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靈莉越忙,應付完家裏的事便急忙忙出去弄菜是一種借口,心裏越想越涼。工地上的哥們稍閑下來的話題便是有關女人的事,他們都說城裏的婆姨從生下來就那麼苗苗條條細皮嫩肉,天生一股騷勁。他不知為什麼一下子便想到自己老婆,她是農村出來的,不也是細皮嫩肉嗎?這跟騷有甚關係?
劉忠想不通,但來氣。
吃完飯劉忠鴉無靜悄地走出門上工地去了。靈莉也不計較什麼,盡管心裏憋屈,但看著孩子一副高興的表情,她也跟著高興。兒子說快要考試了,下半年上中學去哪個學校人家的爸媽都謀劃好了。這一說讓靈莉站得直直的停止了手中的活,盡量不讓自己的驚慌與慌亂顯現出來。
還有這等事?靈莉像問自己。上初中那達不一樣?
兒子準備午睡,爬起來說,幾個中學不一樣,初中這塊要數六中好,我們班的同學爭著去呢。
靈莉有些呆若木雞了。她感到自己一陣陣地可憐。原以為進了城上了學都一回事,現在看來太複雜了,說不準這裏麵還隱藏著什麼奧妙。靈莉開始怪自己,平日滿腦子就是缺錢,總以為有了錢什麼都可以,關於學校,她太陌生了,自己在鄉中學沒畢業學校便倒塌了,班裏有好幾個隨著進城念書去了,還一個個考上大學,出人頭地在省城工作,而自己,隨後便嫁人了……
正沒頭沒腦地想著,外麵有人喊她的名字,靈莉打了個機靈,解下圍裙開門應聲,原來是隔壁鄰家的女人走到她跟前,一臉的笑容說三缺一,叫靈莉幫一手打麻將。跟從前一樣,靈莉婉言謝絕,推辭過去她腦子裏似乎還在夢遊之中。
鄰家女人沒了笑容,一甩手扭著屁股走開。靈莉一言未發站在那裏,稍一會,她想起明天早上要給何主任那邊送菜的事,於是,趕忙回到房子,給兒子的鬧鍾放到床邊,自己洗了把臉,立馬去組織菜源。
作為生意人,靈莉和任何一個人的交易都是公平的,有時哪怕自個兒吃點虧。很熟的幾個菜販子一下見靈莉要這麼多菜,開玩笑地說,俊婆姨,找下好搭搭了?有的甚至露出狐疑的表情——他們想,這女人長得太俊了,她憑什麼呀?進城才幾天?生意越做越火越大,就憑她是女人嗎?
可不是,在所有人眼裏,這個女人開始不尋常了。許多進城後的女人大都是待在家裏,做完家務便上街閑逛,而這女人沉著穩重,她好像對於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自己那點家底,以後的生活,以及別人的歧視和議論跟她根本沒關係,她的臉始終那麼平靜,說話的聲音很甜,偶爾,她用目光快速地掠過來來往往的人群,像是確定人群中有沒有熟悉的麵孔或辨認哪些人是惡人。所有這一切,好像又與她毫無瓜葛。
靈莉四處跑來的菜堆滿了整個房子,各種菜發出的味道使人由不得打上幾個哈欠。靈莉像整理錢一樣一張張捋順著各種菜然後一小捆一小捆地綁好。二百多斤,從頭到尾,她都是那麼細心地收拾過,發黃了的,黴爛了的,變質的她全撕掉,甚至,她看不順眼的也撂在一邊。
第一次這麼大的買賣,她一定要做好,決不能讓人家說三道四,況且,這些菜全是給學生娃們吃的。她突然間有一種滿足感。相反,劉忠不幫她而且打擊冷嘲她,她又覺得一種沒來由的沮喪。這生活呀,有時真沒法子說清楚。
靈莉也顧不得多想了,這麼多的菜,騎自行車送是不行了。靈莉走到街道上,隨便叫來一輛蹬三輪車的,她說有5塊錢就送到學校去了,而蹬三輪的無動於衷歪著脖子抽煙說10塊。靈莉看著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狠了狠心說8塊去不去?蹬三輪的眼睛迅速從靈莉臉上掠過,像是看一張畫似的,想不明白俊女人這樣砍價。
還是蹬三輪的敗下陣來,他扔掉煙頭強擠著笑了一下說,這大的買賣,學校有自己人呀!
