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氣溫很高,可一會又刮起了大風,滿街上的行人哭爹叫娘亂竄,四處持槍的警察士兵吆喝著,驅趕著人群。也就在此時,一個人用黑布蒙著嘴臉,舉著盒子槍向警察士兵射擊。
李順沒料到有如此膽大包天的人。他準備去東街跟馬家掌櫃打聲招呼,而後回老家李石畔收拾一下窯洞,城裏不好待下去了,隻有回去,或許和馬家財主借點口糧,渡過這艱難的日子,再盼下一個年頭。可這一陣槍響,讓他有些目瞪口呆了。
李順腦子裏閃過一個人,土匪楊八。
他明明曉得土匪楊八早死了。
李順聽說過楊八的許多故事,人們叫他土匪,實際就是一個殺富濟貧的強盜,在年輕人心目中,楊八是一個豪俠仗義的俠客,在官府眼裏,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土匪。眼下,有人比楊八還楊八,竟然敢在縣城公開與官府叫板,這讓李順心驚膽戰了。
日子不太平,李順想在城裏是待不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走到東街興隆號店鋪,怪了,店鋪緊閉著,也許是剛才一陣槍響,亂哄哄的馬家掌櫃怕若出事端關了門。李順左右瞧了瞧,沒人注意他鬼鬼祟祟在幹甚,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就是二叔他們一夥的了。
李順沒有敲開門,他不清楚馬家掌櫃在不在店鋪裏,還有那個高蓮蓮。他懷揣著馮齊明的那封信,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太陽落下,夜幕降臨,李順坐在台階上東瞅西瞅還是不見個人影子。他想,馬家掌櫃是不是早知道什麼風聲,在外麵躲了起來。
此時,風止了,街道沒了一個行人,店鋪商號都早早關上了門,整個銀州城死一般地寂靜,忽然來了一隊士兵急匆匆地跑過,打更的早早提著破鑼邊敲邊喊著:戒嚴關城門了,隻許進不許出,上麵有令,窩藏共匪者同罪,知情不報者同罪。
李順這才站起來,他一陣小跑步似的走到南門口,很明顯門口的崗哨加了不少,好幾個擺攤賣菜的正接受盤查。一個高個子士兵聲嘶力竭地喊,關城門了,戒嚴了,查明身份再出城。
李順走過去,堆著笑臉說,長官,我是南關住的,讓我出去吧。
高個子士兵看著李順,說,是麵熟,怎早不出去呢?
李順用手護著衣襟裏的那封信,說,看中醫,胃不好。
高個子士兵還是要問,你住南關街?幹什麼的?
李順還是堆著笑,說,吹手李順,沒麻達。
另外幾個士兵好像認識李順一樣,跟著說,是李師傅,我們都聽過他吹得嗩呐,絕了。
高個子揮了揮手讓李順出去,然後瞪起了眼對其他幾個說,老子又不是不曉得。
出了城門,李順一口氣跑回來,趙四幾個連同師母正湊在油燈下歎氣,見李順回來,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問,哪去了,城裏響了一陣槍,嚇死人了。
李順說,城裏又戒嚴了,差點出不來。這年月,沒我們活得路了,收拾一下吧,還是聽師母的,搬回老家去省事些。
這一夜,李順怎麼也睡不著,他在黑暗處不由地歎氣,他想,自己這手藝路越來越窄了,人們的日子越過越緊巴了,還辦什麼喜事喪事,雇一班吹手的銀子即使再少大家都拿不出來。趙四突然爬起來悄悄問,哥,你是不是也加入那個組織了?
李順掀開身上裹的被子,一下子坐起來,他像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說,你怎說出這種話來?
趙四也坐起來,暗處說,咱二叔,還有堡裏那個馮齊明隔三岔五找你,我還以為你也是了。
李順摸黑處揚手給了趙四一下,嚴厲地說,再瞎猜,我收拾你。
趙四睡下嘟噥著,說,我說一下嘛,又不告訴別人。哥,說不準二叔他們還能鬧出個世事來。
李順說,你曉得個屁,師傅是怎死的?你不記得了?豬腦子,沾上這事小命都不保,你少動什麼歪心眼。
趙四說,曉得。說完,他又說,天下為什麼要有窮人富人之分呢?
