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河東河西那年的事(2 / 3)

李順想著想著,腦子裏又突然出現馬家公子的身影,這影子也朦朧,看不清任何表情,師傅死後他來祭拜是什麼意思?在李順看來,這個咬文嚼字的公子在城裏混得人熟,不大回家,就是他老子也不常回來看,這樣的人,怎麼會和師傅牽扯在一塊呢?況且,馬家公子曾經說過,他看不起的就是吹手。

李順想到這就來氣,他覺得在這寂靜的夜晚,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村子裏傳來幾聲狗咬,李順再也睡不住了,他鑽出被筒,披上衣服,悄聲開門走到院子。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師母窯洞裏的油燈還亮著,油燈一閃一閃,師母的影子也一閃一閃映在窗戶上。李順輕輕走近窗戶往裏瞧,他驚愕地發現,師母正翻著一包什麼東西。

李順假裝咳嗽了一聲,準備開口叫師母,然而,師母好像聽見外麵的響動,十分慌亂地收拾好那個小包,一口吹滅了油燈。

屋裏漆黑一片。李順孤零零地站在院子,心裏更加沉甸甸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想,這生活亂七八糟的真的叫他無法猜透了。

李石畔村和往常一樣,各家各戶該幹甚就幹甚去了。李順這天沒事,叫趙四幾個好好練習,他說多吹幾個曲牌多一份本事,當初“吹塌天”師傅不打一下格愣,一口氣能吹幾十個曲牌,有許多曲牌還是他自己編創的。交代完,李順來到師母窯洞,見師母正默默地坐在炕上發呆,他垂眼看著師母手裏拿的東西,就是他晚上看見的那個小包,李順輕聲說:師母,我跟你商量個事。

師母這才抬起頭,下意識地護著那個小包,有些警惕地看著李順,說,甚事?

李順說,我想搬到銀州城住,南關那邊有個騾馬店,四處的人來來往往,我們的生意也許更好做些。

師母一臉的疑惑,她睜大眼睛好像不明白李順說的話。

李順說,是這回事,在城裏租幾間房子,消息靈通些,哪有紅白喜事,咱都能曉得,再說,靠師傅的名氣,我和趙四豁出去也要吹出個名堂來。

師母就像賊一樣,緊緊護著她手裏的小包。她看著李順問,你師傅教你的?

李順搖了搖頭,說,師傅沒叫我進城。

師母閉了嘴。她挪動了一下身子準備下炕了,一種難言的表情使李順覺得沒一絲光亮,師母的眼睛空空洞洞,就像無底的山水窟窿。

有時候,李順和師母啦些家常,說些寬心的事,而今天,師母的行為讓他費解。師母下炕後直走到門跟前插上門閂,轉過身來一臉嚴肅但掩飾不住的恐懼低聲細氣地說,順呀,你看這些,要命呀,你師傅臨出門放在炕洞裏的,他說有一個叫什麼三先生的人來取,這長時間了,沒見三先生,你說,這些東西能交給誰呢?

說著,師母把那包東西遞過來,還是不放心地朝門口望了一下,仿佛外麵還有一雙眼睛盯著似的。

李順接過那個小包。其實就是用牛皮紙包了好幾層的一個東西。師母說外麵還用一層油布裹著,油布被煙熏黑了,她扔了,剩下牛皮紙裏的東西是一個小本本,本本上密密麻麻寫了好多東西,師母不識字,李順也認不得幾個,翻了半天,他們隻認得“吹塌天”的名字——李懷國,還有馬家公子的名字馬年鴻,本家二叔李懷魁,其餘的,一個也不認得了。

李順說,這是人名單,他們的秘密。

師母臉越發沉了下來,說,我猜也是,這殺人的,要我拿命保住這個本本有甚用?

李順又翻了一遍十分肯定地說,這是他們的組織,讓官家曉得了,個個會殺頭的。

師母忙著往好包,李順幫著捆好,說,那就聽師傅的,甚時三先生來了咱交給他。

師母遲疑地說,要不燒了?

