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河東河西那年的事(1 / 3)

陝北,曾作為中國革命的搖籃,在過去腥風血雨的日子裏,有一大批有誌之士,投身於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當中,其中不少革命者犧牲在敵人的屠刀下。謹以此文緬懷。

——題記

李順曉得馬家的公子看不起他,自己學了個吹手,是下三濫的活。而馬家公子憑著父親有錢,早早送到銀州城念書去了。李順天天一大早起來跟師傅練吹手,馬家公子練寫字背文章,兩碼子事,可李順就是不服氣。

那時十幾歲,好多世務還不大明白。連著幾年過去了,村子裏開始有人不安分起來,唉聲歎氣,慷慨陳詞。念過幾天私塾的本家二叔更是神神秘秘,在李順看來,這些人由於身子單薄,沒苦力,又沒手藝,一天東跑西串混世事。盡管他學的是吹手,畢竟算門手藝,抬轎埋死人,少不了吹手炮手,就是大戶人家講排場,祝壽迎娶,也請他們去助興。

師傅是方圓百裏地有名的吹家,幾代人靠一杆子嗩呐走南闖北,曾被官家封過號,直至清末年間,李順師傅的師傅從十裏外迎接學台大人一口氣從十裏鋪吹到小石砭,學台對其技藝大加讚賞,當時即封為“官吹”,名聲大震,允許銀州吹手進入考場。隻要好一些的主戶,都拿著二尺紅布,放一塊大洋事前約定,某月某日東家迎親,某月某日西家祝壽,某月某日誰家喪事——反正,紅白的事都要響吹細打,增添氣氛。

由於李順肯下功夫,他把師傅教傳下來的曲調曲牌,一個個學得精細,很快便成了一把好手,無定河兩岸,人人皆知,李石畔有一班好吹手。

李順曉得,要在村裏村外出人頭地,即使比不上馬家大院的男男女女,也要在世上有個名氣。這是他父親臨咽氣時斷斷續續說的一句話,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他有時候獨自在心裏念叨著。不過,李順還是覺得自己太窮了,要比起馬家大院的闊,那簡直一隻螞蟻與一頭驢相比。

但李順想得很遠,他想有朝一日,也許能改朝換代,自己有這一把手藝,吹到哪裏哪裏風光,吃香喝辣的娶個婆姨養一大堆娃娃,這對於一個受苦人的兒子來說簡直上了天。馬家公子識幾個字,也不見得有多大能耐,說不準日後還是窮光蛋一個呢。這樣想著,李順也就心滿意足了,拿起長杆子老號:“嘟嘟嘟”吹了起來。

可到了第二天晌午,一大堆的隊伍開進了村莊。李順覺得世事說變就變了,隊伍裏一個當官模樣的人站在村裏最高的土圪坮子上,凶神惡煞地說,這一片地是國統區,都歸榆林的井大爺部隊管,村裏要交糧籌晌,保證部隊的糧草吃飯。他還說,河東那邊已發現有了共匪組織,你們河西要警惕,一旦有可疑情況,立刻到堡裏報告,不然,統統砍頭。

李順一下意識到自己的好日子不會再有了,自古兵荒馬亂,窮人遭殃。

隊伍一走,村裏一下死氣沉沉,原本神氣十足的馬家老爺,像冬季的死白菜爛葉子一樣,腦袋勾在胸前不發一句話,大家都知道,他是屈指可數的大戶人家,隊伍上的人指令他兩三天內往堡裏送十石小米,一千塊大洋出來。就在他一籌莫展唉聲歎氣的時候,李順的二叔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同樣站在那個高圪坮子上,招呼大家過來聽他講什麼道理。村裏人零零散散站在下邊,用異樣的眼光盯著李順的二叔。李順也湊著過去,還沒等二叔開口,師弟趙四走過來,匆匆到李順跟前,悄悄地說了幾句咬耳朵的話。

村人沒醒過神來的時候,李順和師弟趙四便消失了。走出村莊,李順才急著問趙四怎回事,趙四眼圈紅紅地說師傅死了。

李順口張得像窯窯,驚得半天出不了聲。師傅“吹塌天”死了,怎麼死的?他腦子裏轉了幾個彎彎,浮現出師傅那張鍋底般的臉。等他緩過神來,走出那條長長的溝,翻過一步墕,也就到了通往銀州城的大路,李順這才問師傅被人害了?