李順不想說了,他一門子心思惦記著自己身上的這封信,明天讓趙四幾個隨師母搬家回去,他還得去城裏送信,既然答應了馮齊明,自己就應有信用,而且這事人命關天,他不想叫自己的親人或朋友人頭落地。
李順隔三岔五地去銀州城興隆號店鋪。這天他驚得出了一身冷汗,興隆號門前十分明顯地貼了兩條官府的封條,旁邊還有馬家掌櫃的照片,識字的人悄悄地說,那白紙黑字寫著,官府要懸賞捉拿馬家掌櫃人頭,這個興隆號店鋪是共產黨河西河東的交通站。
李順顧不得肚子饑餓,他過了無定河沒歇一下腳便回到了李石畔,經過一步墕時,黑老娃成群結隊地在空中盤旋尖叫,這讓李順覺得毛骨悚然。
在鄉裏,隻要有這種情況,山林裏一定有人或動物的屍體在腐爛。他顧不了多想,三步並作兩步往回走,直到院子口,他才回頭望了望,沒什麼東西跟著他,可他還是感到後腦殼的頭發豎著。
趙四端來一碗小米湯,李順這時又餓又渴又怕一口氣便灌了下去,趙四再端來一碗,李順又那樣喝了,這讓趙四的眼睛一下睜大了,瞪著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李順這才長長舒了口氣,他的目光平靜下來卻帶著失望。他問,師母呢?
趙四說,在師傅墳前嚎了一整天,睡了。
李順突然記起什麼似的,他從炕塄上一跳而起,急匆匆走出門去驢棚下摸著什麼,這讓趙四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說,哥,你這是做甚哩?
李順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魯莽,回頭衝著趙四喊,回去,沒你的事。
趙四盯著李順的眼睛,說,你也開始神神秘秘。
李順的笑容突然從臉上閃出。他說,四呀,什麼神秘,你不該問的不能問,曉得嗎?
趙四倔強地回頭往窯裏走。說,大不了不當吹手了,我們也“鬧紅”,有什麼了不起。
李順心一下子重了。
李順順著驢棚的一個椽子摸下去,到半中央他摸到了師傅裏三層外三層包的東西,還好,用油布包著沒一點損失。他準備往進放的時候,又多了個心眼,趙四要是亂翻呢?那會出大事的。於是,他趕緊把油布包轉移到碾盤底下,直到他看來萬無一失的時候,他才回到窯裏。
趙四已脫衣服睡了。李順把今天發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後,拿起煙鍋不停地吸,直嗆得趙四轉過身來,揉著眼睛幾乎是哭喊著說,你還叫不叫人睡了?
李順說,怎啦?
趙四說,嗆人,眼淚都出來了。
李順用煙鍋敲了一下趙四,說,大了,長見識了,就你還想“鬧紅”。
趙四說,反正橫豎也是個死,這日子咱沒法過了。咱幹個下三濫的生活,靠手藝吃飯,這不,都餓死人了,誰還請咱辦事?還不如轟轟烈烈一場,像二叔他們一樣,還說不準把那些官老爺們打翻在地,我們享清福。
李順用力磕掉煙灰,說,放屁,再這樣說我先打斷你的腿。
趙四沒再分辨,他曉得李順心裏認定的事無人能改變,就是有十頭牛也拉不轉他。
沒人來找李順,這叫他十分驚慌和鬱悶,趙四與幾個小師弟們也沒心思練手藝了,清晨起來聽不到敲鼓搗鑼吹咪咪的聲音,李順就越發心裏覺得煩,他想,師傅“吹塌天”的一世英名,就要毀到自己手裏了。
接下來,幾個小師弟都說家裏日子過不下去了,有的要走西口,有的走南路,這個名震銀州的吹手班子說散就散了。李順心裏非常心酸也十分傷感,那天他爬在師傅墳前偷偷地哭了一場。
馬家財主來了,他說,哭有甚個用?男子漢,東山不亮西山亮,總會有法子的。
李順抬起臉,看著馬家財主,同時看到一旁的師母,趙四幾個,他們誰也沒離開?李順的眼睛在眾人的臉上閃爍,忽然站起來,說,這是怎弄的?都不散了?