不行不行,這是師傅拿命換的,咱能做對不起師傅的事?李順直搖手。他見師母不說話,接著說:這事的分量我曉得輕重,師母,不能對外人透露一個字,我把它藏起來,等三先生來取。

師母稍猶豫了一下把小紙包遞過去,樣子十分莊重。李順曉得,師母把自己當做親生兒子一樣,她把師傅的秘密囑托給自個,就是叫自己拿生命去保護它,李順還曉得,這本本裏的所有人,像師傅、二叔們那樣為什麼遠大理想而不顧及死活奮鬥著,就連馬家公子也在本本裏,這令他不舒服,一個財主家的兒子,真的也革命嗎?這革命,究竟是怎回事?

李順這才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一股暖流讓他熱血沸騰,他相信師傅,相信二叔。

李順這時候才明白,當初師母說要出事是有根據的。李順不忍心問師母,師傅當初一些蛛絲馬跡師母是否早有察覺?眼下,一切都晚了,一代名師已經魂去西天,作為徒弟,李順有責任替師傅了卻心願。

秋天一過,喜事喪事接二連三讓李順他們忙個不停。就在夏天的時候,李順還是說服了師母,從河西的李石畔搬到了銀州城。其實是在城外南關騾馬店旁租了三間平房,許多人聽說“吹塌天”的徒弟搬了過來,鼓動著在那天晚上“暖暖窯”,紅火紅火,李順也就應承了。師傅一生打拚,盡管是耍手識藝,許多人還是認賬的,城內幾家店掌櫃,還有那些字號的老板都來捧場。

李順趙四忙得不可開交,一天到晚合不攏嘴,事前李順沒想到這陣勢,看著大家的熱情,李順敬了一圈酒後,覺得全身沸騰,有熱血噴湧的感覺,在眾人的吆喝聲中,李順說自己耍一回二梁,脫掉上衣光著膀子,拿起嗩呐吹了起來。

有人說,這才像“吹塌天”的吹手班。

有人說,“吹塌天”當年在城內十字街壘上火塔塔,一口氣吹了三天三夜,那陣勢,今格算看到了。

李順越吹越上了勁,引得眾人一陣又一陣叫好,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圍得越來越多,有人看見,銀州城南門忽然湧出一隊士兵,他們一個個很緊張,肩上扛的步槍插著明晃晃的刺刀,就像如臨大敵一樣,一個個睜大眼睛鎖著眉頭。李順見人頭攢動,餘光早已看見那隊士兵,心裏似乎明白了幾分,他用手勢做了個動作,趙四幾個立刻停了下來,氣氛顯得緊張。

士兵們吆喝著撥開人群,一個當官模樣的走到李順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是“吹塌天”的徒弟?

李順放下嗩呐,開始穿衣服說,是的,李石畔的吹手。

那人瞪起了眼睛提高了嗓音問,李石畔跑到城裏起哄個球。

李順笑著說,我是個耍手識藝的,在城裏消息靈通,多辦幾宗事方便些。

軍官板著臉說,那你該明白,這樣聚眾集會鬧出亂子誰負責?

李順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說,我是在警察局登記過的,這樣子不準我就收了。

軍官靠近李順一步,幾乎是貼著李順的臉說,你師傅是“共匪”,你這樣招搖會惹人嫌疑的,叫“共匪”鑽了空子,你有幾個腦袋?

李順這才覺得真的嚴重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裝好那張警察局的登記證,嘴唇開始哆嗦著說,不會了,日後還請多關照。

軍官這才點了點頭,朝眾人揮了揮手說,散了,散了。

人群也就散了。

軍官回頭對李順說,好自為之吧。完了,帶著士兵沿無定河邊跑去。

這一夜,李順和趙四靠在牆上,身上的衣裳很單薄,他們不覺一點冷,南關騾馬店正紅火著,趕牲靈的跑生意的南來北往還沒安頓停當,店內燈火通明,吆喝聲不斷,偶爾傳來幾聲騾馬嘶鳴。李順把白天發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後,把燒酒瓶子遞給趙四說,以後的日子還不曉怎過呢。

趙四咕嚕一口酒,抬頭奇怪地看著李順。他沒多想,也弄不懂李順的心思。趙四站起來去房子裏提來一壺開水,順手給李順倒了一缸自己也倒了一缸,他們喝光了酒,喝光了水,第二天一早,李順洗了把臉就去了城裏。城門還沒開,他就蹲在城門邊開始抽煙。

做甚的?城門哨樓上站崗的士兵無聊,也許衣裳單薄發冷,雙臂緊抱著俯下身子朝李順喊。

李順直起腰,仰著臉朝上說,吹手李順。

士兵好像認識似的說,“吹塌天”的徒弟,吹得殘火著哩。

李順眼中有一種光芒一閃,說,瞎吹哩,眾人抬舉嘛。

士兵換了個姿勢說,這麼早,城裏有急事?