靈莉沒有絲毫的滿足感,她抿著嘴沒有回答蹬三輪的。從開始她不和蹬三輪的說一句話。甚至,都沒有正兒八經地看蹬三輪的一眼。
真的,靈莉騎自行跟在三輪後麵,腦子裏全是賺了錢自己弄個電動三輪,讓劉忠送貨,然後再租一間寬敞的門麵房,自己把各式各樣的調味品也經營上——反正,日子過好了,別人是什麼臉色,或者瞧不上她這個賣菜的,甚至連語氣都顯得高高在上……有什麼不可以,人嘛,活一輩子本身就難,何況自己生下來命裏注定就要這樣過,隻要劉忠願意,能體貼她一點,孩子上進,將來有個出息,這要求再普通不過了呀!
一聲怪叫,著實讓靈莉嚇了一跳。她從自行車下來的那一刻,甚至還覺得自己在幻想之中,蹬三輪的翻在地上,各式各樣的菜在馬路上活蹦亂跳地滾來滾去,好像隻一瞬間,兩邊的人從天而降,很快聚集起來,說些什麼?靈莉沒聽清,她腦子裏突然冒出兩個字:完了。
其實,靈莉幻想著未來美景的時候,前麵一輛車從馬路橫穿過來,蹬三輪的已來不及刹車,直直地闖了上去。於是,人們像看大戲的那樣,指指點點議論這個事故的經過。反正,沒人說出來誰之過,就是這麼圍觀,議論,整個交通堵塞了……
剛開始,靈莉嚇蒙了,她丟下自行車急忙跑過去問蹬三輪的傷著沒有?蹬三輪的竟然朝她一笑,說,求事沒,趕快撿菜,這下靈莉懸在半空的心才放下來。沒料到,開車的竟然是個女人,穿得長長短短的有些怪異,由於過分的驚嚇或憤怒,臉上很明顯地滲出了汗珠。女人走了幾步,用力踢了一顆腳下的茄子,聲音有些沙啞但非常狠毒,說,沒碰死呀。
蹬三輪的剛好扶起倒在地上的三輪車,接著,他若無其事地但明顯一瘸一拐走過去,像應戰的一隻公雞那樣,不住地點頭,嘴唇是緊咬著的,拳頭也是握著的,看得出,他十分難過,憤怒,然後笨拙而吃力地從口裏擠出幾個字,老子碰死你埋呀。
靈莉突然覺得天昏地暗了,要打架了?要出事了?這是在幹嗎?還過不過日子了?開初她以為蹬三輪的沒碰傷就好,可惜心疼那些滿地的菜。現在,她開始緊張,暗暗盤算著那女人一定有來頭,揍她一頓,肯定出大事了。這種想法讓靈莉渾身一陣燥熱。很快地,她緊走兩步拉住蹬三輪車的說,省些事吧,學校那邊還趕著要菜呢。
蹬三輪的說,咱鄉下人就還不認這個理,你娘的橫穿馬路,弄得老子措手不及,我還沒粘你,你還粘老子了。你看,這腳都骨折了,出血了,怎麼著,是不是掙下幾個臭錢了,想埋老子,看你有多少錢?說著,蹬三輪的把褲腿往上一拉,腿上的血正往外流著。圍觀的人都吸了口冷氣。
開車的女人顯然沒了信心,這時從人群裏擠出一個警察,他一邊揮著手叫人群散了,一邊詢問蹬三輪的,沒事吧。
蹬三輪的有些蔫了,他咧嘴笑了笑,沒大礙,腿疼。
警察十分和藹地拍著蹬三輪的說,隻要沒大事就好,大家都散了,全是她的錯,馬路上就地轉彎,違反交通規則,這樣,給你200元補償,弄點藥,我們罰她,行不?
靈莉沒有注意到蹬三輪的神情,他開始幫靈莉拾菜。接著,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吹著口哨,騎上三輪車對靈莉說,走呀,還等人家唱……
靈莉沒料到蹬三輪車的男人如此狡猾,他順手拿了警察遞過來的錢連看都不看一眼便裝進衣兜裏,靈莉覺得他的表情有些誇張與滑稽,她開初的緊張也隨之煙消雲散。這種突發事情靈莉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她永遠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會發生什麼,而這麼多的事會不會跟自己有關。如果知道,她或許有個防備吧。這讓她真正覺得進城生活的不易。
初中畢業那年,她曾向往過那些五彩的生活呀,外麵的世界多麼的精彩,多麼的誘人,年輕的心老是在飛呀飛,可是,家裏需要她作為一個本本分分的良家婦女,那些極端的花花世界隻成了一種幻想。她嫁人了,自己從前想的種種刺激回到了現實,她的生活十分平淡,結婚、生子、做家務,年複一年就這麼平淡地過來了,要不是為了孩子,她也許在那個小山村裏待一輩子,直到老死。可是,現在不容她多想那些與生活不沾邊的事,要生活,必須學會適應,一切都在變,連她自己也覺得在變,怎麼會硬著頭皮站在街道上擺小攤呢?
