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那一夜的酒情(2 / 3)

時間不長,光著膀子的陳子忠扛著五米長,碗口粗的鬆樹回來了。鬆樹的枝椏被砍光了,剩下光禿禿一根好木材,能做房梁,丟在院子裏咚一聲,震得地麵往上跳。院子外的村民竊竊私語,說中國遊擊隊不簡單,能用刺刀砍樹。

屋裏還是靜悄悄,陳子忠返回山溝,又砍了一棵樹,這棵更長,更粗壯。進院時有村民哄笑,說順玉姐,你再不開門,上門女婿就得累死啦,人群笑聲雷動。

陳子忠不懂朝鮮話,放下鬆樹,擦擦汗,還要走,房門這時開了,金順玉板著臉攆走圍觀的村民,瞪了陳子忠一眼,轉身進屋,陳子忠緊忙跟進去。

朝鮮的火炕大到能擺下飯桌,可以睡七八個人,金順玉進屋上炕,陳子忠也上炕,順手捏捏熙珍的小下巴,叫她聲蘑菇頭。

金順玉盤腿坐在炕頭,丟過去條毛巾讓他擦汗:“我不是心軟,是怕人看笑話。”

陳子忠眯著眼睛笑:“大嫂,你會說中國話?”

“我是中國人,隨著男人來了朝鮮。”金順玉招呼熙珍坐到身邊:“是以前的男人,在林子裏打獵的時候被大兵打死了,因為他把打的兔子給人民軍吃。”

陳子忠歎息:“可惜了,鐵定是條漢子。”

金順玉眼睛一亮:“你咋知道?”

“普通獵戶有把獵槍,有繩套就夠了,你家裏又是刀又是紅纓槍,你男人武藝不賴。”

“比不了你,我兩支手拽不過你兩根手指頭。”紅暈在金順玉臉上打個旋,她話鋒一轉,忽然拍著熙珍的脖頸說:“磕頭。”

滿眼怒火盯著陳子忠的熙珍愣了,金順玉一巴掌扇在她的後腦:“磕頭!”

熙珍含著淚花磕頭,咚咚咚,火炕要塌了。

“大嫂,你打孩子幹啥。”陳子忠拉過熙珍,被她在手腕咬出個月牙,又回到了金順玉身邊。

金順玉說:“求你饒了我們娘倆,饒了大河村。”

“這話咋說的。”

“人民軍打過來,韓軍打過去,今天保我們吃飽穿暖,明天保我們過上好日子,這好日子沒看見,我隻看見種啥長啥的地荒了,村子變成了寡婦村,孩子聽見槍響整晚整晚哭。我不管你是黃鼠狼,還是大救星,我高攀不上,我隻圖過個安生日子,別再讓村裏的老少遭罪,我們不要槍,要大米。”

大河村的老少不遺餘力地幫助過人民軍,人民軍敗退後韓軍把能扛槍的男人都抓了兵役,不願走的統統割掉下身的物件再活埋。金順玉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幾十個男人的物件掛在村頭的樹上,血淋淋一串。

陳子忠抽抽鼻子,目光在房間裏亂竄:“真香,大嫂,你屋裏有好酒。”

“我攆你呢,還想讓我請你喝酒?”

“昨天你澆了我兩桶涼水,得喝點,去去寒氣。”

“狗鼻子,地窖裏的東西也聞得到。”金順玉在炕上擺上桌子,把窖藏五年的酒擺上:“酒管夠,喝完滾蛋。”

琥珀色的壇子裝滿三斤半的酒,金順玉含著笑輕輕搖晃壇子,絲絲的甘冽酒香似乎要脹破壇子,叮叮咚咚地勾人魂魄。‘嘣’地一聲拔開裹著紅布的塞子,氤氳的白色霧氣在播散開來,破敗的房間仿佛變成了仙境,隻消嗅上一鼻子,人似乎就要醉死過去。

打仗前金順玉釀酒,她男人打獵,日子還算滋潤,槍一響,韓軍搶糧食,搶錢,村民們填不飽肚子,哪有閑錢喝酒。

陳子忠咽口水,抽鼻子:“泡菜的香味真饞人,在東北那陣我最稀罕朝鮮泡菜,行,行,行,泡菜下酒最好。”

“你真是塊當胡子的料。”

金順玉盛滿一盆泡菜,在酒桌前坐定,端起酒碗也不碰,啄了口,含在嘴裏細細品,許久才見喉嚨蠕動,酒成一條細線滋進肚裏。陳子忠點著頭,不用手,叼起酒猛仰頭,酒便潑了進去。

糧食釀的酒甘冽如刀,泡菜嫩白鮮紅,酸裏帶辣,幾口便把陳子忠吃的紅光溢麵,唇齒流香。

有人喝酒淺酌,有人猛灌,唯獨陳子忠是一個潑字,無論一杯酒還是一碗酒,他抓起來手腕看似不經意地那麼一抖,整杯整碗便潑進口腔,喉嚨不動胸不挺,仿佛嘴巴和喉管刹那間不存在了,酒便洋洋灑灑徑直潑進去,仿佛是甘露降在旱到裂出溝壑的土地,消失的了無聲息。更絕的是,旁人喝酒難免濺些酒在衣襟,脖頸上,似乎不這樣做便不夠豪爽,陳子忠潑酒卻是滴滴計較,嘴巴之外幹幹爽爽,偶爾有一滴沾在嘴角也會用舌頭一再舔上幾舔。