李順一手夾著煙鍋,一手朝城裏指了指,用一種自豪的口氣說,城隍廟今格開光,興隆號掌櫃的叫我商量事呢。

士兵說,明白了,我這就開城門。

李順抽了一口煙,朝城樓上揮揮手,兩扇沉重的城門,就像沉睡的老人猛地被叫醒一樣,一陣咳嗽過後便開始粗重地喘息。那聲音沉悶,充滿了滄桑。城門開了,城外三三兩兩的人陸續往城裏走,買菜的,拉車的,挑擔子的,吆喝豬羊的,銀州城剛才還死一般的寂靜,現在一下子熱鬧起來。

李順走進城門洞,一直往東街走,他不時地抬頭看著商號牌匾,馬家的一溜商鋪還沒開門,再往東走過了忍耐號便是興隆號,他走上台階,輕輕地敲門。

開門的是高蓮蓮。

顯然,她剛起床不久,頭發蓬鬆,臉上的睡意還留著。李順有些不好意思,他強露出點笑來,用手指著地方說,我找興隆號馬掌櫃。

高蓮蓮看了一眼李順說,我外公在後院,你先進來吧。

李順點了點頭,進去後四下裏張望,這店鋪不算大,各種貨物擠得滿滿當當,穿過店鋪朝後院走,來到穿廊挑簷的窯洞前,高蓮蓮便嬌嗔地喊,外公,有人找。

李順這才覺得高蓮蓮身上有一股磁性,他腦子裏留下了特深的印象,她的屁股比一般女人要大幾倍,他罵自己,下流到底了。

馬掌櫃起來很早,他多少年養成習慣,站在房簷下獨自打一套拳法, 然後回窯洞裏靜坐到了一定時辰,他用涼水洗臉,一年四季如此。李順進門見了覺得此人儀表堂堂,氣度非凡,那銀發下臉堂紅潤,十分精神。馬掌櫃做了個讓座的手勢,叫高蓮蓮泡茶。

高蓮蓮有些慵懶地嘟囔著說,人家還沒洗臉梳頭呢。

馬掌櫃對李順說,李師傅見笑了,這孩子慣壞了。去吧,幹你的事去。

高蓮蓮這才笑嘻嘻地做著鬼臉,轉身出去輕輕把門掩上。

馬掌櫃在銀州城名望很高,他除了經營生意還有幾百坰土地。李順覺得他和李石畔村裏馬財主是本家,啦起話來也就順當。馬掌櫃常常出人意料地做些義舉之事,贏得銀州百姓尊敬,人們通常喊他馬善人,興隆號商鋪也就日益紅火。

今格兒馬掌櫃請來李順,他說城隍廟裏的神像由他出大資重新修複了一下,眾人抬舉他來主持一個開光儀式,本來說好的請一班戲來唱,城防駐軍打來招呼,害怕聚會人多了出亂子,況且又是非常時期,河東河西“鬧紅”鬧得厲害,還說有了武裝,警察局每時都提醒人們防著,生怕出亂,戲也就取消了。馬掌櫃最後歎息說,世道也許要變了,李師傅就請你們一班人馬中午時分到城隍廟湊個壇場吧。

李順抿了口茶水,慢慢放下茶杯,才十分幹脆地說,沒麻達,這事您就放心吧。

李順走的時候,高蓮蓮梳洗打扮停當,出門來和馬掌櫃一起送李順出門。這陣子東街各商行店鋪都已開業,人來人往叫賣的,閑溜達的,推車的,挑擔的,絡繹不絕。日光如熾,火愣愣地從東邊跳出來,整個銀州城在陽光下顯現得粗糲,空曠,有不少煙囪冒出了黑煙。李順沒顧得看這些景致,還是回頭照了照高蓮蓮,這女子站到興隆號的牌匾下,被太陽照著,越發顯得年輕俊樣,眉宇間透著幾分清秀,李順心裏說,城裏女子就是不一樣。

