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上)(1 / 3)

娥皇的病,一直不急不緩地拖著。到了這一年十月,卻忽然加重了。

李煜仍然天天來探視。有時,兩人相對無言。但即便如此,看著彼此,心中卻是篤定的。每次,慶奴奉上藥,李煜總會接過來,親自嚐一下。

“重光!藥是苦的。”娥皇勸止,“你又何必呢?”

“沒什麼。”李煜望著日益憔悴的妻子,深情地說,“你病著,就仿佛是我病著。”他坐到床沿,將藥汁親自喂入娥皇口中,一邊關切地詢問:“苦不苦?若是太苦了,就讓玉奴多放些糖。”

娥皇搖頭,緩緩地將藥咽下,也一並咽下了哽在喉頭的凝噎之意。

服了藥後,娥皇複又躺下。李煜仍然守在床前,握著她的一隻手,輕聲說著話兒。娥皇隻是合著眼,淡淡地應著,漸漸睡去。

看她睡深了,李煜才將手輕輕地抽出,為她掖好被角,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帳幔,惟恐那銀鉤相擊聲驚醒了她。

然後,他起身走到外殿,從長幾上拿起禦醫的脈案,又看了一遍。千篇一律的都是一句話:氣血虧弱,肝氣鬱結。然而這幾個月來,延醫服藥,卻絲毫沒有進展。

他放下脈案,不禁歎氣:恐怕娥皇還有別的心事吧?是因為嘉敏?

“國主,這樣晚了,還不休息?”李煜一抬頭,看見慶奴已悄然走到身前。

“慶奴,”李煜看著她,忽然幽幽地吐出一句,“小娘子出宮,已經有三個月了。”

“國主還是那麼惦記她?”慶奴有些傷感,又道,“小娘子一定也惦著國主的。”

“我有自己的苦衷。”李煜無奈地歎息,“國後的病一直沒有起色,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迎她妹妹進宮。”

“慢慢調治,國後的病總會好的。”慶奴明知娥皇病好後,也不會同意讓嘉敏進宮,卻隻能違心地勸李煜。

而李煜,似乎並沒有聽見,隻是望著脈案發呆。

這一夜,宮人浣衣的敲打聲,不斷傳來。在深秋的夜裏,在失眠的人耳中,顯得猶為淒涼。

李煜默默數著,又是無眠。良久,他輕聲念出:“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說不清心中煩亂的思緒,是在憂心娥皇,還是思念嘉敏。

被封為宣城郡公的仲宣,每天都在保姆的陪伴下,到禮佛閣為母親祈福。

“菩薩,請保佑母後身體安康,早沾仵藥。”仲宣跪在蒲團上稚氣地禱告。

此時,一隻狸貓沿著橫梁,跳到了懸掛在佛堂正中的琉璃燈上。忽然,繩索脫鉤,那盞琉璃燈轟然墜地,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隻聽見仲宣驟然一聲驚叫,佛堂裏頓時亂作一團。

早朝剛散,宮車在駛往澄心堂的輦路上忽然停住。心神不屬的李煜茫然地掀起車帷,然後,他聽到一名內侍低聲向他稟告:“啟稟國主,小郡公在佛堂驟遇驚嚇,昏厥過去了。”

李煜愣住了,驚疑地看著他,似乎沒有聽清,隔了半晌才恍然驚起,急問:“怎樣了?”

“此刻仍然昏迷不醒。”

“先瞞住國後。”李煜心中一緊,頓足叫道,“快,快,去瑤光殿!”

他大跨步地走入,身邊已齊刷刷地跪了一屋子的人。

“究竟怎麼樣了?”他問圍在幼子床前的禦醫。三枚銀針已經刺入,仲宣卻連一絲抽搐也沒有。

“國主恕罪,臣等已經盡力了。”禦醫惶惶地跪奏道,“小郡公恐怕……恐怕……”

李煜心中一沉,疾步搶到仲宣的床邊,望著昏迷的愛子,頓時心如刀割,眼淚不禁落了下來。想到臥病已久的娥皇,昏迷難救的仲宣,一向溫和的他驟然怒道:“宮裏要這些禦醫幹什麼!都沒有用!沒有用!”

夜裏,仲宣還是夭折了。

病榻上,娥皇忽然從夢中驚醒,悚然叫道:“仲宣!仲宣!”