她突然覺得這個年齡十分厭憎。
沒法子,進城裏就得學會許多鄉下不曉得的規矩。如今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像一條冰涼又光滑的蛇,很難抓住,弄不好會反咬一口。所有的人禮貌性地、慣性地、功利地、有條件地與你來往。世俗並世故地把人們的眼球都吸引到漂浮在生活層麵上的東西去了,誰也看不清誰心底會有什麼?靈莉這才感到孤獨和可怕起來。
你這女人心善,做不了生意。蹬三輪車的突然回頭對靈莉說,爾格這世事,要機靈點,惹不起的咱決不惹,能拿到錢的咱決不手軟。你看看,那娘們橫著呢,公安來了是給她解圍,別說200塊,再多點也給咱,他們怕遇上賴皮,有句話叫討吃的還怕個開店的?爾格這街上,不好混呀!
靈莉盡管心中覺得蹬三輪車的男人不算壞,她卻還是那樣一言不發。聽他慢吞吞地講完,下意識地朝左右看了看,這城裏人呀、車呀、三輪車、自行車就是亂。然而,這城市又是多麼美好呀,沒人認識她,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是誰了。她不是一個跟工小子劉忠的婆姨,更不是一個在家嘮叨的母親,也不是發了橫財的強女人。她眼下的身份,誰能確認呢?
對靈莉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開始,下完了菜,她去何主任那兒結賬,走出來發現蹬三輪車的男人還在那兒伸長脖子等著自己。靈莉看著他拙劣的動作,一下子神情黯淡下來,她十分生氣地說,還沒走,錢不是給過了嗎?
嗯,我是這樣想的,剛才那200塊錢咱倆一人一半,也就是應給你100塊。說著,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百元票子,像機器人一樣動作僵硬地遞過來。
我憑啥要?靈莉覺得這個討厭,讓她很反感。
我們是一夥的,常言說,有難同當,有福同享。蹬三輪的目光正麵對過來,靈莉發現那裏麵一無所有。是的,這雙眼睛一直是這樣,空蕩蕩的,不祈求什麼,她隻是不屑一顧罷了。
什麼一夥的?我雇了你,車又碰了你,這錢我不要。靈莉推自行車準備走了。
那個,那個你叫什麼?噢,老板,明天還送嗎?蹬三輪的趕緊騎上三輪,在靈莉身後一個勁地喊。
靈莉把自行車騎得飛快,她腦子很亂,沒聽見似的朝前飛馳過去。前麵,她看著滿街的擁擠,就像天空突然有遮天蔽日的濃霧,什麼也看不清,或許是太陽光從高樓的玻璃上折射下來,天與地都在燃燒起來。
回到家,靈莉坐在床邊沿像丟了魂似的呆若木雞,剛才像下了場天昏地暗的暴雨一樣,她摸不著頭緒來,就在她稱完菜,拿著灶房管理員的條據去何主任辦公室結賬時,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麵臨的是一場考驗。
何主任遞錢的時候明顯地有意捏了她一下,這意味著什麼?當然,還有何主任的眼神,讓她覺得可怕。憑她的直覺,一個十分齷齪的場景湧現出來。也許她的吃驚讓何主任變換了一副表情。靈莉的心速急劇加快而且紅著臉說道別的話還是謝謝的話,她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了,由於過分得緊張,她感到自己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抖索。
大概是自己過分地敏感,靈莉還有些懊悔。她的舉動反倒把何主任弄得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麼辦了。靈莉這才問,明天還送這麼多嗎?