李順再一次見到高蓮蓮的時間到了春天。陝北的天氣還寒冷,說不準便刮起了風,滿天飛舞的樹葉雜草黃塵,使整個世界變得天昏地暗,山頭山坬靠背的山根處還有積雪,遠處看著一溜的白色顯得耀眼。

無定河開始解凍,兩邊還有凍著的冰偶爾看見小孩在上麵玩耍,接著被大人嗬斥回去,因為人們都曉得,河中間被水劃開的口子,隨時會吞食人命的。

這天馬家財主親自到李順住的地方下帖子說,馬家公子要娶媳婦了,喜事在村子裏辦,請李順幾個助興。

李順不假思索地滿口應承。

馬家財主從懷裏掏出十塊大洋說,這是定錢,千萬不能誤下。

李順硬要把大洋還回去,他說這樣有些見外了,一個莊子的人還要什麼定錢。

馬家財主說,我那小子不想大迎大送,他識幾個字就講歪理,說社會前進著,不搞老一套封建的東西,我說老子什麼沒見過,誰家娶媳婦悄無聲息,你說是不是?

李順猶豫了一下,說,也是,那我就把錢收了,到時誤不了。

馬家財主這才拍了拍李順的肩膀說,要是你師傅在,他也會這樣的。

李順一下覺得喉嚨口有什麼堵著,他沒說話,一個勁地點頭,他覺得,馬家財主是個好人,盡管是大戶,鄉裏鄉親都能關照,不像馬家公子,識幾個屁字,小瞧人。李順記得,他們一塊長大,幾乎沒說過幾句話。

這天,李石畔熱鬧非凡,馬家財主擺了幾十桌的大席,除莊客外各路鄉紳都來賀喜。馬家公子臉一直陰沉著,偶爾笑一下好像是強擠出來的。李順鼓足了勁吹著,他發現馬家公子看他的時候,那眼神怪怪的,仿佛自己成了怪物。李順心想,這龜孫子就是瞧不起自己,要不是看在他老子臉麵上,李順也不會來看這張鬼臉。

李順仍然吹得急切而亢奮,就像故意給馬家公子看一樣,也在這時,禮儀高喊著新娘要給大家敬酒讓李順開始發呆,高蓮蓮在他眼前繞來繞去,她臉上掛著的笑容,還有她穿旗袍凸顯出來異常飽滿的胸脯,翹起的屁股都顯示了一個少女的成熟。李順看著她走過來,輕盈盈的,她說,李師傅,喝一杯。

李順有些不相信自個的耳朵,直到趙四用手捅了他一下說,人家新媳婦給你敬酒呢。李順才停下來,放下嗩呐,兩隻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說,謝謝你看得起我們,說著接過酒杯,一仰脖子便幹了。

高蓮蓮的眼神閃閃發亮,好像露出笑來,說,李師傅吹得的確不錯,我外公說那次城隍廟開光贏得了人氣,全銀州城都誇你哩。

李順聽了這話,有些激動,他的嘴角習慣性一撇,說,多謝少奶奶恭維,幹我們這行的隻能盡心盡力了。

趙四湊過來說,你是城裏的小姐,嫁到我們莊也是稀罕事。

李順回頭瞪了趙四一眼。

高蓮蓮挨著給趙四幾個敬酒,馬家公子的臉越來越沉,他一直鄙夷地盯著李順,似笑非笑。

吹手得到這份抬舉,恐怕史無前例吧。

李順氣就來了,他感到自個血壓驟然升高了幾百倍。他覺得自己受了侮辱,窘死了。這狗日的,就是看不起吹拉彈唱的。這時,高蓮蓮打圓場說,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說多餘的話有甚用?顯然,她不滿意自己丈夫的話。