不是。趙四哭喪著臉隻吐兩個字。

李順說,那走時好好的,怎就死了?

趙四十分膽怯地說,是官府砍頭的。

為甚?師傅又沒惹官府?李順更不明白了。

趙四有些哽咽了,官府貼出告示說,師傅利用“吹塌天”的名聲,四處聯絡“共匪”,傳遞信息,準備謀反哩。

李順聽了,覺得兩腿有些發軟。他聽說過楊家寨子鬧過土匪,有個叫楊八的人,拿著一支盒子槍,搶人放火,見了俊婆姨俊女子都不放過。這幾年聽說河東“鬧紅”,官府說也是一把子土匪,這幫子土匪和楊八不一樣,搞宣傳,鬧鼓動,講一些稀奇古怪的道理,白天不敢活動,夜裏三五成群地到銀州城貼標語,散傳單,而且走門串戶,聯絡窮人一起來造反。李順想不明白,師傅這一身的好手藝,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會是共匪呢?

或許官家弄錯了,可人被殺了,門板上釘釘子的事,實死了。這狗日的官府,怎麼就不問個明白呢?有時,他又恨那幫“鬧紅”的人,不過日子弄什麼陣勢,連累了師傅,沒了師傅,沒了“吹塌天”的旗號,李順覺得以後在世麵上,幹他們這一行沒了招牌名氣,又被人瞧不起了。明擺著,官府砸了他們的飯碗子。

一路走一路想,李順怎麼也想不通。想不通也就沒了言語。趙四不停地說以後該怎辦?以後該怎辦?好像天塌下來了。李順隻顧往銀州城裏走,胸腔裏憋了一肚子的氣,有朝一日,他有了機會,非砸官府狗日的不可。

進了城門洞,那張醒目的布告就貼在城門兩側,幾行書寫整齊的字像一團團眼睛,直刺人的臉麵,唯有師傅的名字上,打了個醒目的紅X,大概是為了示眾,師傅砍下的腦袋照片貼在布告的右上角——已經看不清臉麵了。李順想,一定是被血染成那樣的。

李順心裏生涼。多年來,他在師傅的教導下,學了一手技藝,曲牌曲調哪個難住他?有時候事主家請他們去助興,全仰仗師傅的名氣,即使師傅不動嗩呐,坐在一旁也是個陣勢,圍觀的人哪個不叫好?

有一回進銀州城給一家商號開業助興,就從這門洞進去,到十字街整整吹了三天三夜,晚上壘的火塔塔,照明了大半個銀州城,人們裏三層外三層的呐喊叫好,師傅沒鬆一口氣。李順還記得師傅有一次從銀州城回來,遞給他們幾個徒弟每人一個幹爐,十分認真地說,幹爐好就好在中間那個紅星,要記住,幹甚事,要有良心。

沒人曉得師傅說這話的意思,更沒人曉得師傅什麼時候與河東的“共匪”有聯係,但布告上打紅叉的幾個人,告示說都是共匪的頭目。聽周圍的人悄聲議論,這幾個人非同一般,都是替窮人辦事的。李順怎就不明白,師傅是為窮人辦事,官府為何還要砍頭?有段時間,他們去河東給人家辦喪事,或婚事,白天忙了一整天後,師傅還要獨自出去,說是見朋友,喝二兩酒去敘舊,直到半夜三更才回來。那陣子正瞌睡,師傅回來遲早他們也不大清楚,反正,第二天照樣給事主吹,一個曲牌一個曲調地換,吹到高潮之處,師傅摘下嗩呐碗子,用鼻子演奏,那喝彩聲,叫李順感到騰雲駕霧了。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生活,說爛便爛了。師傅死了,天塌下來的事。李順睜大眼睛瞪了好半天,人們在指手劃腳,議論著有關師傅與那幾個人的關係,都是猜測,李順隻覺得自己身體在發抖,氣一個勁地往上冒,沒有回去的。按著告示,他和趙四來到縣衙門領屍,一個滿臉胡茬的警察頭也不抬問:你們是吹手的什麼人?