何主任猶豫了下,說:當然了,我說的話是算數的。很明顯,何主任意識到靈莉是在提防他,又說,你應開固定門市,讓你男人買個三輪,還有,你得弄部手機,好聯係。
靈莉心裏還有些亂糟糟的,她一個勁地感謝,答應回去和丈夫商量。可何主任那眼睛那神情,好像隨時都與她有什麼糾葛似的,這讓她慌張,忙退了出來。她感到何主任挺複雜,對於一個鄉下來的賣菜女人來說,無法看透他什麼。有一點,靈莉想如果讓她背叛劉忠是萬萬不可能的……
想著這事,靈莉驚異自己怎麼會這樣了?胡思亂想什麼,何主任的建議她覺得應該慎重考慮一下。門市、運輸工具、手機,她這陣子才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腰,開始做飯了。
一個女人,這樣忙裏忙外,實在沒有去想別的了。晚上劉忠沒回來吃飯,靈莉總想出了什麼事。她不止一遍又一遍收拾了剩餘的菜,而且用紙記下明天要去學校送的菜有什麼種類,多少斤。一切妥當了,坐下來等劉忠。實事上,她已經很累了,一個人盤算著鄉裏人進城真的挺受罪,日子也難熬。生活如此不堪重負,哪像城裏女人,有閑情打牌逛街,還有不少女人去公園跳舞打羽毛球,晚上去歌廳唱歌——不想了,該死的劉忠,把自己晾在家中幹甚去了?
靈莉覺得眼下賺錢不是什麼大問題了,她簡直想不出,城裏什麼事都有這樣那樣的講究?孩子放學回來,滿臉紅彤彤,眼睛亮亮地說,再過兩周考試了,考完了便分學校,人家的孩子都有著落了,分到中學後還要挑最好的班,看著孩子吃飯說話的樣子,靈莉有些忍不住要哭起來,即使多花點錢,未必能按孩子的意願去哪個學校哪個班,現在這年頭,孩子們靠的是父母,可像她們這樣從農村生硬地擠進來,有什麼靠的呢?
這一想,靈莉心虛起來。她勸兒子好好學,隻要成績好了,她們一定想辦法讓兒子去六中的。孩子畢竟是孩子,好哄,他從不覺得自己父母比別人差。或許,再大一點,上了初中,他會明白,生活在天底下的人還是有區分的……
這種壓力使靈莉多了一種沉重,除了菜的數量、品種、質量,她更多的時間是考慮找一個熟人,就像過電影一樣,想把娘家那邊還有婆家這邊所有的親戚細細過濾一遍,她沒有發現有什麼掌權當官的。當初進城的時候根本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靈莉盡力地回憶一些細節,在她所接觸到的這些人,當然,一閃而過,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似乎都在嘲笑她、算計她,誰會幫忙呢?
靈莉還是想到何主任。
可是,對靈莉來說,開口求人辦事是一件非常難以張口的事。何主任是她認識唯一有權的人,她仔細琢磨何主任從頭到尾的舉動、言語,包括表情,靈莉不由地又打了個冷戰,何主任到底是什麼人?她明白不過來。她覺得這個人不怎麼討厭,盡管他看她的一分一秒裏,眼神那樣遊離,可是靈莉覺得這煩心的事,隻有對這個男人說說,他在學校,一定與六中那邊人熟。
其實,每每想到這些事,靈莉自己也感到有些心不在焉,有著力不從心的無奈與可憐。兒子還小,認定要上六中了,如果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說不定給兒子造成傷害,她心裏也不會平衡的……靈莉此刻甚至羨慕鄉下的那種生活,那種生活簡單又平靜,壓力也小,反正耕種勞作,靠天吃飯,農閑的時候劉忠跟上兩個月工,掙點錢,日子過得舒心坦蕩,可事情變化得太快了,她還沒準備好村裏的學校便撤了,別人都早早地把孩子送到城裏,自己還守著什麼?眼下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不要說進城後上無瓦片下無插針之地,唯一的是多攢點錢讓孩子上個好學校將來有出息就行了。
靈莉自己不由地歎息,人與人沒法比,城裏人說房子住多少平方、汽車多少排量、身體如何調養……他們一個個過得如此輕鬆,尤其那些女人,無所事事、十分安逸、人家還找情人消遣,把生活折騰得浪漫無比……不想了。靈莉下狠心對自己說,聽命吧。
可是,她這樣子,這種心情,讓劉忠萬分生氣。晚上回來劉忠不吭不響地鑽進她的被子,靈莉沒好氣地在暗中低聲說,憨漢識上一條路,人家不舒服。可劉忠十分亢奮,一股誓不罷休的樣子,她推他,有些要反抗的樣子。劉忠有些火了,喘著粗氣倒在一旁問,怎球回事?真的有能耐了?連老漢也嫌棄開了?