馬家財主看著麵容憔悴的李順說,好歹是一個村的,我不能看著你們散了,咱村這吹手響當當硬邦邦,皇帝禦封的“官吹”,怕什麼,日子熬不過去我撐著,從今後,你們有活幹你們的營生,你們沒活就上我家,能幹什麼幹什麼,好歹我還有些儲備,要不怎會是財主呢?馬家財主捋著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十分爽朗地笑了。這聲音,就像從晴空裏的雷鳴響徹山坡山坬,叫人為之一振。
李順激動的噏動著嘴唇,想說一些感激的話卻說不出來。他招呼師弟們快快跪下磕頭。在這個節骨眼上,從死亡線上拉自己一把的人便是恩人。也許,真的熬過這日子,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馬家財主臨走的時候,拍了拍李順的肩,說,鄉裏鄉親,誰不用誰。他還意味深長地說,你也幫過我兒子他們,你二叔說過,你心地善良,一定有好報的。
馬家財主有些眼淚嘩嘩地扭過頭走的。李順一頭的霧水,自己是什麼人?幫助過馬家公子?見鬼,至今送一封信都沒送到,說不準馬家公子已經出事了。李順想到此,有些害怕。他站在鹼畔上,看著馬家財主身影有些歪歪斜斜地走著,然後招呼著幾個師弟回去,準備去馬家財主家找活幹,自己給師母告了別,再進城一趟。
師母眼神看得出有些擔憂,她沒等李順再說什麼就說,順呀,你可別犯傻呀。
我不會的。李順明白師母指的什麼。
師母眼淚汪汪地說,你師傅精明一輩子,可就糊裏糊塗把命送了。
李順想了想,強笑著說,我知道該怎麼做。
師母這才點了點頭。
李順像是一名組織裏的人了。一路走得信心十足,他不清楚二叔他們組織是怎回事,但反官府是鐵釘子釘在木板上的事,還有武裝暴動的跡象,這讓他既興奮又恐慌,萬一事搞砸了,那多少人頭落地?唯一興奮的是如果事情真的成功了,他自己也算做了一份貢獻,更何況為組織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到了縣城,城門站崗的增加了許多,進出人群挨個排著隊接受檢查。李順的心便開始突突跳了起來,他不停地用手按了按胸前的那封信,生怕被人發現,或一眼就看穿。臨到站崗的跟前,他自己就報出了名姓,吹手李順,沒麻達。
一個警察走過來,笑嘻嘻地說,李師傅,怎不在南關住了,聽說又搬回去了?
李順鬆了口氣說,混不下去了,連房租都交不上了,沒生意,不回去怎弄?
警察還順手遞來一支煙,說,也是。李師傅,過個把月我兒子娶媳婦,我還得請你來湊紅火。
李順沒接煙,順著走過崗哨,說,沒麻達。
李順跟著人群不一會便來到了東街興隆號門前,他一眼便看見了那兩條醒目的白紙黑字封條,旁邊馬家掌櫃的相片已被太陽照得有些發白,人模樣幾乎認不出來了。他有些忐忑不安地走進旁邊忍耐號店鋪,趁沒人的時候他悄聲問,你們隔壁興隆號掌櫃的犯了啥事?他人呢?