李順也就泄氣了。

李順說,咱就不計較了,看在高小姐臉麵上,我今格兒給你吹完。

馬家公子發出一聲冷笑,說,隨你的便。

高蓮蓮拉了馬家公子一把,忽然動人地一笑,說,李師傅,我們去給別的親戚敬酒了。

李順沒說話,他恨死了馬家公子。他回過頭,對著發愣的趙四幾個冒火了,說,吹呀。

李順不看任何人臉色,他一氣吹了幾個曲牌,直到太陽從一步墕那邊下去。客人零零散散,吃過席的已陸續回去,剩下的隻有些辦事人員,莊裏的小孩圍著李順他們不曉得是看不夠還是聽不夠,久久不願散去,直到客待完了,管事的禮儀請李順上桌吃飯的時候,李順覺得自己沒一點胃口。

這當兒,李順看見李杯魁二叔表情與歡鬧的場麵格格不入地拉著馬家公子嘀咕幾句便匆匆離開了,李順隻顧喝悶酒,本來不打算和二叔打招呼。他還是忍不住,提著酒瓶走快幾步追上李懷魁問不吃飯就走?李懷魁搖了搖頭。李順說,二叔你們幹的事能成嗎?爾格弄得有家不能回。

李懷魁想了想,歎了口氣,說,這亂世中,誰也安生不得。

李順遞給李懷魁酒瓶子,說,喝上一口暖和些,馬家公子跟你們是一夥的?

李懷魁眼神一下變得全白,語氣十分凝重地說,不該問就不要問,你好好當你的吹手。

李順再也不說話了,看著二叔抿了一大口酒便急忙走的樣子,心想,自己不說,二叔他們遲早會出事的,就像師母說師傅的一樣,有一種預感。

幾個月後,李順在銀州城正給一家辦喪事,中午時分莊裏來人說,李懷魁死到了一步墕,好像是中槍死的。李順把嗩呐交給趙四,胸口悶悶的半晌出不來氣,他的臉色變得黑青,兩眼發呆讓人看著害怕。

有一天,好久不見麵的堡裏商人馮齊明來到李順住處,他有些神神秘秘,示意趙四幾個出去,他有話與李順單獨啦。在房子裏,灶火正燒開一鍋水,水蒸氣滋滋地冒著。水在鍋裏沸騰著,李順沒顧得上管,順手遞給馮齊明一鍋煙,馮齊明說不抽,隻是看著李順。

李順自個兒抽著旱煙,他看著馮齊明說,堡裏又有什麼生意?

馮齊明笑了笑,說,不是。

李順說,那先生來有甚要緊的?

馮齊明朝窗外看了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幹咳了一聲,顯得很猶豫,好半天才說,你師傅走的時候,沒給你安頓過甚?

李順不明白,搖了搖頭。

馮齊明挨近了李順壓低了嗓門說,李師傅你也是個正直人。是這樣,有人托我打聽一樣東西,這東西是你師傅保管的,可惜他叫人給害了。說著,馮齊明歎了口氣,看著李順的臉色接著說,你師母也不一定知情。

李順覺得一頭霧水,他換了個姿勢吐出一口濃煙說問,馮先生到底是問什麼東西?

馮齊明略顯無措,沉吟了一下後說,一個類似賬本那樣的東西。

李順停止了抽煙,他有些不安地磕掉煙灰,接著再裝上一鍋,稍作鎮靜後搖了搖頭,說,不曉得。

事實上李順心裏明鏡似的,他想起師母交給他的那本花名冊,就在馬家公子婚禮那天,他還偷偷地去老地方溜達了一圈,表麵上他是看自己的窯,實際上隻有他清楚,自己惦記著的是師母交給他的東西,這個特殊的東西,是師傅用性命換來的。現在,馮齊明一定是探問那要命的東西。他不是三先生,怎麼會曉得這東西呢?

李順一下子顯得有了耐心,他不動聲色,隻顧抽自己的煙,直到馮齊明起身告辭,說,不曉得也好,現在世事亂,也吃緊,弄不好還會死人的。這是馮齊明臨別之時握住他的手說的話。馮齊明還說,堡裏那個趙連長為人正直,同情你師傅他們,有空去接觸接觸,也許有好處。

李順弄不明白馮齊明是幹什麼的?他說的師傅他們又是誰?很久,他才轉過神來,說,我幫不了你的忙。

李順在銀州城越“吹”越紅了,他的生意接連不斷,就像師傅“吹塌天”的名氣一樣,銀州城裏城外的人,隻要有點臉麵的人,誰家辦事,不論紅白的事情,如果請不來李順這班吹手,那簡直就是門麵掃地,事情也就辦得不怎體麵。