徒弟。趙四反應快,先答。

他家人呢?警察這才抬起頭,看上去很凶,兩隻眼珠子直打轉轉。

師母有病,起不了床,我們還不敢給她老人家說,要是曉得師傅歿了,那還了得。還是趙四說,他說著說著抹起了眼淚。

簽字畫押,可惜呀,你師傅屍首分離了。警察遞過來一個本子,李順忍耐著,拚命地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也不會掉淚。趙四一邊抹淚,一邊嘶啞著說不認得字。

警察長吐了一口氣,問他倆叫什麼,和“吹塌天”是什麼關係,然後他在本子裏畫了幾下,又遞過來說,按手印。

李順和趙四按了手印。

李順和趙四在銀州城雇來一輛驢車,南關騾馬店好些人正等著攬活,一聽說送死人,不少人便搖頭打了退堂鼓。眼看著沒了著落,師傅的屍體總不能扛回村裏,那樣多不體麵,讓師傅死得別扭,沒了尊嚴。這時有個趕毛驢車的老漢走過來拍著李順的肩膀說,我去送吧,吹塌天活著的時候多威風,死了也應風光。

李順趙四忙給老漢跪下磕頭。

起來吧,扯一吊紅布蓋上,好讓吹塌天上路回家。老漢像一尊雕塑那樣,不動聲色,顯得異常莊重。

事實上,李順的師傅出去半月二十日常有的事。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樣叫醒李順趙四,讓他們好好在村子裏待著,多練習練習嗩呐的各種吹法,多掌握些技巧,看好在炕上有病的師母。一切和平常那樣,沒有絲毫的異常。村裏人說師傅在外麵有女人,三五個說不清,這對於一個跑江湖吃手藝飯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許多年輕婆姨羨慕師傅手藝,還有的看中師傅懷裏揣的銀元,女人們和師傅上床能得來好處,那些捂熱的銀元可以貼補家用,日子才能過下去。師傅也寂寞,除了教徒弟吹嗩呐,也沒有人與他啦心事,師母病怏怏的身子,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隻是師傅不嫌棄她,照顧的周到。然而,師傅每當出門的時候,李順覺得師傅的表情和目光都顯得深不可測。

師母躺在炕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老是重複一句話,當家的,早去早回呀!

師傅說,你就別操心,我曉得哩。

師傅走後有一天夜裏師母好像有什麼預感似的,她爬起來把煤油燈挑亮,終於忍不住叫來李順趙四。李順趙四剛躺下,聽見師母細聲二氣的聲音,嚇了一大跳,這聲音就像夜貓子嚎叫一樣,陰森森的攝人的魂。兩個人披掛好跑進師母的窯洞,師母坐在炕上披頭散發,活像一個吊死鬼的樣子,李順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壓了壓嗓子問師母,怎的啦?

師母兩眼空洞洞的說,你師傅會不會出事?

李順趙四一個勁地搖頭,憨笑了幾聲安慰師母說,哪會呢,哪會呢,師傅是誰?他老人家見過世麵,咱整個銀州的地盤上,誰不曉得他,怎會出事呢?

趙四湊過來說,是。

師母好像沒聽見一樣,她自言自語道,遲早要出事的,那些人心毒著呢,不謀財害命才怪哩。

李順趙四心裏同時咯噔了一下,他們被這句話揪住了心,一下子也沒了譜……

拉回師傅的屍體,李順趙四幾個商量著給師傅辦喪事。人走了,要走得體麵,盡管在別人眼裏吹手這一行是下三濫生活,可“吹塌天”的名聲那是響當當的。就在李順幾個搭靈棚的時候,馬家公子穿戴整齊地來了給“吹塌天”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放下十塊大洋沒說一句話便走了。村人看見,馬家公子一臉的凝重,連家也沒回,走後他父親朝溝口直罵,這個驢日的,老子白花花的銀子倒溝裏了,供的念書念得連家都不認了,狗日的。

李順也覺得莫名其妙,師傅與馬家公子平日又沒任何交情,他來了給一個吹手又磕頭又放錢哪門意思?趙四說想那麼多幹甚?或許師傅幫過他什麼忙,人心都是肉長的,別看馬家公子有學識,瞧不起咱的手藝,但他還是個人呀。

屁話。李順吐了口唾沫,心裏還是不服氣,怪怪的。

按照當地的風俗,“吹塌天”死後請來陰陽先生看了日子,李順按照吩咐買了一口上好的四片瓦棺材,入殮後在靈棚裏停放供親朋好友祭拜。不知怎的,村裏悄悄傳開“吹塌天”是“共匪”才被官方砍的頭,沒幾個敢來燒紙磕頭,生怕沾惹上什麼。李順心裏很不是滋味,師傅一世英名,落得如此下場,現在的村子也不像過去那樣相安無事了,駐在堡裏的國軍隔三岔五地來,嘴上說搜查“共匪”,實際明著打劫,弄得雞飛狗跳牆,人心惶惶。