忍耐號掌櫃的一看認識李順,說,是李師傅,好吹手呀。他又朝外照了照,壓低嗓門說,馬掌櫃和外孫女去延安了,那是共產黨老窩。那晚要不走,早抓了。
李順的目光慢慢地凝固起來。不過,他是個機靈人,什麼話都不問了。忍耐號掌櫃的又說,我曉得你和馬掌櫃的有些交情,不過,千萬不敢對外人講,不然,會受牽連的。
李順點了點頭,走出店鋪的時候覺得喉嚨口有什麼東西堵上了,出氣都不順暢。他這才證實了馬掌櫃的就是共產黨,那麼他的外孫女高蓮蓮也是共產黨?李順又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高蓮蓮的情景,她是那樣天真嫵媚,一副讓人忘不掉的笑臉。
李順沒回李石畔。他從銀州城一直走到天黑上燈的時候到了堡裏,他想把信還給馮齊明。這麼些天了,他也不知信裏有些什麼內容,反正看信的不見了,他把信退回來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李順走到馮齊明家門口敲門的時候,幾個黑影撲上來扭住了他。李順掙紮著喊叫著,這些人沒一個鬆手,而且下手又狠,擰得李順胳膊吱吱直響。這時,一個人走過來打著電筒直照在李順臉上,嘿嘿笑了幾聲說,又一個送上門的,帶走。
李順硬著頭從光線裏看清打電筒的人便是趙連長手下的那個排長。李順心裏一下軟塌塌起來,萬一讓這些官兵搜出這封信,那小命也許就保不住了。他曾聽馮齊明說過,這個凶神惡煞的排長別看他官小,可他是井大人的親侄子,靠山硬,就連趙連長都不敢得罪他。算是倒黴,落到他的手,沒個好下場。這時的李順腦子亂成一團,一會想起師母臨走說的話,一會想自己真是冤枉,什麼組織都沒有的吹手,竟然會跟師傅一樣走到了絕路,他心裏認定,師母對什麼要發生的事都有預感。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來堡裏退信呢?
這不是明裏犯傻嘛!
李順被擰到軍營的一間寬敞房子裏,滿房子燈火通明,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僵直了一樣,井大人的侄兒坐下來,慢悠悠地品著勤務兵剛送來的熱茶,潤好嗓子眼開始發話了。
誰派你來的?
李順一頭霧水,不明白也沒吱聲。
狗日的,說,誰派你來的?井排長嗓子提高了八度。
沒人,沒人派,李順這才曉得問他。
老子就不信,共產黨一個個都是鐵做的,看來你不嚐一下刑具是不會招的?井排長簡直是吼著說。
冤呀,我是來找馮商會弄點事做,我們這手藝實在吃不開了,逼得沒法子才來堡裏的呀。李順不知說什麼才能讓井排長相信,他覺得自己的胳膊還疼,兩腿開始打戰了。
什麼狗屁生意?看你也不像生意人。
我是吹手李順,噢,對了,去年,還給你們趙連長辦過事呢。李順突然想起馮齊明的話,趙連長是個好人,也許能救他。
李順,吹手?銀州城“吹塌天”的徒弟,怪不得老子眼熟。井排長站起來,從衣袋裏摸出一支煙點上,接著繞李順轉了一圈厲聲喝道,是不是你師傅早就教你當“共匪”了。
李順腿軟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曾試圖站起來,但沒成功,引得旁邊的幾個士兵直笑。
李順早就淚流滿麵了。
是不是承認了?井排長的聲調放了下來。
冤呀,我連“共匪”是什麼東西都害不下,師傅隻傳手藝,他老人家做甚我們一無所知,不信,問我們銀州城局子裏的人。李順眼淚鼻涕一直往下流。
這當兒,李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救命的稻草還真有了。趙連長帶著勤務兵走了進來,看著地上癱軟的李順,問井排長話,怎回事?
井排長遞給趙連長一支煙,顯得非常敬重的樣子給點著煙說,連長,他一打黑就去商會馮齊明家聯絡,讓我們逮著了。
趙連長坐下來,一口一口慢慢地吐著煙說,馮齊明不是跑得沒蹤影了嗎?
井排長點了點頭,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守候了兩天,終於把這小子給逮住了。
趙連長這才仔細看著李順,好像思索著什麼,接著對李順說,抬起頭來,這人麵熟。
井排長說,他自個兒說是“吹塌天”的徒弟李順。
趙連長嗯了一聲,說,吹手會是共產黨嗎?
