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下)(3 / 3)

而李煜,卻更為疑惑。左思右想,始終猜不透娥皇的心思。多年夫妻,娥皇的深沉內斂,他自然清楚。因此,他更加擔心,也更加不安。

“娥皇,我……”他終於狠下心,想把自己和嘉敏的事全盤托出,以求得妻子的原諒,也盡早擺脫相思之苦。但剛一開口,娥皇卻接道:“重光,明日我們出宮去遊秦淮河好不好?剛才仲宣一直嚷著要去呢!你很久沒帶我們出遊了。”

“哦……那,那就明日去吧!”李煜硬生生地將話咽了回去。抬頭看娥皇,不由得心生憐惜,輕撫她略顯憔悴的臉龐,柔聲道:“近來,冷落了你。對不起。”

娥皇的淚水忽然湧上了眼眶,她推開李煜的手,轉身拭淚。

兩人默默地站著,一時都無話可說,似乎有了某種隔閡。許久,李煜終於說:“娥皇,澄心堂還有事要處理,我先走了。”

娥皇沒有留他。

她淚流滿麵的樣子,李煜卻不曾看到。

很快就是七夕——李煜的生辰。

隻是,歌舞宴前,對酒當歌,李煜的歡笑中,卻有著難以排遣的失落。

窅娘的金蓮舞仍然在跳,體態依然窈窕,舞姿依然輕盈,眼波依然含情。

流珠的琵琶仍然在彈,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琴聲依然婉轉動人。

……

而李煜,在歡聲中,卻覺出了一份孤獨。盡管他的身邊,熱鬧非凡。

他很快就醉了。娥皇將他扶入寢殿,卻聽見他喃喃低語:“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娥皇猝然鬆手,臉色在瞬間變得蒼白。她這才明白:李煜對嘉敏的感情絕不像對窅娘,流珠等人那般簡單。而這高高的宮牆,居然隔絕不了他的情思!

“重光,曾幾何時,這些宮娥妃嬪都不能讓你開懷了?”娥皇傷感地問,“你是為了她而醉?”

醉倒的李煜未曾聽見。而娥皇的淚水,卻滴落在他的臉上。

李煜終於醒來,抓住她的手,朦朧地問:“娥皇,是你在哭?”

“沒有。”娥皇搖著頭,收住眼淚,“你醉了。我讓慶奴,玉奴來服侍你。”說著,她轉身退出。

轉身的瞬間,淚水終於決堤。但是,她不願讓別人看到。

在空寂的長廊上,她按住雕欄,無聲地落淚。

入秋,娥皇病了。

李煜天天來瑤光殿探視。她的病並不重,常常抱著琵琶,坐在榻上信手奏出一曲。古音或是小調,其聲錚錚然。

每次,李煜靜靜地聽著,並不言語。待她彈完一曲,又總是勸道:“娥皇,不要傷神了,躺著休息吧。”

娥皇順從地躺下。於是,夫妻倆閑話家常。談得最多的,是一雙兒子。每次說起仲宣的天資,娥皇總是興奮不已。李煜的心中,亦是溫情蕩漾。

然而,他們從來不曾提起嘉敏。盡管,這個名字一直梗在他們之間。

一日晚膳後,娥皇彈奏了一曲古樂《壽亭候》。

悠悠的琴音中,昔日時光依稀重來。李煜怔怔地聽著,忽然想起當年,娥皇在父皇麵前彈奏琵琶的情景。於是,他有些悵惘地笑了。那時,正是他的悠遊歲月,亦是娥皇的花樣年華。如今,他望著娥皇,她已是少婦的雍容了。

“重光,你在想什麼?”娥皇放下琵琶問道。

“我在想,當年你為父皇彈琵琶的光景。”李煜笑道,“那時,你美得燦爛奪目,讓我驚為天人。”

“怎麼不記得?”娥皇惆悵地接口,“隻可惜,韶華易逝。”

李煜不忍聽這話,拉她入懷,柔聲道:“你現在仍然很美麗。”

娥皇卻搖了搖頭,隻是淡淡一笑,恍惚地回憶道:“當年,父皇賜我燒槽琵琶時,對我說,‘莫負好年華’。”她微微一笑,又看李煜,眼中悲傷如水,“我把我的好年華,全都賦予你了。”

李煜忽然覺得沉重,立刻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說:“娥皇,我都知道。”

娥皇並不答話,依偎良久,無奈地說:“我真不該生這場病。”

“不要急,慢慢會好的。”李煜柔聲相慰,“你早點休息。我不打擾你。”

娥皇深深地望著他,分明舍不得他離開,卻叮囑道:“重光,你也早點休息。”

“我就在外間睡。夜裏有什麼事,你可以叫我。”

娥皇詫異地看著他,愣了一下,方勸道:“重光,你還是回去睡吧。你這樣,我會不安。”

“不。你在生病,我要守著你。”李煜體貼地把妻子扶到床上,“我在外間,不妨事的。”

他的溫柔,令娥皇喉頭哽咽,說不清心中是感慨,還是幸福。

然而,她靜靜地躺著,卻睡不著。一時之間,前塵往事,一一重現。輾轉反側了很久,忽然想:天涼風起,他該不會著涼吧?玉奴有沒有在他身邊服侍?到底放不下心,於是,她忍不住起身走到外間。然而,李煜卻不在。榻上空空的。

娥皇心中一怔,默默地站了一會,忽然疾步走到屋外。長廊盡頭,長明燈映照之下,一個修長的身影,在來回踱著。

她頓時怔住,喃喃地問:“你睡不著,是在想著她嗎?”她不禁打了個寒戰,心立刻冷了下來。

這時,徘徊良久的李煜回過頭,夫妻倆怔怔地對視了片刻。

“娥皇!”李煜叫了一聲,有驚訝,有愧疚,亦有不安。而回音,使他的叫聲顯得更為淒涼。

娥皇默默地望著他。在淚眼朦朧中,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忽然有一種遙遠的陌生之感。

看到娥皇散亂的發絲,單薄的衣衫,李煜心疼地將她攬入懷中。一時之間,內疚和憐惜在心中摻雜,他忍不住說:“對不起,娥皇!我,我……”然而,有些話,卻難以啟齒。

“我知道……嘉敏的事,其實我都知道。”娥皇在他懷裏哭著,淚水頃刻間打濕了他的錦袍。

“忘了她,好不好?”她緩緩地抬起頭,哀切地問,“十年夫妻,難道抵不過兩個月的感情?”

“娥皇,我……我……”李煜很想給妻子一個承諾,但他無法出口。

因為,嘉敏亦是他心頭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