村裏沒人曉得“共匪”是怎麼回事,有人說無定河東邊鬧得很凶。有一日夜裏,又有人看見李順的本家二叔和幾個陌生人在寨子上破廟裏秘密商量著什麼,臨分手的時候好像看見了馬家公子的影子。有段時間,這話越說越逼真,人人都像親眼見了一樣,說起來有聲有色,就像上了年紀的人講當初土匪楊八的故事一樣,充滿了神奇和刺激,接下來便是恐懼。村人說,看起來真要出事了。

李順明白,管他出什麼事,和自己並不相幹,他根本就不相信,馬家公子和自己的本家二叔能混在一起,驢頭不對馬嘴,兩碼事。馬家公子是誰?一個天天喝墨水又教書的先生,家裏又有厚實的家產,會跟一幫子山漢攪在一起?李順覺得村裏人簡直白日說夢話,狗屁不通。

不管怎樣,李順還是按照事前決定的按部就班給師傅辦喪事。師傅沒兒女,徒弟們自然披麻戴孝,“吹塌天”的許多朋友一幫吹手,爭先恐後地來祭拜這位響當當的吹手。從搭好靈棚起,四麵八方的人絡繹不絕,這叫村人納悶,這些人不怕牽連,自已怕個求。於是,有人一鼓動,村裏男女老少都來幫忙。一下子,“吹塌天”的後事辦得隆重又體麵,幾班吹手輪流吹著,徹夜不停,直到送“吹塌天”上路,招魂埋完之後,李順的本家二叔站出來說,鄉親們,官府草菅人命,我們的一代吹手宗師就這樣死了?這世道,有沒有講理的地方?我們決不能忍受這種濫殺無辜的行為。鄉親們,照這樣下去,我們受苦人還有沒有活法?

有人跟著喊,像鬼哭狼嚎般的聲音,整個山裏蕩漾開來。

李順心裏也被鼓動著,他想,這狗日的世事,細想起來也真的沒活法了。

也就此時,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邊跑邊叫喊著,從一步墕那邊來了井大人的隊伍。

眾人一哄而散,像沒頭的蒼蠅亂跑開來。李順這才清醒過來,一把上前拉住本家二叔說,快跑,井大人的兵可不是吃素的,他們才不講理呢。

當幾十號兵圍過來時,跑得快的人早就沒了影子,剩下七老八傷的上了年歲人,他們不怕,也沒跑,他們依舊坐在土地上,目光呆滯,空洞,有的甚至凝固。

趙四沒跑,他扶著師母的胳膊,睜大眼睛瞪著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他們平端著槍,表情肅穆。一個當官的走過來,操著外地口音說,你們聚眾鬧事,想造反?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誰也沒說造反。

當官的又說,那個李懷魁是頭頭?

趙四曉得,李懷魁便是李順的二叔,剛才喊號子的人。

沒人說話。

當官的提高了嗓門,說,你們都啞巴了,給那個叫吹什麼的吹手辦喪事,這麼的隆重?娘的,他是共匪,給共匪辦事,就是通匪,知道嗎?

沒人知道,隻曉得鄉裏鄉親誰都應該相互照應幫助。

這時馬家財主走過來,一臉堆著笑。他用手中的拐杖指著這些人說,你看看,十聾九啞,甚也害不下。走,到我家裏去坐。

當官的看著馬財主,打量了半天,想這穿戴是個有錢的主,何況馬家財主的派頭,盡管顯得有些卑屈,可一身的硬朗,精神十足。當官的還拿著架勢,裝作公事公辦的樣子,說,你是什麼人?替這幫窮光蛋說話?

馬財主就像一尊雕塑,臉上笑意依舊,說馬朝天是山民的名字。

當官的聽了,似乎一怔,脫口而出說,哎嗨,馬朝天,馬老爺,我們井大人還說起你老,這無定河兩岸,哪個不知曉呀!

