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那年的冬季很特別(3 / 3)

“冷血動物。”她不止一次這樣說,表情有些憤怒,她說我這樣遲鈍笨腦的家夥怎麼會創作呢?

這更擊中了我的要命處。因為自己對寫作十分迷惘。

小季怔怔地看著我,不說話,她似乎感到了什麼,或者說自己講得太多了,她最後隻說兩個人赤誠相待,應該原諒一些過錯,哪怕一些缺陷。

我還是弄不明白。

我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因為自己清楚自己從鄉下一路走來前途渺茫,是大道還是懸崖,很難說。剛從校園走進軍營,所有的一切還沒有認真規劃,又毫無準備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出來,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普通一兵,談論愛情是否太奢侈了。

“小小情事,淒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小季有些傷感,她用手指輕輕戳了我腦袋一下,站起來,表情絕望。她的聲音,猶如斷了線的古箏,空空落落,從我的頭到腳直至內心。刹那間,我的肉體與骨頭被融化了,可心靈還在堅持著什麼,仿佛有一團迷霧籠罩著,縈繞心頭阻擋我秉性難改的自卑,現在,隻有我,軍醫院外的草坪上,冷風淒淒,那種焦慮或者說緊張,折磨著我, 也許是不安,是否有愛,我十分無助地被冷風覆蓋,我的未來是什麼,能接受愛情嗎?

“隻是朋友呀”有個聲音提醒著我。

此時,我心裏,沒有哭泣,但眼眶裏覺得早已濕潤……

我差點忘記自己的童年,忘記自己的身份。離開故鄉,本來已十分孤獨了。如今,又仿佛置身於夢中一般,隻能憧憬,想象。這樣的故事隻能寫成小說,一個美妙的故事會讓人痛不欲生的。

沒人知道,這種糾結令我失眠,有時覺得自己真的病了,沒檢查一下,許多指標都出現了異常。我心裏清楚,每當醫生給我加藥的時候,我偷偷地把藥倒掉。我知道這藥物吃多了,越是對身體不利,本想下決心出院回部隊的,可主治醫生一再強調,必須做一個全麵的檢查,現在我的狀況非常糟糕。

小季還是來了,她一進門便問:“十三床,到底怎麼回事?”

我並沒有準備說話,或許她急切關心的表情讓我脆弱的心更軟了下來。小季提著一大堆水果,還有好幾本書。她說本來禮拜天和我一起去上街的,可她臨時又改變了主意,還說鑒於我的表現,她不想和我一起引人注目,而且影響不好。她還特別強調怕影響我的進步。這一頓說,讓我更加尷尬。我感到自己挺無辜的,怎麼老讓一個女孩子數落自己。

小季說完了,笑了笑,伴隨著她削蘋果的動作,我的心七上八下地亂捅著,我有些不甘心,半天才說:“你老是盛氣淩人。”接著又補充一句:“你這樣不覺有危險嗎?”

“你是批評我還是關心?”小季有些敏感了。

“我說你善良,美麗。”我誇她了,其實是脫口而出,或內心早就深思熟慮過了。

“第一次這樣恭維本護士”小季笑得十分開心,她把蘋果遞過來:“我買了一本《第二次握手》剛到的,以前是手抄本傳得厲害,現在正式出版了,丁潔瓊和蘇冠蘭的愛情,太感人了。”

“你看過?”

“聽說過,你看吧。”小季拿出另一本書說:“沈從文的《邊城》寫湘西的,我看這本書,完了再換。”她突然就像小孩子一樣朗誦起詩來:“你說如果要恨就恨吧/我驚詫,恨什麼/你又不是那個愛我的人/你又不是那個愛我愛的發了狂的人/你隻是現在的你,你現在,軀殼沉重,似有所思/在我眼裏,恰似大雨驟停,四周清明,那時,那境,皆屬於我所思所想,與你無半點相幹……”她開始流淚了。

這樣的傷感,我跟著難過,我有些急了:“怎麼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沒有,是我太激動了。”小季說。

但對我來說,一種開始就沒有結局的故事索性要放棄。

看得出,小季心裏還有什麼秘密要對我說,隻是我沒抬頭,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明白,這樣下去很危險,我們之間不應該有什麼,也許她的傷感另有原因,但願與我無關。