井排長嗬嗬地一笑,帶著陰險,說,共產黨是無孔不入呀,連長,什麼身份的人都有。
趙連長不以為然,他站起來摔掉煙頭說,井排長,這人我擔保,他保準不是共產黨。
連長的意思是放了?井排長不情願地問。
放。趙連長口氣十分堅決。
井排長還想說什麼,趙連長揮了揮手說,李師傅,還不謝井排長,好好當你的吹手,瞎跑甚呢。
李順這才站起來,用手摸了把淚水鼻涕,他一臉的冤屈說,我不是找活幹嗎,沒曾想馮齊明是共產黨。
當天晚上,趙連長領走了李順,兩個人走到無定河畔,黑乎乎的夜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隻聽無定河水嘩嘩流動的聲音。趙連長深深呼吸了一下說,你走吧,爾格形勢非常緊張,銀州共產黨鬧暴動是遲早的事,你一個有手識藝的人,養家糊口不容易,這兒給你幾塊大洋,順其自然吧。
李順覺得對不起趙連長,他真是好人,臨別時,趙連長還說了許多感激的話,說老父親的喪事辦得體麵又風光,多虧李順一班吹手賣力,話裏顯得特別寬容與感慨,還讓李順多聯係,有什麼困難可以找他。趙連長說這世事,反正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傷天害理的事他絕對不會做。李順的心情像無定河水一樣澎湃洶湧,那種感激難以言表,他說救命之恩一定湧泉相報,有需要的地方肝腦塗地。
第二天早上,李順回到了村子,他一言不發,背著趙四幾個又把那封信裹得嚴嚴實實藏了起來,他這麼想,總會有一天見到馮齊明的,他可以把信原封不動地還回去,反正馬掌櫃也跑得不見了蹤影,要這封信也肯定沒什麼作用。
日子也就這麼過著,李順幾個每天除了幫馬家財主幹些活外,也懶得練吹嗩呐,有不少人說這手藝不能廢了,勸李順說領料起來,“吹塌天”的名聲牌子都不能倒。這讓李順心裏很矛盾,這年月,大家都窮得叮當響,整天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還有力氣吹嗩呐?再說,光靠馬家財主供濟著也不是個事,日子久了,自己便不好意思起來。
可是,這日子過得苦也就算了,更讓提心吊膽的事也常常發生。一天夜裏,李順還沒睡,他聽見外麵有動靜,他慢慢地開了門,探出半個頭往外瞅著,借著星光,他還是看見站在驢棚牆邊的黑影。
誰?李順的聲音也有打戰。
黑影挪動了一下,壓著嗓門說,別喊,是二叔。
李順這才壯著膽子走出來,他忍不住問李懷魁最近都到哪裏去了,還有,見沒見馮齊明?李懷魁拉著李順坐在碾盤上說,先弄點吃的,餓壞了。
李順稍遲疑了一下,轉身回去找來半碗高粱飯說,剩下的,再沒有什麼了。
李懷魁幾口便把那半碗飯咽了下去,他說,弄點開水喝喝。
李順又拿來一碗開水,李懷魁喝了幾口說,還是開水順溜,狗日的這幾個月把老子折騰結實了。
李順張了張嘴,出不了聲,他覺得此時二叔很可憐。人餓成這樣子了,還堅持他的信仰?李順就不明白,這樣的信仰這樣的組織是怎樣練出來的?
李懷魁喝完了水,說,這些日子敵人搜捕的緊,有好些人被逮了,馮齊明說把信托給你送了,你把信送哪兒了?
李順眨了眨眼睛,驚恐無辜地說,信沒送出去,興隆號馬掌櫃人都跑了,店鋪也被封了,我送給誰?