馬財主拱了一下手說,不敢當,前些日子剛給貴軍送了軍餉和小米十石,不成敬意。

當官的嘴一下張開了,把軍帽正了正一揮手說,撤隊,看在馬老爺的臉麵上,不追究了。不過,有人知道李懷魁的著落,趕緊報告,不然,下場和吹手一個樣。

村裏人沒見過這陣勢,上了年紀的人曾記得土匪楊八一個人,手提著盒子槍,站在村子那個高圪坮上,撕破嗓子叫喊要殺人,偶爾朝天放上一槍,那些膽小怕事的在家裏緊閉家門,褲襠早就尿濕了。如今來了這麼多的兵,而且說來就來了,要是都開了槍,真殺起人,那還了得。村人背地裏說井大爺的兵給足了馬財主臉麵,要不然村子真的要遭殃。也有人說那個千刀萬剮的李懷魁,窮得叮當響,就憑念了幾天私塾的本事,真的敢和官家作對?然而,吹塌天是個照子,沒見幹甚便砍了頭,村人心裏都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覺得這日子不好過了。

馬家財主打發了那隊官兵,少不了又掏些銀兩。村裏所有人才長長鬆了口氣,臨上燈時分,回家的回家了。李順拽著本家叔叔一口氣跑上舊寨子,叔侄倆坐在寨頂上看著官兵從一步墕走過,心裏這才踏實下來。這時候李懷魁消停地才掏出旱煙鍋,半躺著美滋滋地抽了起來,一邊抽,一邊把目光移到李順臉上。李順也正看著他,看到叔叔臉上有種表情轉瞬即逝。

李順用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叔叔。在他印象中叔叔種地不是把好手,不像父親,做莊務活人人都佩服,可惜早早歿了,丟下他不管了,要不是“吹塌天”收留,學了吹手這門手藝,恐怕他早就浪跡天涯了。

順呀,這世道你還不清楚,太黑了。叔叔換了個姿勢說,不過,你不要扯進來,好好當你的吹手吧,你師傅死得慘,你要撐起門麵,帶著你的師弟們,敬奉好你的師娘。叔這輩子活了一半,稀裏糊塗,啥求也不懂,啥求也沒學得,現在總算明白了,這世道要過好日子,天底下窮人擰成一股繩才行。

李順從沒見過叔叔如此傷感,如此顯得嘮叨,而且這樣跟自己掏心窩的說話。

李順好像什麼都不明白。好半天他忽然說,靠你一個人這樣子行嗎?

叔叔磕掉煙灰,吹了幾下空著的煙鍋,說,當然不行。叔叔抬起頭來,看著侄兒,稍猶豫了一下,繼續說,我們會有好多人的。

我能幫你們嗎?李順問。

叔叔十分明確而堅決地說,不行。

為甚?李順看著遠處。其實遠處還是山,一座又一座的黃土山連綿不斷,越往遠處看,好像天與山連接在一起,都模糊了。

叔叔起身了,他歎了口氣說,你得娶媳婦過日子,還得養活你師母,還有,咱村“吹塌天”的藝術不能斷。

李順不說話。目光收回來移到叔叔臉上,他有些不認識似的,發現叔叔竟是如此高大。

李順當起了吹手的領班。他把師傅的那支又光又亮的嗩呐背在肩上的時候,心裏便覺得沉甸甸的。他像師傅那樣,不停地督促幾個小師弟練指法,一遍一遍地熟悉曲牌。他自己,攬生意四處跑,他曉得,這班吹手不能散,吹塌天的牌子不能倒。

有一天,堡裏來了個人,騎著大洋馬,頭戴禮帽一副商人的模樣。他見了李順還摘下禮帽點了點頭說,久聞“吹塌天”的大名,可惜一代名吹英逝。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紅紙,雙手遞了過來接著說,堡裏駐軍趙連長父親仙逝,請李師傅一班人馬送喪祭奠,不知意下如何?

李順問,你是誰?

我是堡裏商會跑腿的。李師傅曉得,堡裏是旱碼頭,生意買賣紅火,所以才有商會聯絡各方紳士商家,有甚疑難之事,招集大家一塊議事的地方。我隻不過是個跑腿的,會長與趙連長交情不錯,所以派我過來,請李師傅賞臉。

李順說,怕當官的門檻高,我們瞎老百姓不好出入。

來人溫和地說,不會的,趙連長也是慕名才派我請李師傅的。

李順站著一動也沒動,他反問,慕名還殺人?