有了這樣的名氣,李順覺得自己從一個幹下三濫的藝人變成了起碼受人尊重的人。他弄不清楚的是師傅他們,包括二叔李懷魁“鬧紅”究竟要幹什麼?推翻舊社會,而新社會又是什麼他連想象的餘地都沒有,盡管他曉得銀州城這個社會很複雜,奸商,富豪,兵痞,流氓,權貴相互串通,欺行霸市,無惡不作,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聽不到民眾的怨聲,李順在這個社會裏應酬著,他在各種人之間周遊著,他時刻提醒著自己,靠手藝吃飯的人靠的是本事,獲取他人的信任,決不能像一條隨波逐流的船。

現在,李順極力讓自己心平氣和下來,多帶領趙四幾個師弟掙些錢回來,老大不小了,該娶妻生子了,他頭一回開始這麼想,自己攢足了錢,在銀州城購一套房子,不回李石畔了。

沒人曉得,李順想象的女子就像高蓮蓮一樣。

馬家公子娶了高蓮蓮,在李順看來老天不公,這樣俊俏的女子嫁給了沒有人情的男人。李順心裏老是有個疙瘩解不開,馬家公子識幾個臭字,模樣卻像個疲倦而滯癡的病人。從那天以後很多日子裏,李順不去東街興隆號,也不練習嗩呐的吹法技巧,獨自一個人在十字街的小酒館喝酒,眼睛迷矇矇地看著全副武裝的士兵踩著石板街響,有時押著一個個五花大綁的人。

酒館有人悄悄說,無定河西成立了遊擊獨立隊,領頭的便是李懷魁,他們與東區的獨立隊聯係要搞暴動。有人在輕聲歎著氣,說的是醉話還是夢話,如果李順沒聽錯的話便是小胳膊能扭過大腿。

李順一笑,自己又喝了一杯。

當天晚上,李順有些醉意往回走,過了南門橋的一個拐彎處,一個黑影閃出擋住了他的路,李順一驚,以為有人要打劫,腦子裏立刻出現土匪楊八來,他對黑影說,要錢?我可以給你。

黑影的語氣十分和藹地說,順,是我,你二叔李懷魁。

李順揉了揉眼睛,是二叔李懷魁。他說,官家不是到處抓你嗎?

李懷魁說,抓是抓,他們能抓完嗎?天底下千千萬萬的受苦人,他們能殺絕嗎?

李順這才清醒了大半,他想起在一步墕與二叔的對話。他忽然長長地吐了口酒氣說,我們找個僻靜地方說話,這城裏,士兵們說來就來,動不動便搜查,風聲特緊,動不動蹲大牢或砍頭。

李懷魁拍了拍李順的肩膀說,侄兒,你怕連累?

李順還有酒勁,說,哪會,我隻擔心你們弄不成世事。

李懷魁說,天底下甚事沒人弄,世事還叫世事嗎?

李順打了個酒嗝。

原來,李懷魁負責的河西遊擊隊出了問題,有些人遭逮捕組織被嚴重破壞,駐在銀州城的還有堡裏的國軍不停地搜捕,按事前約定好的時間暴動是不可能的了。李懷魁來到李順的住處,接過李順遞上的一杯水,說他們組織也許有了叛徒。李順說,二叔,你給我說這些,相信得過侄兒?

李懷魁的眼神是堅定的,他點了點頭,說,這關鍵時刻,是我們對你的考驗。

李順酒醒了大半,他不解地問,可我什麼也不是。

李懷魁的語氣不容置疑地說,你是,因為你也是百姓中的一分子,還有,你師傅是為這個理想而死的。

李順毫無表情地看著李懷魁,他還是什麼也不明白。

李懷魁沉吟了一下,站起身,笑著把手搭在李順的肩頭,說,不過我不希望你參加我們的組織,可是,你要幫我們。

李順說,怎個幫?

李懷魁說,你師傅手裏有樣東西,很重要,不知他給你或你師母提起過沒有?

