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即使有,她會毫不猶豫地拒絕……當然,她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男人女人總有缺點不足,說不準他真是好心好意在幫自己,人是感情動物,誰沒有個憐憫之心呢?如果世上的人都那麼壞,這世界還存在不?靈莉一個念頭閃亮地照耀著她,今天去的時候,弄兩條好煙好酒,算是感謝或回報,另外,一定要開口說兒子的事,過去的就過去吧。
今天還好,靈莉出去叫三輪的時候不見了從前那個,她在一瞬間又覺得缺少了什麼,當然,至今她還不曉得那個人的名字,她感到自己的想法近於荒唐,此刻,她意味著又要與別人討價還價,或者要多加兩塊錢。事實也如此,幾個蹬三輪的大早上就擠在一塊打撲克,她商量了半天也沒一個十分情願去送菜。
這號人,有錢不掙。靈莉堵了一肚子氣,正想這個沒心沒肺的城市,人與人之間如此冷漠。為了保持自己的寬容,靈莉說再加兩塊去不去?
我去。一個聲音從靈莉背後傳過來,十分無力與軟弱,這嚇了靈莉一大跳,她回過頭,發現一個胡子拉碴的老頭推著三輪車,兩眼空洞洞地看著她。
靈莉點頭,浮現出一絲禮節性的笑。但她還是突然又想起那個油嘴滑舌的人——他去哪兒呢?畢竟,好多次了,她和他已有了默契,從來不說價,老行規。眼下說變就變了,她多加錢也讓這些人無動於衷。靈莉暗暗罵著,這群懶惰的人,餓死還不曉得遲早呢。這影響著她的情緒,感到十分的沮喪,看著老頭無力疲憊的樣子,她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讓她如此難受。
後來她對自己說,不要想那麼複雜那麼多,像剛進城一樣,就是為孩子,農村那陣子最單純的想法就這樣。眼下一切不都好好的嗎,這生活,你越糾纏起來想,越是弄不明白。看看蹬三輪的老頭,靈莉在捕獲自己的喜悅中感到老頭竟是如此的痛楚與異樣,自己也如此嗎?
進了學校門口,靈莉才回過神來,她突然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沮喪。她記不清自己早晨是否洗過臉,反正,她覺得自己好像多時不照鏡子了,自己變成什麼模樣她也不清楚。不管怎樣,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麵確實有些難為自己。靈莉想,她整天跑菜市場,又要顧家務,顯得蒼老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
她敲開何主任的門。理論上說,他們已經是熟人了,可靈莉還是有些畢恭畢敬的樣子,她心裏隻有感激與敬畏,不可能像城裏女人那樣直白無遮無擋地表露自己還有家庭生活,她和劉忠一點沒有夫唱婦隨的樣子,倒是她自己,從來沒板起臉審視丈夫,而劉忠,越來越叫她擔心……
怎不開手機呢?何主任站起來,一臉失望的樣子。然而,靈莉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已在何主任眼裏了,她飛紅了臉,假裝朝窗外看了看,自己就像孤零零的草,直直地立在辦公桌前,神情有些慌亂,有些搖搖晃晃,立馬要倒下去的感覺。何主任十分自然地給她倒了一杯水,並且顯得有點急躁地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了,手機不開怎麼聯係,本來昨天下午學校來了一大堆的人,校長說就在學校炒幾個菜。
唉,急死我了,這不,聯係不上,隻好去外麵飯館了。說著,何主任走到她跟前,似乎有些窺探似的,這讓靈莉剛接過來那杯水的手僵住了。何主任又說,你這麼俊美,又這樣聰明,總該明白一點意思吧。靈莉立刻警覺起來,手中的茶杯傾斜了,水滴或者茶葉灑了一地。她慌忙放下水杯,想尋找抹布之類的東西。何主任看來並沒有立刻要做什麼的樣子,他笑了笑,輕輕地拍了一下靈莉的肩背說,看看,怕我吃了你不成?