來人歎了一口氣,一臉灰塌塌地沉著。想了好一會,眨了眨眼睛看著李順,說如今的世道說不清楚,“吹塌天”師傅被殺是銀州城裏轟動的案子,井大人好像有批令,這是沒法子的事。你們不曉得,“鬧紅”的那幫人十分厲害,他們鼓動人跟官家對著幹,官家害怕,你說官家能輕饒了他們?李順聽著,眼睛越來越瞪大,等來人講完,他半天還回不過神來。來人見李順沒回話,接著說,去不去是你們的事。不過,還是好好想想,惹惱了當官的,什麼事都難辦。

來人點了一下頭,準備走的樣子,李順這才說,我肯定惹不起,日子擇到哪天?

帖子上寫著,古曆八月十三起事,十五下葬。

李順說,給你們商會一個麵子,但願那個趙連長是個好官。

來人什麼也沒說,出門在鹼畔那棵樹上解開拴馬的韁繩,然後一跨腿便騎在馬背上,一溜小跑就走遠了。趙四幾個站在院子裏,目不轉睛地看著,李順說,他才是個跑腿的,多牛逼,說不準堡裏的趙連長也是個髒官。

管他娘的,隻要有大洋掙。趙四回過頭來,說,我們伺候誰都一樣。

李順瞪了一下眼睛,聲音悶悶地嗬斥道,狗屁,人要有骨氣,人就是和人不一樣。

李順還是按日子帶著師弟們去堡裏,過無定河一下船,前些日子來送帖子的人早就等在岸邊了。在那裏,幾句簡短的話說過之後,送帖子的人才自報姓名說,本人姓馮,字齊明。

李順說,堡裏是旱碼頭,馮先生在商會做事一定發財了吧。

哪裏,我隻不過個跑腿的,馮齊明依舊笑嗬嗬地說,這差事,也難。

李順斜視了一眼馮齊明,總覺得這人很圓滑,像個碼頭上混的人。進了鎮子,一下子熱鬧起來,三兩的駱駝隊,鈴子響得清脆,街兩旁的商店字號叫賣聲不斷。這景致讓李順覺得是另一種生活,從前和師傅來過幾趟,沒想到這小小鎮子比銀州城生意還做得紅火。

趙連長父親的靈堂就設在街中心。兩層醒目的樓房顯擺得非常闊氣,樓房上下進進出出都擠滿了人,統一色白號衫讓人感到非常肅穆。靈堂搭建得又高又大,兩側插滿了鬆柏枝葉,清一色的白花布滿了整個靈堂,燒香磕頭的人絡繹不絕。靈堂內煙霧飄繞,供桌上的祭品五光十色,花樣繁多。李順招呼著趙四幾個,先燒紙,磕頭,表示對死者的尊敬,更重要的是給趙連長一個麵子。在陣陣吆喝聲中,馮齊明一頭汗水擠過來說,先叫師傅們吃喝點東西,一會在那邊——馮齊明用手指了指已擺好的凳子接著說,家具就撂那,沒人動,把拿手的露出來,趙連長不會虧待師傅們的。

李順說,你放心吧,我們會給師傅爭臉麵的。

馮齊明笑了笑,含糊地說,也是,也是。

這一天,李順喝了些酒,一口氣吹了許多個曲牌,激昂,低沉,如哭如泣,如歌如頌,四周圍了一大群的人,不時地喝彩助威,有人說真不愧是“吹塌天”的徒弟。

接著又說,當年土匪楊八,為了一個女人,曾和“吹塌天”打賭,一個用槍打掛在樹上的西紅柿,一個不歇氣吹三天三夜,“吹塌天”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喝了一瓶燒酒,穩坐在石頭上,一字一句吹給楊八聽,那專注的神態,一直到第三天都沒變,最後嘴唇吹出了血,有人驚呼,“吹塌天”要吹出人命了,可“吹塌天”紋絲不動,直吹得楊八抱拳認輸才停下來,而那女人早被井大人用八人大轎抬走做了姨太太,兩個打賭的男人都紅了眼……

此時已是夜晚時分,趙連長賞了李順兩瓶上好的酒,小吃過後,開始放花火,撒路燈,給亡靈一個交代。李順在人群前麵吹著,腦子裏老是有師傅的影子,好像師傅生前所有的生活,都成了一個謎團。

一切停當後,馮齊明引領李順幾個到一家小旅店睡覺,趙四有些傾慕趙連長家辦事的陣勢,路上一個勁地發問,說,趙連長多大的官?看上去還不算壞。

李順有些累了,他沒等馮齊明言傳,回過頭對趙四說,你問那麼多幹嗎?想結親?他手下那個排長,看見了沒,凶神惡煞,不是來咱莊要晌要糧嗎?