李懷魁歎了口氣,站起身,猶豫了一下,說,可是,如果你早些送去,馬年鴻也許不會犧牲的。
甚?馬家公子?李順聽到馬家公子大名,心便開始虛脫了。
李懷魁說,他是我們區委書記,叫敵人拉到省城給殺了。爾格隻有我們幾個,東躲西藏等待時機,順呀,多長些見識,這事也不怪你,再給我弄點能吃的東西來。
李順有些心驚膽戰了,他當初猶豫是因為馬家公子從小看不起他,最主要的是說他當吹手是下三濫,狗日的看不起吹手,不把他當人,他一直記恨。可是,他不曾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李懷魁拿了半袋子山饅,高粱,一點點小米後就走了。李順這才曉得二叔,還有馮齊明兩個人就藏在一步墕的寨子上,那裏深山老林沒有人注意,平日裏誰也不敢去那兒找事。可二叔說他們內部有叛徒,李順便百思不解了。
幾天後,有人發現李懷魁的屍體橫在一步墕的路中央,那情景慘不忍睹,全身上下被子彈打成了一個花篩,整個李石畔一下子籠罩在恐怖之中。
李順曾試圖著去收屍,馬家財主阻攔著說,你二叔也就這命了,被山鷹老娃吃了也算升天了,他一個孤魂寡鬼慣了,死了也就讓他自由些
李順爭辯說,我是他近門子的人,我不給二叔下葬,是不孝不義呀。
馬家財主的淚水忽然像雨點一樣撲落落地往下滴,他的聲音開始哽咽了,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生生死死看對誰而言,像你二叔這樣悲烈去死,或許重於泰山呀!
李順這才體驗到什麼叫心如刀割,平日看著麵目慈善的馬家財主,一定曉得了自己兒子的事了,可這麼長的日子裏,他竟不動聲色,和往常沒有兩樣。李順忽然感到一陣無限的敬仰,就像眼前有一位神靈一樣,讓李順開始膜拜。
可是李順還是想安葬李懷魁,馬家財主說,等風聲過去再說吧,這陣子他們已經瘋了,多殺幾個人算不了什麼。
李順直到後來才明白,馬家財主說的“他們”便是共產黨的敵人。
幾天後,銀州城那邊傳來消息,河東河西的遊擊隊暴動成功了,銀州城一切舊勢力被鏟除,創造新世界的工農們,正高呼革命成功的口號……
趙四忍耐不住了,他顯得十分興奮,一個勁地說,太好了,二叔他們總算成功了,從此天下就是我們老百姓的了。
李順有些煞有介事地說,銀州城的反動勢力掃除了,堡裏的呢,榆林井大人呢?還有全國的井大人呢?你得意什麼?人家革命你又沒加入。
這一盆涼水讓趙四很不舒服,他回避著李順的目光說,至少二叔他們沒有白死。
李順仍然直視著趙四,那是他們革命的事,你做過甚一點點的事嗎?
趙四低下了頭。
李順覺得日子過得像夢一般,千變萬化,捉摸不透。他很痛苦,也很迷惘,看不清前麵的路,最終,他還是對趙四說,去吧,打聽完了,我們把二叔骨石架葬了,免得他老人家受罪。
秋天一眨眼就到了,眼看著山上的莊稼模樣,大家都清楚這又是一個薄收年。好些村子還沒等莊稼成熟,老百姓紛紛上山開始搶收,無論自個兒的還是地主老財的,誰也顧不了那麼多,反正,革命成功了,窮苦大眾當家做主的日子到了,許多官司狀子告到縣城,革命政權剛成立,實在沒法子來處理,所有大膽的人就傳出口信來,地主老財要打倒,窮人才能翻身得解放。
這股洪流勢不可擋,從無定河東迅速燃燒到了無定河西,兩岸遙相呼應,勢如破竹。土豪劣紳地主老財紛紛逃竄,嚇得屁滾尿流,窮人們分田分糧分財產,“鬧紅”再不是什麼秘密的地下活動了,深受壓迫的農民自告奮勇當農協會主任,參加縣自衛隊。整整一個秋天,到處充滿了熱血沸騰的景象。
有一天,兩個穿著灰布軍裝,腰裏別著盒子槍的人來到李順麵前。李石畔的人三三兩兩圍過來,從前沒見過這樣打扮的隊伍,來人說他們是銀州縣自衛隊的,大家才放心下來,自個的隊伍,怪不得穿這粗布衣裳。
來人說,縣長請李順師傅去城裏一趟。
李順咧了咧嘴,有些不自在地問,你們縣長是誰?