靈莉越來越覺得自己沒頭緒了,她顯得有些急躁,就連喘氣的聲音都能感覺到,明顯地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肌膚上正一個勁地往出冒汗。
不是。靈莉說,我覺得總麻煩你。
何主任正色道,你老是見外。
不是這意思,靈莉突然記起了什麼,對,兒子上初中的事。她有些激動,說得很急,我是說我兒子馬上要上初中了,這孩子,有些強,非得上什麼六中不可。
這樣的話題靈莉感到很別扭,自己兒子上初中跟一個並不熟悉的人開口有些堵心,但既然說出來了,索性就交個底,自己一定會記著何主任的大恩大德,要不從自己菜錢裏麵扣除,或者她去商店買些好煙好酒……這是以前想好的。如果何主任不拒絕,或者能理解一個普通鄉下女人的難處……
這個時候,靈莉感到自己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氣概。何主任聽得很認真,仿佛靈莉說話的聲音、氣韻、包括嘴唇……任何一個細節都讓他激動與興奮。他似乎還嗅到了這個女人的香甜氣息,他被這種氣息刺激得有些愚蠢了。本來是一個聰明的人,現在也要睜大眼睛,隻顧點頭說完全理解。
靈莉頓時感覺一切亮堂起來,多日來的愁痛一下子卸下了。平日煞費苦心,得來這樣容易。她真想給眼前這個男人跪下磕頭,可馬上意識到這樣很可笑。她隻會說,太感謝您了。她把您說得特別重,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任何人。
沒問題,我幫你。何主任爽快的回答叫靈莉簡直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她甚至有些驚異自己怎麼會這樣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她恨不得立馬回去,等兒子放學回家告訴他,上六中的事有著落了,讓兒子放心地學習,去考試。還有,告訴劉忠。他不至於又想歪了吧?
於是她回來的路上更具有了活力。在別人看來這個女人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至於她自己是否幸福,她說不出來,撂在心裏,因為這世界的人生很亂,像一群孩子在玩遊戲。
那天晚上,劉忠又喝了酒,靈莉還是控製不住自己:一個跟工的,苦水錢掙得不易,怎麼天天喝酒呢?
老子想喝。劉忠說,滿不在乎的樣子。這讓靈莉大吃一驚,從結婚到現在,她還是第一回聽劉忠稱“老子”。真的,靈莉願意在別人那裏低三下四,那是要生活,要為兒子,也為這個家,她時時處處對自己近乎於苛刻,或者越來越像自己的母親,都什麼年月了,還是省吃儉用,老打問自己有沒有頂下來不穿的衣服……然而,不知撞了劉忠那根神經,他所期待的夫妻能同舟共濟完全沒了影蹤,聽著丈夫高高在上的語氣,她感到一種沒來由的沮喪,甚至有些憤怒,憑什麼?自己的辛苦換來起碼的滿足都沒有,這日子還過不過?
靈莉哭了,十分委屈。她說劉忠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甚時學著喝酒了?進城沒幾天,毛病都學來了。
劉忠蹭地從被窩裏鑽出來,幾乎是嗬斥,說,我學了壞毛病,你呢,手機是怎回事?
靈莉全身震顫了一下,然後幾乎要僵了。她無論如何也覺心虛了。
怎啞巴了?是不是跟人家好上了?劉忠自己用拳頭打著自己的頭,樣子很苦。
靈莉什麼都明白了,劉忠暗地裏還長著另一隻眼睛。
靈莉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又說什麼呢?說不清的事,既然劉忠有了猜疑,也許早就猜疑了,打從老家搬進城裏,靈莉突然覺得這個家不成樣子了。更讓靈莉沒想到的是,劉忠話出口後竟然號啕大哭起來。他這麼哭,靈莉還是第一次看到,男兒有淚不輕彈,劉忠一直是收斂的。在家的時候即使吵拌幾句也是低聲的,生怕隔壁的父母聽見。現在,他內心似乎積壓了許多東西,稀裏嘩啦一下子要倒出來。靈莉有些怕了,仿佛劉忠已經蓄謀了許久,跟自己越來越背道而馳了。
靈莉所有的氣憤都被這哭聲一點點擠得煙消雲散了。這當兒,兒子赤條條地坐起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這讓靈莉感到脊梁一陣陣地涼。她明白這樣的場景意味著什麼。所以,她抹著淚仿佛自己真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一樣,開始順從劉忠說,酒多了是不是,半夜三更,悄悄睡吧。有甚,明再說啊。
也許,劉忠真是因為酒喝多了的緣故,在靈莉一再的勸說下,他停止了哭泣,睡下後很快便進入了夢境。靈莉這才發現兒子還是那麼坐著,愣愣地看著他們。靈莉的心更酸了,還有一種苦味,她強咽下去,過去拉著被子摸著兒子的頭說,沒事,你爸喝醉了,快睡吧,明起不來。
是你不和爸好了還是爸不跟你好了?兒子睡下後問。
靈莉猛地一驚,她沒有預料到兒子會想這麼複雜的問題。她更害怕了,一把摟住兒子說,沒得事,睡吧,媽和爸誰也離不開你。
黑暗中響起劉忠一串鼻孔呼吸聲。一會兒,這聲音把靈莉帶進一個深洞裏,這世界有些張牙舞爪了,重重疊疊撲麵而來……
靈莉一夜沒睡好,眼睛有些浮腫。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停地問,是自己嗎?還是農村那個靈莉嗎?