沒經過大酒陣的人見了這種虎豹氣勢早嚇得麵容失色,金順玉不驚不懼,似乎早料到這樣的漢子有這樣的豪邁,仍是含了口酒,沉默不語。

熙珍乖巧,金順玉的碗裏的酒還能養魚,她就給添得滿滿,上翹的嘴角似乎在說,你喝一碗,我娘也喝了一碗。陳子忠佯做不知,使勁往嘴裏塞泡菜,粘稠的汁水雨點般濺落。

金順玉喝幾口,陳子忠潑幾碗,金順玉很快繃不住了,擦著嘴角問:“我這輩子最恨兩種人,一種偷雞摸狗,一種是扛槍的大兵,我男人的全家被日本鬼子殺了,他多活了幾年,也被大兵殺了。你也是大兵,整天殺人,就不做噩夢?”

陳子忠吃菜吧嗒嘴,喝酒嘖嘖出響:“我扛槍,偷你的扁擔,占全了。”

“我問你做不做噩夢?”

陳子忠往嘴裏潑碗酒,咣地放到桌上:“咋不做,隻要不累天天做,夢見死去的戰友,夢見被日本鬼子殺的家裏人。我家七口人,五口被殺,剩下我和可憐的瞎眼老娘。”

“你和那些大兵沒啥不一樣,該死。”

陳子忠抬起頭,眼睛比沒喝酒時更清澈:“不一樣,太不一樣啦。大嫂,你知道我為啥扛槍?以前我和你想的一樣,安安生生過日子,外麵咋折騰和咱沒關係,還是我們連長說的對,覆巢之下豈存完卵,所以我扛槍,我要報仇,咱不懂大道理,就懂個血債血償。”

金順玉不吭氣,一口口品酒。

陳子忠輕輕重重敲打泡菜盆:“大嫂,其實我也是來征兵的,你會武藝,有血性,你男人被殺了,你不想報仇?這樣,你跟著我,包你連本帶利殺個夠。”

“我個婦道人家。”金順玉低眉拍著熙珍:“還得把孩子拉扯大。”

“你不做噩夢?夢不見死去的男人?”

金順玉忽然翻臉拍桌子,酒壇跳起兩指高:“我做啥夢和你沒關係,喝完滾蛋!”

“滾不了,我沒吃飽。”陳子忠一臉無賴相:“你在東北混過日子,該懂貧家富客的道理,飯不夠酒找齊,酒不夠飯找齊,你這待客之道,忒扣門。”

金順玉笑著,琢磨怎麼把這個賴漢攆走。大河村前後有兩個村長被韓軍的槍托砸碎了手腳,變成堆沒用的肉球,村長的位子也就空了,村民但凡有個大事小情都要找金順玉,一來她心細想的長遠,二來村裏的後生沒誰敢在她麵前跳腳。金順玉全家在大河村定居那年,潑皮無賴饞她長得俊俏,時常拿話撩她,暗地裏給他男人使壞,今天放走了鑽了套子的獵物,明天用開水澆她家的莊稼,搞得家裏雞犬不寧。金順玉的男人是個火爆性子,拎著獵槍要找人見紅,金順玉不依,說傷了人還得搬家。那晚金順玉擺了三大桌,大河村和附近幾個村子的無賴都成了座上客,她用一隻酒碗喝倒了一片壯漢,為首的無賴鑽進雞窩,嘴裏咕噥著一二三入洞房。

金順玉察言觀色,以陳子忠的酒量,她未必是對手,即便灌倒了,他要是酒後無德,對她動了手腳事情反而更糟,陳子忠的功夫她領教過。

“餓了?”金順玉抿口酒,以酒遮臉。

陳子忠不說餓,隻說泡菜好吃,再有三壇也吃得下。

金順玉的目光刀似的向上一挑:“那好,我喝酒,你吃菜,喝一壇吃一壇,誰贏聽誰的?”

金順玉的提議可謂機關算盡,酒量大的人胃口未必大,酒在肚腸裏轉幾個圈,一泡尿就舒坦了,飯菜不同,起碼得盤踞個把時辰。武鬆喝得下下十八碗‘透瓶香’,未必吃得下十八盤熟牛肉,就是這個道理。金順玉本是爽爽快快,不讓須眉的女子,想起陳子忠昨天對她的一番戲弄,狠得牙癢,也就下了狠心。

“咋聽?”

“咋聽都行!”金順玉抖動兩個豐滿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閃忽閃,陳子忠齒間若是蹦出輕薄的字眼,她便把酒壇砸過去,殺殺他的威風。

酒陣也是陣,兩軍對壘最怕折了氣勢,陳子忠當年和壓東洋對陣,喝一碗吼一嗓子,壓東洋完全被他的氣勢壓倒,人一寸寸矮下去,陳子忠反而越發抖擻,趁醉下山,順手砍翻了兩頭黑熊。金順玉見過太多的男人,經過太多的酒陣,男人放不下的無外乎酒色財氣,陳子忠這樣的男人愛酒更愛麵子,可以不拘小節,但不能失了英雄的名頭,若是犯了調戲婦女的禁忌,軟了氣勢,酒陣必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