夜裏,我在病房看書,同號的老鄉戰友說他明天就要出院了,我們自然而然又提起了小季,老鄉戰友說:“你躲躲閃閃怕什麼,人家是真心實意的呀。”

“你懂個屁。”

“我又不是憨漢。”他不服氣。

“就是一個憨漢,尿泡尿不照照自己是誰。”我說。

“可未來是什麼,都難說,也說不準你還比她混得好呢。”

“但願……”我什麼也不想說了。

外麵突然下起了雪,當我看到路燈下飄飄灑灑的雪花時,好像幻覺一樣,充滿了情趣。

“十三床。”小季推開門,拍打著身上的雪花。

“你怎麼過來了?”我知道今夜小季不值班,她的宿舍在馬路那邊。

“下雪了。”她說。

“哦,下雪了,太突然了。”我說。

“跟我出去走走。”

“我……”我猶豫了。

“賞雪呀,不情願拉倒。”小季靠在門口,看著我。

“去吧,不是睡不著嘛。”老鄉戰友勸說道。

小季轉身走了,我跟隨著出去。夜晚的雪景看起來那麼和諧,溫馨。我甚至忘掉了我們之間存在的距離,小季回過頭對我說:“不要勉強呀。”

“哪裏,人生難得一知己,四海皆兄弟。”我覺得這話沒說好,有些不嚴肅。當我們相視而笑的時候,小季突然伸出手,使勁握住刹那說:“你有對象了?”

“哪有,小地方人都不懂。”我說的是真話,高中讀書那會小,還封建,男女授授不親呢。

“怪不得,你傻呀。”小季越發緊緊握著,她的手很溫暖,也柔軟,可她的勁兒恰到好處。讓我很容易想入非非。

於是我跟小季說我們隻能做好朋友。

“你不是一直寫東西嗎?”她說。

我點了點頭,可是我說:“這僅僅是個愛好,幾年兵當完了,複員後幹什麼?我自己都沒把握,我沒有固定工作,真不想連累別人,你可千萬別說我的話是假的。”

“我有工資,可以養活你。”她停住了腳步,十分認真地說。

我真想抱住她,無論如何,這話聽上去讓人感動。可我要實現我的理想,很難,也渺茫,我並不相信這是愛情。

“我讀了你的東西,很感人,也有才氣。”她說:“有時候,在於能不能堅持,我會幫助你的。”

“所以有時候故事往往開始就有結局。”

“你不喜歡我?”

我們就那麼相互盯著對方,離得很近,彼此能聽到心跳的聲音,在這靜謐無限的夜間,清脆的聲音可以折斷溫婉可以化掉。我意識到這個話題在我這兒無法繼續下去的時候,心裏無比的慌亂。

“我們必須接受現實。”我覺得自己成熟了,不會隨意說出愛與不愛。

這很殘酷的現實。

但我不知怎麼的,總有預感,這種情況將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沒有太完整的美好,所有的痛苦將被遮掩,歲月會說明一切。

雪花落在我們臉上,立即融化成濕漉漉的水珠,我不知道自己臉頰上是雪水還是淚水,往下流,一直淌進脖子,冷卻著身體……

那年的冬季連續下雪,我從軍醫院離開後收到小季的幾封信,還有她打來的電話。由於部隊的諸多不便,好多次都沒有接她的電話。軍醫院所有的人總是交頭接耳說起這個故事,在後來很多時間裏,我學會了麵對所有的猜測和非議,也學會了忍受孤獨,我沒有給任何人要傾訴的欲望。每個冬季,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許多年前純潔如雪的一幕。

這已是若幹年後我才明白過來的,過去了,放棄了,一切都成為回憶,我們充實過,虛幻過,又是因為當兵而美麗過。

至於那天晚上後來說了些什麼我覺得不重要了。小季要我說的那句話從始至終沒有從我嘴裏說出來,即使後來寫信,那三個字似乎在世界上最不好開口的,也是最讓人心疼的,還有應該承擔責任的。我因為怯懦,因為出身,在我生命中戛然而止。

好在,我幾十年如一日,不停地寫出東西,就像那年的冬季很特別。我的冬天,因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