馮齊明隻管引路,來到旅店門口才小聲說,師傅們就別啦軍爺們的事了,惹出了亂子,擔當不住,早些歇息吧。

李順有些不服氣,十分固執地站在馮齊明跟前說,我們沒那麼膽小。

馮齊明依舊笑,接著歎了口氣,把手裏的東西交給趙四,像是對自個兒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順從肩背上取下嗩呐,握在手中搖晃著一仰脖子,說,我們天生就不怕事。

馮齊明轉身走了,一直搖頭。

趙四舉著手裏的一包花生豆兩瓶酒說,還不錯,上待咱了,走,喝幾口,舒舒服服睡一覺,管他天塌下來也沒咱的事。

李順說你就是沒一點的骨氣。

趙四吐了一下舌頭,不明白。李順心底忽然有種難言的悲涼,覺得自己一生就這樣吹來吹去,混個吃喝沒多大出息,即使像師傅那樣,方圓百裏地有名,頂個啥?他還不是不甘心,怎麼和共匪聯係在一起呢?更讓他受不了的,師傅又怎能為女人,跟土匪頭子楊八扯在一起呢?然而,眾人那種繪聲繪色的敘述,讓李順覺得惡心,他常常會一個人坐在另一邊,默默地想著他心裏的事。

李順心裏想的就是馬家公子,這個讓他充滿崇敬與憎恨的人。馬家公子的清高,孤傲,讓他時時覺得這樣的人就不該出生在這裏,在他的印象當中,馬家公子從來沒有正視他一眼,更不用說上一句話了,這讓他心中產生了一股無名的怒火。

有一陣日子,李順還常找著機會準備報複一下馬家公子,叫他日能不起來。這樣隻是在心裏盤算著,就是沒機會,馬家公子在城裏喝著洋墨水,識了許多文化,平日也不回家,何況後來又在完小當了教書先生,李順便覺得自己找人家麻煩太沒意思了。

這種事也隻有李順想得出來。趙四幾個吃飽喝足免不了的話題就是女人,耍手識藝跑江湖的藝人,走山山串碼頭總要見一些俊女人,也總有一些女人會對他們擠眉弄眼。在李順眼裏,這些女人不學規矩,而且厚顏無恥,趙四幾個卻不以為然,他們說師兄假眉三道,學清高,可事實上就是個破吹手。

李順警告趙四幾個,自己瞧不起自個最沒出息,誰要出去辦事毛手毛腳不規矩,沒有好果子吃。

外人也就看著“吹塌天”的徒弟是一幫守規矩的人兒,幹這行當的,這是個吉兆。

這便讓李順省了些事,可師傅的死一直在他心裏扭成了一顆疙瘩,無論如何也解不開。他琢磨了許久,覺得這事還得問二叔,還有那個在銀州城教書的馬家公子,他們一定曉得師傅的事。二叔直搖頭,含含糊糊地說無定河東區“鬧紅”鬧得厲害,“吹塌天”可能有些來往或跟那些人有交道,不至於吧。馬家公子在師傅死後見了一麵,再連個鬼影子也捉不住,況且,李順不想低頭去問。

這事就撂著,心裏一遍一遍梳理過來梳理過去,總沒個頭緒。這天晚上喝多了,直睡得馮齊明過來叫喊,趙連長的父親要出欞了,李順才從睡夢裏醒來。

銀州與堡裏不足十裏地,兩邊駐的全是井大人的部隊,在陝北,隻要提起井大人,幾乎是人人皆知,大家稱他為土皇帝,反正山高皇帝遠,這年頭,誰有人馬,手裏有槍,誰就是爺爺。

銀州近來有些異常,河東河西同時出現了“鬧紅”的人物,這些人物一個個神出鬼沒,一心一意要推翻政府,銀州城裏不時地貼出大字報標語,都具有煽動性,有經驗的上了年歲的人說,這世事要變了。

李順依舊很忙,他隔三岔五地在銀州堡裏兩地的村莊跑,紅白事多著哩,稍有光景的人都早早定李順這班吹手。“吹塌天”響當當的名氣,他的徒弟當然也不會賴。有些日子,他和師弟們不分晝夜地跑,無論紅事還是白事,像師傅一樣,盡心盡力,無論吃喝好壞,管待孬好,他說都要樂意,人活著就要有自個的精神骨氣,而且要有信譽,名聲最重要。