到時候你就曉得了。來人沒有任何表情地說。
李順拍打了身上的灰塵,強對眾人笑了笑說,沒事的,我一個吹手有啥求事。很明顯,他開始底氣不足,自己給自己打氣。
好像有人說李順在城裏那些日子犯了事,如今新政府要追究他了。李順仰著臉,眼神飄忽不定四下裏瞅了會兒,然後說,我走了,絕對走得堂堂正正。
沒人能弄明白李順這次去是喜是禍,當李順走進銀州城縣政府的大門,他一眼就認得那個縣長是興隆號的馬掌櫃。
李順有些喜出望外,他情緒異常地激動,就連說話也語無倫次,甚至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開始抹淚。
馬縣長穿戴和前大不一樣,隻是那胡子還留著,他走過來握住李順的手說,沒想到吧,革命的形勢發展的如此之快。
李順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一下頭。
馬縣長親自倒了一杯水說,喝口水,李師傅搖頭是什麼意思?
李順接過水,說,我是說自個兒沒參加革命,沒有想過快還是慢。
馬縣長打斷他,說,先喝水,坐下來,慢慢說,你幫過不少革命同誌,也算替革命出力了。
李順這才心裏有些踏實了,他坐下來,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馬縣長,他想,當初就沒看出來,一個生意人,城隍廟的會長,馬掌櫃,現在成了馬縣長,天下的事真是深不可測呀!
一會兒,馬縣長叫人取來一份卷宗說,你認識馮齊明吧?
李順不假思索地說,認識,他在哪?
馬縣長擺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激動,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他是叛徒。
李順一聽這倆字,渾身便不自在了,從前他聽二叔李懷魁說過這倆字,還有馮齊明也說過,他們都猜疑組織裏有叛徒,可眼下,馬縣長說出來的叛徒竟是馮齊明,李順腦子又亂了起來,好像腦門囟滲出了汗。
馬縣長眉頭皺在一塊擠成疙瘩說,我們已經掌握了所有證據,我們的情報員得到情報說敵人要大搜捕,叫他送信給我,可我一直沒等到信敵人就開始抓人了,幸虧我從後門有機關才逃脫。可是,你知道,馬年鴻同誌,我們的區委書記,還有米東區整個組織叫敵人抓的抓,殺的殺,知道嗎?馮齊明一直沒有送信來。馬縣長說到此,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看得出,他既悲痛,又仇恨,這讓李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李順想說,那封信馮齊明交到自己手裏了,那天自己進城遲了,因為房東糾纏要房租,他無法立即脫身,所以誤了事,不能怪馮齊明,可沒等他開口說,馬縣長一臉的沉重說,多麼可怕呀,革命隊伍裏混進了這樣的狗屎不如的東西,還有你二叔李懷魁同誌,他和馮齊明在一塊躲藏敵人的搜捕,李懷魁同誌死了,他卻活著。
李順不吱聲,此刻臉上全無了血色。
沉默了很久後,馬縣長語氣稍有平和說,這個叛徒,明天讓銀州老百姓審他。
李順隻覺冷得發抖,在當天晚上便發高燒,他一直夢囈般地說笑,他見到了師傅,見到了李懷魁,見到了馬家公子,見到了馮齊明……馮齊明的頭血淋淋的,可嘴還會說話,馮齊明哀求著說,李師傅,你能證明,救我呀!
李順高燒昏過去了。
李順在醫院不知住了多少天才醒過來,刺目的陽光從窗格子照進來,李順什麼也記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住進醫院?他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趙四來了,他一屁股坐在李順的床前說,怎麼病了呢?革命多麼轟轟烈烈呀,咱莊裏把馬財主也給拾掇了,狗日的看他是個善老漢,你猜,他家穀倉裏藏了多少糧食,三十多石呀。
李順的眼睛睜大了。
趙四越說越興奮,他抓住李順的手,說,哥呀,我們今後不再幹那些下三濫的活了,當一輩子吹手讓人瞧不起,往後,我們也參加組織,打倒舊勢力,解放全中國。
李順瞪著他,一下子勃然大怒,說,你還是人嗎?馬家財主怎樣了?