無論是那樣這樣的靈莉,日子還得過。靈莉細心地打扮了一番。她還得出去見人,還得去二道街把菜弄齊備,她不能失信於學校,不能失信於何主任……反正,無論劉忠怎麼想,她清楚自己還是從前那個靈莉。
靈莉沒料到,送完菜後何主任興致勃勃地告訴她,兒子上六中的事已跟招生辦談妥了。
這消息如同給靈莉打了一針鎮靜劑。她驀然覺得這世界又是多麼美好,一陣久違的喜悅蕩漾在她臉上,像她這樣平常的家庭,竟然也能把兒子升到重點中學去,簡直是在做夢,她曾偶然間聽過上重點中學要費多大力氣才能辦成的事。靈莉現在如獲得百萬元大獎一樣,不知這麼多的錢該如何花?兒子一心指望的六中現在毫不費力地辦成了,這輩子自己真有造化,遇到了貴人相助。她這樣想著,一定要好好感謝何主任……要不是他,自己一事無成。
可是,她這樣的家境,何主任為何要一幫再幫呢?靈莉心靈還是不踏實,她想了種種假如……最多,如果他另有目的,可又有什麼目的呢?
現在,她來到二道街,走進肉鋪,她要割幾斤豬肉回去,改善一下夥食,劉忠幹活又苦又累,兒子正準備升學考試,她得慰勞他們。賣肉的是個小年輕,一見靈莉,口口聲聲叫大姐稀客呀,靈莉聽他的口氣,以前見過,她曉得在二道街做小生意的都有一點點麵熟,作為習慣,她點了點頭。小青年笑著臉都有些變形,一個勁地說,大姐生意好,哪像我們,豬肉天天掉價,越來越沒利潤了。
靈莉局促而真誠地說,都一樣,小本買賣,混住口就行了。為了保持自己不至於顯得尷尬,她不想在這兒磨蹭。即使她說要四五斤的肉,小夥一刀下去便砍了七斤之多,她也不計較,付完錢便忽忽離開。
走到街上,靈莉突然發現對麵有一個坐輪椅的老頭朝她笑,一會兒又皺著眉頭看她,看一陣,把頭對身旁的一個婦女說什麼,又回頭看她。靈莉覺得這老頭在權衡利弊,好像他對她的身份或什麼事情很難做出準確地判斷。靈莉真想走過去給他說,你這副德行,認錯人了吧。但她還是躲避開他的目光,一直往前走了。
回到家,靈莉開始切肉,和平常不一樣而一心一意地做一頓豐盛的飯菜。可是,輪椅上那個人的模樣眼神老在她腦子裏閃現……也許她認識他,她的那種輕視會不會給他帶來傷害,靈莉曉得,農村人最痛恨的便是進城沒幾天後便不認識鄉親了。那個人會不會是村裏的熟人?或者是……她反倒覺得有些不安起來,心跳的厲害,好像提醒她,做人怎麼能這樣呢?
靈莉放下手中的活,還是出去回到剛才的地方,輪椅車不見了,來來往往的車輛,人群在陽光下快速閃過。靈莉突然想起來了,那個坐輪椅的人就是從前給自己送菜蹬三輪的男子,沒錯,是他。怎麼坐輪椅呢?靈莉現在滿街上的車與人都可能是製造一場災難的凶手。
自己管不了那麼多事,靈莉很快責備自己了。她回到家,繼續開始她的豐盛飯菜操作,今天應該告訴兒子,用不著擔心上六中的事了,還有,對劉忠態度好一點,解釋有關手機的事。一家人總歸一家人,說明白了,其樂融融,過自己的日子,還有什麼的坎過不去呢?