一直守侯著的李煜立刻握住她的手。仲宣夭折已有兩日了,他沒有讓娥皇知道。若是得知愛子去世,對於她,該是怎樣的打擊?尤其是在病中。

“重光,仲宣……”娥皇睜大眼睛望著他。病中消瘦,使她的眼睛看起來特別黑,特別大。

“你告訴我,仲宣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莫非母子間真的心心相連嗎?李煜艱難地回答:“沒有,仲宣好好的。”

“可是,以前他天天來向我請安的,這幾日卻沒來。”娥皇驚疑不安,“我剛才夢見仲宣……”

李煜聽在耳裏,痛在心頭,忽然掩住妻子的嘴,將她緊緊抱住。

“娥皇,不要多想。”說著,他幾欲落淚。

然而,噩耗終究瞞不過娥皇。

翌日,當娥皇翻開李煜無心遺落的經書時,一張詩箋掉落在地。

她怔了一下,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砰砰地跳著,猶豫片刻,終於艱澀地說:“慶奴,撿起來給我。”

展開來,竟是這樣一首悼亡之詩:

永念難消釋,孤懷痛自嗟。

雨深秋寂寞,愁重病增加。

咽絕風前思,昏蒙眼上花。

空王因念我,窮子正迷家。

而詩後,附有一行小字:悼亡子仲宣……

突如其來的眩暈,使久病的娥皇頹然伏倒,一陣麻木過後,頓時心痛不已,隻淒淒地叫了一聲:“仲宣!”又忽然哽住,隻覺得喉頭甜澀,一口血便吐了出來。

“國後!”慶奴驚叫一聲,忙過來扶她。這時,侍立在側的宮女們紛紛奔上前。娥皇隻是木然地看了一眼,身子卻軟綿綿地滑了下去。

當她再次醒來時,李煜正默默地守著她,臉上淚痕猶在。

“重光……”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忽然聲音哽咽,淚珠簌簌地滾落。

“娥皇,你終於醒了。”李煜舒了口氣,但憂色卻很快籠上眉宇,“現在可好些了?”他用手背為她拭去淚水。

娥皇緩緩地搖頭,淚水不斷湧出。

李煜歎了一聲,移開手,強忍傷痛勸她:“娥皇,你要保重。仲宣去了,好歹還有仲寓,還有我……”

娥皇卻無奈地搖頭,悲泣道:“連一個心愛的兒子都守不住,可見我是個無福之人。我的病,恐怕也沒有指望了……”

“不!不!”李煜痛苦地叫道,“娥皇,不要這個樣子!”

自仲宣夭折後,娥皇的病,日益深重。

人漸漸的消瘦下去,似乎隻剩下一個空殼了。

十一月初,嘉敏卻忽然進宮了——是周夫人派她來探視娥皇的病情。

還是在蓬萊院。閣樓依舊,庭院依舊,人卻再難依舊。這次相見,嘉敏和李煜的心情,都不同了。

在宮牆外,朝思慕想,為之食不下咽,夜不成眠。而如今,那個人近在眼前,嘉敏卻恍如夢中,隻在淚眼裏凝視著李煜。他瘦了,倦了,昔日的神采已然失去。而看著自己的目光,卻依然深情。

“小妹!”李煜攬她入懷,很辛苦地道出,“你終於來了!”想到這幾個月來的不幸,嘉敏是他悲痛中唯一的安慰。

“姐夫,節哀順變。”嘉敏心疼地說,“我也沒想到,宮裏會發生這樣不幸的事。我也很難過。”

李煜默然,怔了片刻,忽然凝望著嘉敏,關切地問:“這些日子,你怎麼樣?”

“我?”嘉敏淡然一笑。這幾個月來,日子裏似乎隻剩下了等待和思念。多少個不眠之夜,她癡癡地想著他,默默地流著淚。這種種的苦,三言兩語,如何說得清?更何況,一見他,所有的苦都化為烏有了。

她隻能輕輕地搖頭。但李煜卻懂。他溫柔地拂上她消瘦的臉,默默無言。

“對了,姐夫,”嘉敏忽然關心地問,“姐姐怎麼樣了?”

李煜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長歎一聲,卻不知從何說起。

“怎麼?”嘉敏心中一緊,立刻說,“我去看看姐姐!”

“小妹,不要急!”李煜下意識地勸止她,“你姐姐好不容易才睡得安穩,不要去打擾了。改日再說吧。”

“可是……”嘉敏仍然不放心,“姐姐的病,真的不要緊嗎?”

李煜苦笑著,愁緒又籠上了心頭。而嘉敏卻踮起腳,用手指輕輕撫平他皺起的眉。

“姐夫,不要愁。一切總會好的……”她柔聲相勸。

李煜忽然哽咽,什麼話也說不出。

等他回到瑤光殿時,娥皇已經睡著了。

李煜站在榻前,默默地凝視著她的病容,心裏左右為難:娥皇,嘉敏進宮了,你可願意見她?

那闋《菩薩蠻》,使娥皇對妹妹心生嫌隙。此時相見,怕是更惹她猜疑吧?李煜深知娥皇的性情,她不似嘉敏那般開朗,卻比她更為敏感。一旦有事,也隻能自己獨自思量,往往容易鑽牛角尖。更何況,除了仲宣的死,嘉敏又是她另一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