趙四嚇得挪了下位子,說,老家夥喝地藥自盡了。這不關我的事,他要喝藥的麼,革命都是這樣。
李順脖子的筋都鼓脹起來,他沒想到這麼幾天就會有這樣的事,他眼裏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痛,隻是什麼話也不說,直至自己把下嘴唇咬出血來,說,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趙四不明白,也不會明白,李順心裏在想什麼。
半月後,李順終於走出醫院的大門,他看見了到處飄揚的紅旗,那麼的鮮豔,那麼的耀眼,他仰著臉,像個年邁的老婦那樣,忽然一笑,說,你們這下可以放心了呀。
回到村子,李順從眾人嘴裏得知,馮齊明在無定河繞彎處被稱為鱉魚蓋的地方公審的時候,孤零零地用眼睛四下裏瞅著,他在人群中尋覓,尋覓他想尋到一個證明他不是叛徒的人,然而,早已憤怒的群眾頃刻間爆發了,千萬的人,千萬的聲音震耳欲聾,癱軟在鱉魚蓋上的馮齊明,已開始半死了,接著,千萬塊石頭劈天蓋地飛來,一個叛徒的生命結束了。這場麵,無人能掌控得了。
李順淡淡地說,都怨我。
沒人理會。趙四說,師哥成憨漢了。
這陣子,師母天天坐在鹼畔上,唱著歌,唱夠了,自個兒瘋笑……
幾十年後,縣城裏來了一大幫人,他們一個個坐著汽車,從車上下來前擁後圍著一個女人,這女人盡管上了年紀,但看得出有幾分風姿。他們來到李順跟前,已經是滿臉皺紋說話有些短氣的趙四介紹說,哥呀,認得不?東街興隆號,高蓮蓮,馬家掌櫃,馬縣長的外孫女,爾格是咱北京的領導,看你來了。
李順停下手裏的活,其實也沒幹什麼,他每天就擺弄著嗩呐筒,碗子,咪咪。聽趙四這麼一說,他愣愣地看著她。
許多人手裏拿著什麼玩意哢嚓哢嚓地照著閃著,一片的驚喜。
哥,你說話呀,趙四蹲下身來,說,還對我有看法?
李順拿起嗩呐筒,套好銅碗子,再往上裝咪咪,看著趙四說,你不是當官的嘛。
趙四說,我曉得你一直恨我,可我一直在為革命努力工作呀,還有,你說那個馮齊明的事,組織上已經給他平反了,他不是叛徒。哥呀,曆史上扯不清的事多著呢,記得那個趙連長嗎,他後來起義了,在北京,他作證說馮齊明不是叛徒,你的證明材料也起了作用。
李順這才顫顫抖抖地站起來,他看著高蓮蓮,看著,好像他們第一次在銀州城東街興隆號見麵一樣,高蓮蓮笑得還是如此好看。
李師傅,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高蓮蓮伸出了手。
李順猶豫了一下,說,一個吹手,有什麼委屈,你說,馮齊明、你家男人,還有我師傅、二叔他們才委屈呢,怪我呀,小肚雞腸,天生幹不了大事,也救不了他們的命。說完,握住高蓮蓮的手說,妹子呀,一別幾十年,都快死了,就是合不上眼呀。
高蓮蓮看著李順模樣,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她對眾人說,李師傅當年對革命是有貢獻的呀。
眾人見此場麵,無不動容。
說話間,李順撥開眾人,走到破爛不堪的驢棚下,他伸了幾次手都無法摸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有個年輕人走過去,從一塊瓦下取出那個裹得嚴密的東西後,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當李順一圈一圈打開後,才發現有四塊大洋和一封完好無損的信。
這是怎回事?有人問。
李順沒回答,他又走到碾盤前,趴在地上用手刨著碾盤下的土,又取出一個包說,齊了,物歸原主,我也就放心了。
大家打開,遞給高蓮蓮。她看著翻著有些泣不成聲地對眾人說,我外公說那個三先生被捕後,河東區的組織遭到了破壞,整個陝北的地下黨花名冊怕落入敵人之手,原來,是李師傅保管著這個天大的秘密呀,整個組織才保存下來,多少人才沒有人頭落地呀……
李順用手梳理了一下鬢邊的白發,覺得是什麼一下堵在胸口,說不出話來。
山的那邊,仿佛有嗩呐聲響起,經久不衰,那麼美妙,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