顯然,靈莉充滿信心要把生活過得美滿。但是,兒子放學回來後,劉忠怎麼也等不回來,這頓精心製作的豐富飯菜,隻有兒子一個人十分高興地吃足喝飽後出去跟同學玩去了。直到半夜,兒子已經說夢話而且發出笑聲,劉忠才跌跌撞撞回來了。
靈莉開初期待的情形早就煙消雲散了。此刻,她看見劉忠漠然地望著自己,一個勁地衝她笑。靈莉居然沒有反應,本來想好的詞此刻全忘掉了,也許她還沒有緩過神來,劉忠上來便扯她衣服。
你幹什麼?靈莉顯得有些急躁,她聞見劉忠滿身臭烘烘的酒味便想吐,她嗬斥,甚至覺得自己要被侮辱似的死勁掙紮開來,劉忠並不甘心,他脫掉自己衣服,像野獸一樣撲過來。要在平時,靈莉便依了他。可是今天,靈莉來了脾氣,她感到劉忠簡直瘋了一樣,越來越不像話了。
走開,靈莉簡直有些暴跳如雷了。
劉忠停止了動作,裂了一下嘴,十分古怪,他有些經不起刺激的樣子,直愣愣地盯著靈莉說,開始嫌棄老子了?
去你娘的老子。靈莉實在無法忍受了,她順手抓起枕頭砸過去。
劉忠受不了,酒精還在作用,有些氣急敗壞而且惡毒地說“爛貨”。
靈莉仿佛被刀子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甚至想閃扇他一個耳光。可這夜深人靜,她隻得忍,隻得流淚,她怕驚醒兒子,怕四鄰聽見。她從心底裏突然開始厭惡這個男人了,盡管這男人和她朝夕相處,怎麼突然間有恨呢?
靈莉想這日子還過下去嗎?
她有些怕。因為這想法。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使靈莉覺得生活十分渺茫,她開始後悔了。可又後悔什麼呢?進城、賣菜,認識何主任……她擔心這樣一天天下去,劉忠會從自己身邊走開的,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可是,劉忠到底什麼意思?她明白不過來,劉忠的變化,讓她感到十分恍惚,自己到底在哪出了問題?
靈莉睡不著了。她爬起來,下炕穿鞋。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搖搖晃晃走出去。外麵的燈光依舊閃爍,遠處還有破著嗓子喊叫的歌聲。靈莉突然覺得自己跟周圍一切沒有關係了。自己像一粒浮沉,飄在空氣當中,一會便消失了。
現在,靈莉明白了,什麼叫無助,什麼叫力不從心。是的,她開始心疼,劉忠的行為充滿了對自己的鄙視,憑什麼?
靈莉感到一個人最悲的就是被自己最親近的人傷害。
也許有一刻,她恨自己為什麼不跟劉忠說明白,而且是理直氣壯。自己慪氣會把事情越弄越複雜的,可是,劉忠聽自己說嗎?如果是平時,他高興起來,他們之間什麼話都說,就是夜晚幹那種事,她從不會拒絕。甚至還有一種柔軟到骨子裏酥麻,讓他盡情地發揮。可是進城後,那種感覺沒有了,漸漸冷了下來,這是一種危險的信號,分明傳遞給她的信息是一種不祥。靈莉害怕起來……
然而,生活還得依舊才行。
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靈莉很早就做好了早點、稀飯、鹹菜、蒸饃,劉忠從被窩裏爬出來,跑到門外一個勁地幹嘔,兒子吃完後嘴一抹說再有三天就考試了。靈莉這才記起鼓勵兒子說,好好學,六中那邊已經說好了。兒子瞪著圓乎乎的眼,顯得十分高興問,真的?你能尋起人?靈莉摸了一把兒子的頭說,走吧,人尋人能驚動天。
這事隻能撂在心底,靈莉收拾完家趕忙去二道街。可是她還想劉忠的心一下子變得如此強硬,心裏難過可想而知。好在她一進入菜市場,各種蔬菜叫賣吸引著她,腦子裏的亂七八糟東西全拋到腦後了,她開始挑菜,和別人砍價,有幾個熟人說俊婆姨生意越做越精到了。靈莉隻是笑笑,連連搖頭。她隻想趕忙把菜湊起來,去跟何主任再說一次關於兒子去六中的事,剩下的,她什麼心思也沒了。
