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一味藥
一
我第一次住醫院是當兵的時候。事前沒任何征兆,也不知道有什麼病。我隻是在某一天去軍醫院看住院的一個戰友,順便做了幾項檢查,結果醫生看了幾張單子後說:“哪個部隊的?準備住院吧。”我毫無思想準備,有些擔心地問:“什麼病,重嗎?”女軍醫十分慈祥,她看了看我,然後十分溫和地對我說:“沒事,有一項指標不合格,住下來觀察幾天。”我這才放鬆下來,不假思索地說:“行。”
此時,小季正在護辦給每個床位的病人測體溫,抽血。這是她每天例行的工作。這天她是白班,忙完首先必須做的測試外。她便推上早已配好的液體、藥片開始給病人發藥,輸液。小季的紮針功夫好,病人都十分放心,但她言語極少,總是一副羞澀的表情。軍隊醫院百分之九十九的病人是端崗子後生。
平日在練兵場上一個個生龍活虎,到了醫院,大概對病情的恐懼,一個個像霜打了的茄子,黑著臉彎著腰一副可憐樣,有時還哼哼著呻吟,搞不清自己內髒哪個地方出了毛病,總是感覺到處不舒服。也有的兵蛋子確實想躲避連隊的強度訓練,無病呻吟,裝模作樣地在醫院賴著,包括我自己與醫院之間,突然間有什麼聯係。不過我住進來,也可以緩解一下平日緊張的生活。至今我還保留著在軍醫院所作的日誌,看過的書籍,還有寫下的小說稿。我偶爾翻一翻,軍醫院幾個熟悉的名字讓我想起一個個來自不同地方的醫生護士,那模樣都很年輕,似乎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不過 ,她們似乎從少女時就做好了樹立遠大理想的準備。那年月軍營的生活很枯燥,也十分單調,人人除了爭上進外再沒有別的想法。可小季常常帶些迷惘,和我一樣偷偷地為前途擔憂。
可一旦說到文學作品,她的話語顯然多了起來,有時講一個故事,滔滔不絕,即使她至今都沒有寫出一篇小說或一篇像樣的文章,也不再在為書本裏那些人物的命運而歎息擔憂,但軍醫院所有的一切,已是她生命重要的一部分。
我走進病房時是小季稱我體重、測體溫、量血壓的。這些基本的測試完了以後,她的兩隻眼忽閃著看了我一下問:“哪個部隊的?”
“軍分區獨立營。”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因為當兵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異性,多少顯得有些靦腆。
“名字?”她這次沒看我,聲音從口罩下麵發出來,甜甜的那種,很柔軟。
“不是寫著嗎?”我指著入院通知單。
“病例首頁要核對清楚的。”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斬釘截鐵的樣子,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病人。醫生說觀測,看還有什麼指標不合格,我才沒放在心上,自己覺得好端端的,怎麼一下子就病了呢?進了病房,無論自己感覺如何,同房的病友圍過來問長問短,其中有一個是我們一個營裏的,又是老鄉同年兵,自然用一個老病號的口氣說:“這可是傳染科,不能馬虎,病了就得好好看。”
我默默地應允,隻說當兵一個人在外,隻有靠老鄉們關照了。可心裏還是覺得別扭,前幾天單兵訓練我還第一呢,越野長跑,全副武裝爬山我一點沒覺得有什麼毛病,怎麼會一下子就住院呢?而且又住進傳染科,誰給誰傳染呢?
這一想,我有些後悔,檢查什麼?真是開國際玩笑,自己又不是怕吃苦的人,逃避訓練那是一些沒本事人幹的事,自己軍事上哪樣不好?何必如此呢?
小季進來了,她給我的床頭插了一張填寫好的小長片,我瞅了一眼,沒名字,隻寫十三床,病情待觀察。我問:“稀裏糊塗住了進來,哎,什麼病呀?”
隔著口罩,我看不清小季的表情,內心卻急著翻騰著複雜的滋味。要是真病了,我多少有些想家,也害怕。
“沒事,隻是懷疑。”小季接著補充道:“今後要叫護士,懂嗎?”