這天,李順一班人從銀州城辦完事,趕黑回村的時候,路過一步墕,叔叔李懷魁神出鬼沒地從一旁的樹林溜出來,這讓李順幾個實實嚇了一跳。自從前些日子那個提盒子槍的人說李懷魁也是“共匪”後,村裏人都議論紛紛,覺得李懷魁怎看怎不像土匪,可有人背地裏說不敢沾上李懷魁,說不準官家拿住示問,就像“吹塌天”那樣,莫名其妙就被砍頭了。還有明白不過來的人說,“吹塌天”好好的日子不過了,鬧什麼“共匪”呢?

李懷魁和“吹塌天”是一夥的,砍頭也是遲早的事。這話李順聽了頭皮發緊,他不希望叔叔被砍頭,也明白不過來“共匪”是怎麼回子事?現在,叔叔出現了,他鬆了口氣,叫趙四幾個回去,他留下來就坐在一步墕旁邊的山神廟裏,像上次一樣,李懷魁開始抽他的旱煙,火星一閃一亮,在夜幕下顯得耀眼。

兩人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在黑夜裏等待什麼到來似的。一步墕很恐怖,過去土匪楊八常在這兒越貨劫色,並且殺人,可這條路又是無定河西通往銀州城唯一的通道,就像過鬼門關一樣,隻要去銀州城,必須從此走過。也怪,一步墕兩邊都是高山密林,每當中午時分路口青煙嫋嫋,寧靜地沒了聲響,路口在人們眼裏變得模糊不清,這個時辰沒人敢過,都說正當午時山勢地氣都硬,妖魔鬼怪出沒,沒人敢拿性命開玩笑,即使有人要過,也成群結隊、前呼後應,一定要弄出響動壯著膽才敢過去。

到了夜晚,陰森森的山風吹得樹林草木都響,藏在山中的狐狸野狼長嚎,夜貓子各種怪鳥廝打,個個尖聲怪叫,這更增加了一步墕的恐怖,血腥,沒人敢過去,即使有硬著頭皮走過去的人,渾身上下非冒出冷汗不可。這樣,有關一步墕的奇聞怪事,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從人們口中傳出,整個影響著周圍村莊人的心裏,老一輩講給下一輩,下一輩再講給下一輩,沸沸騰騰,從沒停歇過,可到後來,土匪楊八就住在一步墕的山寨上,“吹塌天”曾上去三天三夜沒回來和楊八喝酒,村人都猜測世事要有變動了。

你們人少,能幹成甚?李順終於憋不住了。

李懷魁停止了吸煙,問,誰們?

李順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忽然說,你和我師傅是一夥的?

李懷魁磕掉了煙灰,不緊不慢又從旱煙袋裝了一鍋,點著美美吸了一口說,本來,他隻負責交通,那次開會被抓後他都承認就是東區負責人。

李順不明白,問,東區幹甚?

李懷魁說,不早了,回家吧。

李順曉得二叔不會對自己說實話,他站起來拍了一下屁股上的土說,就你們這樣東躲西藏,鬼鬼溜溜,能成大事?

李懷魁也站起來,用手拍了拍李順的肩背說,你還年輕,什麼也別問,什麼事開頭難呀!

一步墕周圍充滿了殺機,好像鬼哭狼嚎似的,起風了,樹梢發出尖叫,十分刺耳,林間呼呼直響,似乎潛伏著千軍萬馬要殺將出來。李順往前走幾步,回過頭說,回莊裏吧,今晚人都睡下了。

李懷魁說,不了,我還有事。

李順再也沒言傳,他一路走得非常慢,要是往常,這個時辰他一個人絕對不敢從一步墕往村裏走,現在,他心裏想,二叔就在後麵,他不會有危險。

這一夜,李順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裏沒有白天給人家辦喜事的熱鬧、喜樂場麵,怎麼全是刀光劍影,師傅不時地出現,不時地喃喃自語,好像有一村莊心願未了卻。二叔神神秘秘的舉動,不免讓他憂心忡忡,想入非非。趙四幾個正睡得香甜,呼嚕聲此起彼伏,李順爬起來朝窗外望著,窗格子上幾縷朦朧的星光,外麵也是朦朧的。他想,這世事,叫人難以捉摸,心裏老是被一種東西扯著,噤若寒蟬。師傅他們要幹一番大事業究竟是什麼?連死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