這樣的日子重複著,靈莉送完菜後等待著何主任的消息。她回到家裏有時一個人看著窗外發呆,沒想到這亂哄哄的生活如此叫人愁腸,開初,她覺得沒錢不行,現在有幾捆百元的紅票子了,又愁什麼?劉忠,兒子?自己一個人像被人遺忘了,漸漸成了孤家寡人。但是,她不死心,或者說她遇到什麼事都能支撐下來,要知道,她僅僅用了半年時間,便從一無所有的局麵已打開一個局麵,即使每天下來腰酸背痛,但她常常對狼吞虎咽吃飯的兒子說,好好上進,將來上大學,我和你爸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供你。你該吃的吃,該花的錢花,不信,我們兩個大人會讓你受委屈。
兒子十分用力,這讓靈莉稍稍寬心。
可是,劉忠越來越不像話了,他甚至肆無忌樣,在酒飯裏喝得天昏地暗,有幾回,工地裏幾個工友架著劉忠回來,靈莉淚眼朦朧對劉忠說,再這樣子,我和兒子搬出去了。
劉忠凶著呢?他丟碗砸東西折騰上半天才能消停,他嘴裏隻有一句話,不過算了,總比別人背後指指點點好。靈莉越發曉得事情嚴重了,就像天上捅了個大窟窿那樣,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暴風雨卷走似的,靈莉臉上滿是乞求,她說,劉忠呀,你怎麼這樣糊塗,好端端的日子你不過,非要弄出個一二三來。別人說什麼,全當屁話,你也信?虧你還長了腦袋。
劉忠依舊氣焰囂張,他喝到:你以為求我就行了,你說,那手機怎回事?
又是手機,靈莉自從拿回來藏得嚴嚴實實怕的就是節外生枝,她遲疑了一下,突然大聲說,是人家送得,怎麼樣?這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壯,靈莉覺得自己的血流突然間凝固了。
劉忠這次真得不依不饒了,他像瘋了一樣,把家裏到外亂翻一頓,爾後找見了那該死的手機,三下五除二便把包裝盒撕得粉碎,接著舉起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下,機殼、電板、機身分裂開來,劉忠覺得不過癮,生怕它們再重新組合在一起似的,狠狠地用腳跺著手機的每一個部件,嘴裏像念咒語般地說,再送,看你再送。
靈莉心中猛地被撕開了一個裂縫。她並不是可惜手機,而是感到劉忠是在揪自己的心。從前的一切仿佛都過去了,村子裏那個值得惦記的地方已經模糊了,她和劉忠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漸退漸遠,像兩個陌路人,各自朝著自己的方向走去……
未免太來得快了吧,靈莉一直這樣想,是否無法挽救了呢?其實她曾一直擔心著、發愁也發虛,在城裏,劉忠會改變的。如今。變是變了,不是她起初想要的。
但她不甘心。她要挽回這個局麵,忍著吧,時間會證明一切的,她不能就這麼放棄。
每天的早晨都是如此地新鮮。靈莉送完菜後那個年輕的管理員說何主任到學校那邊的賓館去了,明天中考了,學校要放假了。何主任留話說叫靈莉去賓館找他。年輕人特意還對靈莉說,一般人還不能告訴領導們在哪,放假了,要賬的人太多,沒法子,領導們隻有躲,大姐你還是幸運的。
靈莉猶豫了一下。她似乎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她一個人走在街上,起初感到很輕鬆,後來走到賓館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懸起來一樣,腦子裏拚命堆積著什麼感覺,然後,好半天站在樓道裏,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敲門?
她腦子裏幕地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這是一個誘惑吧?