但關於這點問題,或許小季過於敏感了,大家都叫她季護士,還有護士長,好像再沒有什麼“官”了。其實我一直都在表現自己和普通的兵不一樣,不僅軍事過硬,而且文化也不賴,比如說從新兵連開始,我是副班長,還負責連隊的那塊黑板編寫,下到連隊後,照樣編寫黑板報,還當文化教員,多牛。這是剛入伍新兵的一種榮耀和驕傲。還有,新兵集訓一結束,我便得了一次營嘉獎。僅次於立功了。但這樣的榮耀我一直都沒有尋找開口的機會給別人炫耀。可是,不知怎麼的,見了小季,我一直想說。
事實上,平日裏我很少說話,除非開班務會非得講幾句。現在,我要麵對一大幫女性,說什麼,不說什麼都得拿捏住,因為我不想在異性麵前自毀形象。所以,每當有話到口時,如鯁在喉。在這醫院,隻有醫患關係,雖說都是軍人,但要說戰友還遠遠比不上一個連隊摸爬滾打的,相互還有照應,我們和她們,仿佛是兩個星球的人,各自運行各自完成本職工作,一點也不相幹,我們有病的時刻才彼此有了接觸。許多事,特別是對於她們,女兵們的生活一無所知,多少有些神秘色彩,雖然都是部隊,但似乎與我們整天雄赳赳、氣昂昂喊著號子唱著歌,訓練場上流著汗磨著肉完全不同,或者說分工不同,她們顯得安靜多了。
其實背著醫生護士,我把每天早晨發來的藥片全部倒掉了。她們一無所知,每天例行給我作檢查、體溫、血壓、抽血,從頭到尾,護士們依舊認真,有時對其他病號也淩厲,嗬斥,打針是對搗蛋鬼們最好的報複時刻,別看她們文文雅雅,打針下手毫不心慈手軟,一針下去,猛推藥物,疼得那幾個嗷嗷直叫。小季每次來,沒說一句話,比起別的護士,她有些沉默寡言,我的病號老鄉已住了半月之多,他指著小季的背影說:“她呀,清高,誰都看不順眼。”
“是嗎?”我很好奇。內心多多少少開始不服氣。
“當然,你能跟她說上話,算是福氣。”病號老鄉說,他語氣裏充滿了羨慕。
“有什麼了不起。”我開始看我的書。
“不服你就試試。”
我肯定不服氣。然而,這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人家不願和你說話,人家就是整天板著臉,人家一個女孩子嬉皮笑臉幹嗎?人家——我這才意識到,一個深不可測的女孩是多麼具有誘惑力的。我腦子裏閃電般地過著小季的每個動作,每個眼神,每句話。操。就是與眾不同。
我有些心跳了。
二
“你發表過作品嗎?”這是小季主動問我。
我這才正兒八經看著她。圓臉,高鼻梁,小嘴,嘴唇薄薄的,有性感,平日上班的時候她是按規定著裝的,白大褂,必須戴口罩。眼下,她脫去了這些,一臉的青澀讓人忍不住聯想翩翩,大概是在鮮紅領章的映襯下,她的臉蛋略顯泛紅。眉眼間,有著一種讀不出的奧妙。
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分明在告訴人神聖不可侵犯的信息。
我正看一本《荒涼的山莊》的書。她走進病房突然問我,見我沒立即回答,愣住了。轉而又問:“哦,是這樣,我聽她們說看過你的文章。”
“發過一些,都是小塊的。”我合上書,有些掩不住內心的喜悅。終於,我可以讓她們認可自己了。
小季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帶著敬意與輕盈:“怪不得她們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她們是些誰?”我笑著,好像明知故問。
“就是她們,王護士她們。”
“知道了,前天我拿過一份報紙給她們看。”我不敢正視小季,眼光躲躲閃閃不知落在何處。
“可別驕傲。”小季丟下這句話,開門出去了。
我覺得小季話裏有話,是真誠的告誡,還是嘲諷?我的心開始忐忑不安起來,原本要顯擺自己的想法早就一幹二淨了,這滋味,多少讓人感到有些煎熬,最初試圖與別人分享,特別是與女孩子們一塊分享的願望徹底破滅了。不過我知道,無論是打擊還是鼓勵,我還是尊重小季的提醒,做人不能驕傲,也許她故意刺激我,讓我繼續前行。
我是自己給自己寬心的。
同房的兩個病友樂開了懷,他們學著小季的語氣說:“小子,可別驕傲呀。”接下來笑,他們無不嫉妒地說:“十三床,行呀,剛來幾天,季護士對你有意思了。”
“見鬼,這叫有意思嗎?豬腦子。”我白了他們一眼。
“還說你聰明,看不出來嗎?我們都是老住戶了,她可是從來沒多餘問過一句話的。”我的老鄉戰友遞過來一個洗好的蘋果說:“怕什麼?好上就好上,她多俊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