?劉忠改坐了一下姿勢,一股不依不饒的樣子。
靈莉看過不少電影電視劇,搞地下黨或間諜都是一個跟蹤一個,還有爾格的情感婚姻的家庭什麼狗屁片子,也有跟蹤。城裏人就這麼無聊至極,婆姨漢過日子怎麼相互不信任呢?可是,自己的丈夫也學這一套,這讓她惡心,這叫村裏人曉得不給笑話死了麼?
劉忠,你不是人。靈莉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那種委屈一下子又沒法釋放出來,兩行淚水一下子掉了出來。
劉忠霍地從沙發上跳起來。他早就沒了耐心,就像心裏早早窩了火一樣,這時候火焰突然間躥高了。作為男人,他覺得進城後的生活過得如此窩囊,事事不順氣,也不順眼。像一個孤僻症患者一樣,他進城後除了胡思亂想外,對任何事都有些神經過敏,特別是妻子去二道街擺菜攤,他心裏有障礙,可是又說不出口,所以他既不強烈反對,也不支持。然而,他實在沒什麼技能,隻靠在工地上跑來跑去掙個小工錢,在城裏養家糊口成了問題。他娘的在城市裏生活太費錢了,開初進城的勇氣和信心早就滅了一半,剩下的全是煩惱。
劉忠跳起來沒有發作。孩子回來了,大家都等著吃飯。再說,靈莉這些日子也沒少受罪,起早貪黑,家裏的經濟還真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夥食也改善了不少,這種補貼讓劉忠心服口服……可真奇怪的是他沒有幸福感。
也許,在骨子裏,他還是不讓女人拋頭露麵的想法。看著城市街道上搖來晃去,高跟鞋蹬蹬地敲著柏油路麵,一副得意忘形地高傲,兩個奶子在衣服裏挺得老高,腰肢用什麼捆綁著細的快要折了,還有,緊貼肉皮的褲與穿在褲外麵的超短褲讓人聯想翩翩——他不明白,她們沒孩子不過日子?為什麼一個個細皮嫩肉搽臉抹粉這樣招人眼擺來擺去,她們的男人難道一個個是大官大款?劉忠有時替自己可憐起來。要說長得樣道,靈莉全身上下一點也不差,隻要稍打扮打扮,那才吸引人呢,可惜,就這個命。
劉忠心裏又極不情願靈莉變得花枝招展,他聽說過越招眼的女人會被另外的男人套走的。他進城後天天看著這永遠都是五顏六色的風景和女人,有時會看花了眼。城裏一天一個變化讓他想起農村自己的家便辛酸。但有一點,他的心不花,對靈莉還是充滿了信心。眼下,或許好些天了,他的那份信心被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