她的心亂透了,因為她很愛惜自己的名聲,假如……假如要發生什麼,就像劉忠說的一樣,豈不十分愚蠢,但為了兒子,她豁出去了,即使事情是一團糟,或付出代價,她也得試一試。
於是,靈莉輕輕去敲門,心髒一分一秒地加速。也許,她想得太多太複雜了,事實上什麼也不會發生,她覺得自己有些變態。
門開了,何主任有些心急如焚的樣子說,你終於來了。
靈莉還是敏感起來,她環顧了一下房間,所有的陳設告訴她,這是情人幽會的地方,沙發、床、衛生間、電視、厚厚的窗簾、雪白的床單,這是一個陰謀,靈莉不自在了。
坐呀,何主任顯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似乎比以前年輕了許多。
靈莉並沒有明確自己是否要坐,她說這房間太暗。事實上,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回進這樣的房間。
賓館大都這樣。何主任說著,從衛生間洗出一盤水果來,他有些激動。說,吃點什麼?自己動手吧。
靈莉愣著,沒動。
是這樣,快放假了,學校欠賬多,我隻好這邊躲躲。不過,像你這樣的熟人,我還是特意要照顧的。你為什麼不帶手機呢?那樣我通知你就省事了,你是不是嫌棄我?看不上我?何主任有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連說話也語無倫次了。
靈莉似乎有點被觸動。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尷尬,有一種怨恨糾結在心裏,也許劉忠說得對,自己就是天生要走這一步的“貨”,可自己不是。她永遠也不可能被別人燃燒起來,自己一點欲望也沒有。她隻願意跟眼前這個男人平平常常地交流、來往,她也心存感激,然而,她有丈夫,永遠也不能背叛。
接下來靈莉想也想到了。她驀然發現他的欲望,這讓她恐懼起來。她想掙脫,想用手撕裂這個男人,但何主任把她壓得死死的,她無能為力,她想叫、罵、哭,甚至打人,怎麼一個人說變就變了呢?
你太俊了。其實我不忍心這麼做。但是,控製不了,我整天滿腦子是你,知道嗎,你把我害苦了,我不這樣,心不甘呀。你就依了我吧,你不是還有許多事要辦嗎,兒子不是要到六中嗎,我都辦好了,通知書就在我包裏。這男人一邊解衣服,一邊表白著,靈莉一句也沒聽清,隻有後一句,兒子上六中的事,她徹底有些垮了。
這世界真的就沒有絕對不行的事嗎?靈莉感到一陣的罪惡,她流出了淚來。
她想,這不是自己願意的,是強奸。異常的憤怒讓她一下子從這個男人身下爬起來。她曉得自己披頭散發,衣不遮體,但眼前這個男人更加狼狽不堪,他赤裸地萎縮在床上,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哭喪著說,怎會這樣呢,我是真心的呀。
靈莉一頭鑽進衛生間,她關死了門,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一個騷貨、淫婦的樣子,她開始審視、咀嚼,不停地發問,任憑淚水嘩嘩地流。她覺得從此這身體不幹淨了,盡管她曉得沒讓這個男人得逞,然而那種肮髒,刺激著她自己的憎恨。她迫不及待打開水龍頭,使勁地衝刷著自己的身體,仿佛自己身上衝刷出來的全是黑乎乎的東西。她一遍又一遍地洗……
我太激動了,我們還不算正式有那事。靈莉走出衛生間後,何主任已穿好了衣服,不停地抽著煙。
這有意思嗎?靈莉說。
何主任站起來想摟她,靈莉重疊著說,夠了。
何主任被鎮住了。
房間裏的空氣凝固了。
我們還有機會。何主任有點掃興,也有點失望,他從桌子上的提包裏掏出兩捆百元錢說,這是欠的菜錢,另外他拿出一張蓋著大紅印的紙說,這是錄取通知書,六中的。
靈莉感覺巨大的麻煩壓在了自己身上。她眼前浮現出劉忠的臉。終於這樣讓劉忠說準了。她感到自己在作孽,在糟踐自己。她先拿了通知書,再拿上錢,她丟下一捆說,手機的錢,誰也不欠誰的。完了,開門出去。
靈莉沒聽清何主任後麵喊什麼,也不想聽。外麵的空氣十分新鮮。靈莉站下來深深呼吸了一口,頓覺全身上下輕鬆了許多。這陣子她不再想什麼了,生活如此,你被攪在裏麵,有時無法脫身。眼下,對她來說,一切其實剛剛開始,盡管擁擁擠擠的人群中,沒人看見她站在這裏,城市照樣沸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