靈莉的心被刺了一下,原來劉忠要她就非得給,現在怎麼了,她一點也不想,進城後她一直沒有閑心,明顯地與劉忠言語也少了,沒有溝通便多了陌生。為甚,靈莉覺得自己眼眶裏有東西往外流,是淚嗎?她本能地加重口氣對劉忠說,你就是個憨漢。
劉忠有些氣急敗壞地一把扯過靈莉身上的被子說,你看不起我?說著,他似乎還不死心,整個人騎在她身上,非要來,靈莉感到要被強奸,一邊說那個來了,一邊拉亮了燈。
劉忠從她身上滑下去,十分氣惱地說,怎又來了?
我能曉得?靈莉扯過被子,背對著劉忠說,孩子要考中學了,他非去六中不可,你也不聞不問,還有心做那事。
劉忠不言傳,他沒有接靈莉的話,一會兒便響起了一串鼻孔呼吸聲,而且似乎有夢話從口裏飛出,老子在工地能想那麼多嗎?
靈莉盯著窗外,外麵燈光閃閃,人影憧憧,她稍稍喘了口氣,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黑暗的深淵,無助、孤單、四肢像抽了筋骨一樣,軟弱不堪……
靈莉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來覺得眼睛特別脹。她一如既往地給劉忠和兒子做好早點,自己梳洗好忙著籌集蔬菜。清晨的城市還算安靜,靈莉推著自行車走到二道街,好像有幾個老顧主與她打招呼,問她怎麼不擺攤了。靈莉隻是一笑予以回答。她沒工夫閑扯,趕緊找幾個鄉下來販菜的小攤主,把學校的菜品種湊齊,還得回家分類裝好,再叫三輪送去。因此,靈莉在二道街轉來轉去,就像一張紙被風吹來吹去那樣,若隱若現地飄著。
隻一會,菜都弄好了,靈莉以最快的速度推著菜回到家裏,她用自己的稱把所有的菜過了一遍,還好,少斤短兩也是正常的事。丈夫和兒子到工地學校已走了,床上的被子照舊在那裏橫豎躺著,鍋台上的碗筷勺零亂地堆在那裏,一看便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
總之,她已習慣了,忙著收拾,靜悄悄的門外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有節奏的敲門聲。
靈莉應著聲開門之後,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麵對來人問,你!幹什麼?盡管她聲音不高,而且十分鎮定。來人有些古怪地而且像是熟人似的說,今格還送菜不?
靈莉十分生氣,是啊,那個蹬三輪車的男人怎麼找上門來?這時候他們之間隻有一門之隔的距離,靈莉覺得還算安全。但她還是感到莫名其妙,他怎麼就找上門來?自己又沒叫他來,而且,這麼早,讓人瞅見多麼難堪,這種見麵方式多少有些像離奇的夢境!
可是,讓人來氣是來氣,靈莉怕的是這個人會瘋狂或是無賴,在她沒有閉攏門之前,她覺得他不怎麼可惡。反正,自己一會兒還得雇三輪,這樣也好,就讓這男人再送一回吧。
仿佛有人給她拿了主義似的,靈莉往三輪車上搬菜的時候硬是不讓蹬三輪車的男人幫忙。這男人也老實,隻是用眼睛盯著她。並且,他還一個勁地笑,像一個傻子那樣,自得其樂。靈莉還是一臉的平靜好像壓根就不認識他。
姐好生意呀,蹬三輪的抿住了嘴,一股煙味嗆了過來。
靈莉鎖好門,說,好啥,走吧。
男人呢?你男人弄一輛三輪多好。蹬三輪的有些試探地問。
靈莉十分藐視地瞟了他一眼,男人假裝沒看見。
靈莉永遠也不會想在這世上會跟另外一個男人有什麼瓜葛。她現在每天想得就是掙錢,然後看兒子的成績,再看他的神情。像這樣的孩子,快升初中了才進城裏,開初她還怕跟不上班,與人家城裏孩子比擔心會學什麼都吃力。可是,好歹兒子爭氣,在功課上雖然不是頂尖的,但全年級五個班400多學生能排上前20名這讓靈莉如釋重負。
開初她沒想升初中會有那麼複雜,哪個學校好她更一無所知,現在孩子提出來了,這讓她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原本的一切計劃與設想都打亂了。眼下,最要命的不是錢,而是給兒子找個好學校——那個叫人仰慕的六中……
一路上蹬三輪車的男人不知說了多少話,靈莉一句也沒聽進去,她隻是有些警告他說,看你的路,操心碰著。
蹬三輪的感到很失望,也十分尷尬,盲目地再問一句,新二中這主任是你親戚?