李順心裏咯噔一下,他明白是什麼東西了。

這天晚上,李懷魁在銀州城南的小黑屋第一次和李順說了很多話。他從全國的形勢說到西北,從西北說到陝北,從南京政府談到江西,又從北京談到榆林。最後,他對李順說,革命的火種遍地開花,一個專治的腐朽政府越來越快滅亡。

李懷魁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在李順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二叔沒有多少文化,也識不了幾個字,這麼多的千奇百怪事他卻都能知曉,還有那些革命的大道理,李順感覺到二叔心中有一股火焰在燃燒,盡管前麵有艱苦、困難、流血、死亡,李順明白,二叔和師傅一樣,為主義而拚殺戰鬥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

這是李順和李懷魁最後的一次見麵,從那時期李順覺得自己的本家二叔不那麼簡單,一個熟悉的麵孔變得陌生起來,他似乎開始相信二叔的話,隻要有這麼一幫子人前赴後繼,他們的事業有一天能真的成功。隻是,關於師傅留下的那東西,他沒有交給二叔,因為,師傅留下的話是那個叫三先生的人來取,馮齊明不是,二叔也不是,三先生是誰沒人曉得。這一點,李順心裏明鏡似的,他們誰都不能輕易相信,這名單上的人,一旦讓官家知道了,多少人頭落地的事李順決不麻糊。

李懷魁喝了一整夜的水說了一整夜的話,他看著李順不吱聲也就不問了。臨近天亮的時候,李懷魁起身走了,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裏,李順卻始終沒有等來三先生。幾個月過去了,無定河畔隔三差五地有槍聲響起,街上人心惶惶,說是共產黨的組織裏出了叛徒,有一回在某一個村子,差一點抓住陝北最大的共產黨頭頭。

李順不知為什麼開始提心吊膽,他越發像有神經質的老人不停地問趙四,槍斃的人是誰,叫什麼名字?趙四說,都在城門口貼著呢,我又不認得字。李順也就每天去城門口看著布告,看得心裏越發慌張。有一天深夜,他叫醒趙四忽然問,知情不報,隱瞞匪情同罪。我們是不是這號人?

趙四有些迷糊,反問,什麼是這號人?

李順忽然歎了口氣,說,你不曉得,河西河東鬧紅,不少人死了,就像師傅,不明不白,我們和他們有些牽連,弄不好早被官府懷疑上了。

趙四這下精明了,他坐起來一臉的認真說,幹甚都得沉住氣,三心二意甚也幹不成。

李順看著趙四,這家夥心裏明鏡似的,平日言語少,也許他什麼也知道。李順愣了愣,再也不知說什麼好。

趙四拉了一下被角,湊近李順低聲說,你想想,當初楊八要是沒那個膽量,他一個人獨闖江湖,殺人放火,天天都危險。

他最後還不是叫人滅了。

趙四扭過頭,眼睛盯著窗口嘟噥著說,滅是滅了,那是有人圖財害命,暗地裏下的手,要不,憑楊八的本事,不至於死得不明不白。

李順慘淡地一笑,沒說話。外麵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

城裏駐軍的槍械所讓人給偷了,而且還打死了兩個看守,有消息說槍械所不少的彈藥武器讓人弄走了,這事驚動了上麵,井大人親自率領一幫人來到銀州城,召集了軍政人員,各村鎮鄉紳名流的訓話會,限令半月內刨出偷彈藥武器的人,一旦發現,格殺勿論。這一下,銀州城連同鄉裏無一日安寧,駐軍天天搜查戒嚴,隻要有可疑人員,立刻抓捕審訊。

這是陝北的春天,驚蟄剛過,農活還沒開始,逢集遇會人頭攢動,各種小買賣紅紅火火,銀州城的店鋪商號正清掃剩餘的年貨,便宜的東西叫鄉下人一搶而空。井大人走後,國軍整天下鄉清剿,一無所獲。無定河兩岸“鬧紅”的人連個影蹤都不見了。國軍開始從城裏暗查,說城裏有人通風報信“共匪”的據點,這樣子挨門逐戶的搜查,弄得全城人提心吊膽。沒想到,馮齊明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時間裏來找李順。

李順覺得馮齊明有些怪,前次來沒說多少話匆匆忙忙就走了,這次是不是又問師傅留下的那個花名冊?