靈莉回敬說,你這人多事,簡直不可思議,問人那麼多幹甚。
蹬三輪的自言自語道,好呀,有好親戚就是不一樣。
靈莉心裏有些發虛,但臉上沒有顯示出來。
稱完菜,靈莉去結賬的時候準備給何主任說關於兒子去六中的事,然而,何主任一直沒給她這樣的機會。先是何主任慢條斯理說這個月學校經費緊張,菜錢先記賬上,如果靈莉不放心,他打個欠條。接著又說他可能要提拔成副校長,總務主任這塊的事也許不歸他管了。還說什麼?他說人生,說生活,說他的妻子,像一個個深奧的故事,靈莉聽起來很澀,也恐慌,她不曉得何主任要說什麼?她的腦袋膨脹了,容不下那麼多的內容。最後,何主任又有些傷感。說,有些東西十分的好,好的讓人不忍心動手去觸摸。真奇怪,世界上的事沒有太大的區別,我是說女人的誘惑力,你聽著嗎?
靈莉一直站著,她什麼也沒聽明白。
何主任低下頭,湊近辦公桌玻璃板下麵似乎尋找什麼,一邊又說,你該明白,無論怎樣的生活逼迫人,但總是用夢來支撐生活。
靈莉這才聞到了一股酒味。
靈莉覺得自己應該走了,關於孩子上六中的事,再說吧。
這會兒,靈莉發現何主任手裏拿了一個小紙盒站到她麵前,她心中陡然掀起了一股風暴,她無法遮掩自己的慌亂,不由地退了一步,傻愣愣地站在那裏,腦子空蕩蕩的。靈莉忽然提醒自己不是要走嗎?何主任把手裏的一紙盒遞過來說,送你的,做生意怎沒個聯係方式呢。
靈莉一下子明白了,何主任送來的是一部手機。靈莉不知如何是好,退出去是不可能了,何主任已拉住她的手,彼此相對,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像夢遊似的,她感到自己全身的皮肉都在震顫,她擔心別人看見這一幕,盡力想掙脫,但沒成功。
何主任十分認真地問,嫌棄?
靈莉很亂。說,不。
何主任仍然握著她的手說,那就拿去,要是覺得白拿,以後在你的菜錢裏扣。
靈莉慌忙接過手機,扭頭便出去。她開始恨自己,嫌惡自己,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饋贈呢?
那天晚上劉忠喝醉了,回來很晚。靈莉一直在燈下等著。她久久地望著窗外,是因為自己內心五味繁雜,能把兩眼的淚水壓回眼眶裏去。城市的夜景依舊燦爛,那醒目的霓虹燈從玻璃框裏折射出來,亂紛紛的讓她覺得自己心被掏空了那樣。
她不曉得劉忠為何要喝酒。
第二天的生活依舊。有一陣子她想為何不繼續在二道街擺攤呢?她不想去學校送菜見何主任了,自古說吃人家的口軟、拿人家的東西手軟,她仿佛欠了一筆巨大的債,已經走投無路了。
事實上這樣想來想去她還是否定了自己。看著別人的孩子有父母接送,小家夥們一個個吃得紅光滿麵,又是肯德基又是麥當勞,要不就是水果飲料,穿戴就更不用說了。更令她羨慕的是,人家孩子課外去補習,哪門不行補哪門,一個小時上百元的錢人家父母毫不吝惜。還有,書法、電子班、畫畫班都跟著學,從小培養孩子們的興趣愛好,就連說話走路也跟鄉裏孩子不一樣。她兒子從沒要求過這些,說明兒子挺懂事,唯一的要去六中,她如果辦不到簡直要鑽地三尺,要不尋個短見。不然,將來如何麵對兒子?
這年代,靈莉感到越來越害怕,這種“擠殺”自己肯定不行,劉忠也不行啊!
對於靈莉來說,這日子過得疲憊不堪。跟開始站到二道街相比,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沒有信心了。可是,兒子不聲不響地上進,學習上不要讓她操一點心,難道僅僅就因為要去六中,讓她想一想法子就難住了?靈莉做著活盡力回憶自己進城後點滴的事,自己並沒做錯什麼。況且,那個何主任無論懷揣什麼目的,到目前為止又沒提出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更沒占她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