顯然,馮齊明從堡裏來到銀州城已累得疲憊不堪了。他進門一屁股坐下,叫李順先弄些吃的來。李順揭起門簾,喊趙四到街上弄兩個肉夾餅來。馮齊明半天不說話,用手示意李順在門外望一下風。李順覺得莫名其妙,他這輩子注定要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了。

李順還是出去看了看,他覺得自己租這樣破爛的地方沒人注意,再說,全銀州城人都曉得吹手李順住在這個院裏,不會有人懷疑自己另外會幹什麼勾當。他走進房子,朝馮齊明笑了笑說,最近官府查得是緊了點,但沒人盯到我頭上,一個吹手,下三濫的生意,甚人都來,結婚喜慶的,埋人送喪的誰過問,你就放心吧。

馮齊明自己倒了一杯水,想了想說,正因為這樣,我才往你這跑。

李順盯著馮齊明說,不是叫我說堡裏那個趙連長也“鬧紅”吧?

馮齊明說,這次事可大著呢,我們組織上說,有了叛徒,要命的是組織的花名冊不知誰藏著,弄不好出好多人命呀。

又是花名冊,李順有些警覺起來,臉色都變了。馮齊明到底說出了真相,他和二叔是一夥的。

馮齊明喝了口水說,我們信任你才找你的,盡管你不是我們一夥的,可從你師傅,你叔的為人,就曉得你不會出賣我們的。

李順更不明白了,他要幹什麼?

馮齊明又搖了搖頭說,本來這事不能牽扯你,可實在沒辦法,上頭查出了銀州城不少人是共產黨,一旦信息發下來,國軍會像逮小雞一樣,一個個活捉殺頭,這樣吧,你進城容易些,把一封信交給興隆號的馬掌櫃就行了,免得許多人腦袋搬家。

李順愣了愣,等明白過來,馮齊明從懷中掏出了信說,你去人家不懷疑,等革命成功了,也算有你一份功勞。

李順沒有接信,說,我和你又不是一夥的,為什麼要幫你?

馮齊明有些著急地說,天老子呀,你二叔你總應相信吧。

李順看著他,本來睜大的眼睛又恢複到了原位,說,興隆號馬掌櫃,你們也是一夥的?

馮齊明搖了搖頭,說,這個你就別問了。

李順很矛盾,但最後還是答應了馮齊明的請求,他覺得這個人自始至終沒有什麼壞的印象,一個內心十分怯懦的人,他能說會道,還算機靈,跟二叔他們是一夥的也難為了。然而,李順就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說有組織,有信仰的人,為何冒死而走險呢?

李順還是接過了那封信,他不想讓許多人死,在他心裏,師傅,李懷魁二叔,馬掌櫃,馮齊明都是好人,他們因為有了信仰,才這樣鋌而走險,就是村裏馬家財主,一個個心地善良,李順最恨的馬家公子,無論牽扯不牽扯“鬧紅”,李順覺得看在高蓮蓮的份上,也應該幫他們一把。

春風這節令天氣變得暖和起來,李順的生意也就越來越少了。農村人忙著開始收拾地裏的殘枝敗葉,該送糞的開始往山上送糞了,沒有土地的繼續給財主地主攬工,好像這時節除了迎親結婚的人少了外,就是連死人喪葬的白事也少了。

人隻要過了一個年,也就跨過了一個坎,喜憂悲樂統統一掃而光,所有的人都盼今年是個好年頭。可天公不作美,陝北這黃土地,老天不下雨任憑你日天的本事也沒法子播種,錯過了時節,秋後打不來糧食,整個世界便亂了套,走南路走西口,逃荒要飯背井離鄉的人越來越多。在這種情況下,官府的苛捐雜稅,駐軍的軍餉公糧有增無減,百姓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惡人橫行霸道,無惡不作,銷聲匿跡許久的無定河西河東“鬧紅”一下子越來越旺,就連趙四也捺不住性子說,要反就反了,這狗官府爛軍隊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逼得受苦人沒法活了。

李順心裏也急,房東催了幾次房租,他實在掏不出來了。開春以來沒一宗生意,他憑幾家商號的關係,借來些糧食勉強維持維持一班師兄弟們的吃飯。他整日愁眉不展,想不出一點法子出來,師母曾提議搬回老家去,能省一點算一點。李順心想這世道要維持生計,靠吹手這手藝吃不了,回去也許是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