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上)(2 / 3)

可是,如果不讓她們姐妹相見,又該找個什麼樣的理由呢?娥皇好瞞,嘉敏卻不好騙。李煜反複思考著,心事重重。

這兩個月來,他衣不解帶地守侯著娥皇。他想用自己的行為來說明永不相負的深情,同時,也抵擋他對嘉敏日深一日的思念。

然而,嘉敏始終是他心頭的痛,亦是娥皇心裏的刺。

嘉敏進宮,已有三日了。

她一直沒有見到娥皇——有李煜勸著,慶奴擋著,他們都說娥皇病中神誌不清,不宜見親人。說得不錯,但嘉敏的心中卻很不塌實。

幸好,李煜每天都會來看她。

匆匆一麵,寥寥數語,情意總比言語長。

那日,嘉敏為了替他排遣煩惱,特意取出一具笙。已有多日不練了,但為使李煜開懷,她著意苦練。雖不比娥皇的琵琶高超,聽來卻也動聽。尤其是那一雙素手,嫩如柔荑,在參差不齊的笙管上輕盈翻飛,真讓李煜看呆了。

她的目光,滿含溫情,一直未曾離開過李煜。直至吹完一曲,方含笑相問:“官家,如何?”

此時,此刻,此地,此舉,無異於苦中作樂。

“好。”李煜看著她,目光溫柔,但片刻歡愉中卻又含著淡淡的憂。他凝視著嘉敏那具笙,又想到她那含情脈脈的眼神。靜思片刻,忽然起身走到案前,潑墨揮灑,頃刻間便作出一首新詞贈與嘉敏: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雲深繡戶,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每天早晨,嘉敏按例去給聖尊後請安。她的活潑伶俐,曾給聖尊後帶來很多歡笑。但這次,卻沉默了不少。

聖尊後心疼地牽起她的手,歎道:“嘉敏,你可瘦多了!唉,為你姐姐的病,真是……”聖尊後不清楚娥皇的病,每每想去探視,總是為宮人所阻。無非是怕她年紀大了,經不起傷心。

嘉敏倒反過來安慰她。然後心不在焉地陪她閑話片刻,便匆匆告辭了。

黃保儀也來看過她。隻是,看她的眼光,卻不同了。

黃鳳亦是少見的聰慧之人。在宮裏生活久了,察言觀色的本領自然少不了。

自上次嘉敏不及告別就匆匆出宮起,她對整件事,就明白了大半。因此,看嘉敏的眼光,自然不同於昔時。

“保儀!”嘉敏迎向她,笑容卻很勉強,“不過分別數月,卻有那麼多變故!”

“小娘子,人有旦夕禍福,不要太介懷了。”黃保儀關切地問,“你母親的身體可好?”

嘉敏十分感激,握住她的手,真心地說:“保儀,謝謝你。我母親一切都好。昨天,我給她寫了封信,說姐姐的病有禦醫悉心調治,不日便可痊愈。”

黃保儀有些驚訝。她天天都去瑤光殿問疾,心知娥皇的病,不會像嘉敏說得那麼輕鬆。

“保儀,其實我向娘撒謊了。”嘉敏很快坦誠相告,“我並沒有見過姐姐。國主和慶奴都告訴我,自仲宣夭折後,姐姐常常神誌不清。禦醫說,她不宜會見親人。可是,可是……”嘉敏疑慮重重,忽然頓住了。

黃保儀怔了一下,頓時明白了李煜的用心。於是,她溫和地勸道:“病人最忌情緒波動了。小郡公的死,已經讓國後悲痛欲絕了。再見親人,恐怕又會勾起傷心事吧。小娘子也許是不能懂得國後的失子之痛吧?”

“我怎麼不懂?”嘉敏搶著回答,“仲宣是我姐姐的心肝。姐姐本來就在生病,忽然聽聞仲宣夭折,自然病情加重。”

“那就是了!小娘子還是靜心等候吧。”

“可是,姐夫難道不算是親人嗎?”嘉敏十分不解,“為什麼姐夫可以去看她,我就不行?”

“這……”保儀略一思索,立刻接口,“國主與娘娘原本就是朝夕相對的,而小娘子卻是剛進宮的,自然不同。”

嘉敏這才釋然。然而心中卻有隱痛,是啊,他們朝夕相對,又有愛子承歡,而我,似是多餘的人。

除了黃保儀,慶奴也來看過她。說得最多的,是姐妹倆暫時不能相見的原因。

“我明白的。”嘉敏切切地問,“姐姐的病,究竟如何?”

慶奴苦笑:“還是那樣。”

“那麼,你盡快回瑤光殿去吧!”嘉敏認真地說,“姐姐那裏,總離不了你和玉奴。記著,盡心照顧娘娘。”

慶奴看著她,暗自歎息:她這次進宮,似乎變了很多。

愛情,往往會使人擺脫稚氣。更何況,她愛得又特別苦。

一日午後,李煜剛走到瑤光殿外,便聽聞陣陣琵琶聲。他心中不由得一喜:難道是娥皇的病有起色了嗎?

然而,琵琶聲卻驟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娥皇重重的喘息。

“娥皇!”他快步走入,隻見她靠著床欄,臉色蒼白。

“國主,娘娘她……”玉奴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娥皇輕聲打斷:“沒什麼,不過是午後精神不錯,想彈彈琴。”

然而李煜卻注意到,她的手裏緊握著一條手巾。

“娥皇,這是什麼?”他走過去,掰開她的手,看到的卻是一條染著血的手巾。他心裏一陣難過,關切地責備道:“你還瞞著我!”

娥皇心中酸楚,淒切地吐出一句:“你不必再為我的病費心了。”

李煜握住手巾,頓時潸然淚下。

禮佛閣,自仲宣夭折後,一直沉寂。而如今,卻多了一個嘉敏。

金縷鞋輕輕地踏上青石地磚。目光流轉,略過高高懸掛的琉璃燈,定定地注視著堂上莊嚴慈祥的塗金佛像。

她的心,驀然安定。

香煙繚繞中,她跪在蒲團上,閉目禱告:“信女周嘉敏,一願姐姐早日康複,二願慈母身體強健,三願國主長樂無憂。”她虔誠地叩首。

然後,她站起身來。耳畔恍然響起仲宣當日的驚叫,驚起而回頭,卻見佛像慈眉善目如舊。她怔了片刻,不禁暗暗生悲:仲宣的赤子之心,最是無邪。但佛祖卻不曾庇佑。娥皇才華橫溢,溫柔沉默,佛祖可會庇佑她?

又默默地站了一會,她才離開佛閣,漫步走回蓬萊院。

正經過禦花園,冬日的暖風卻送來一句讓她不得不止步的話:

“小娘子這次進宮,不會如此簡單吧?說是探病,為何又不覲見國後?”

“說得也是。我家保儀都天天去探視呢!”接口的,想必是黃保儀的侍女。

“我倒是聽說,官家有一首遺失的詞。”聽她的口氣,似乎是件很隱秘的事。

嘉敏站住了,聽得格外注意。

“手提金縷鞋,劃襪步香階。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你聽聽!”那個人又接下去道,“這還能有誰?怪不得上次忽然不告而別了呢!”

“這麼說來,竟是姐夫和小姨有了私情?那小娘子這次進宮,是探病?還是奪位?”

“不管她什麼目的,娘娘肯定是不願見她。不然,何以至今都沒有見麵?”

……

嘉敏怔住,頓時羞愧得麵紅耳赤,搖搖晃晃地扶住了一棵槐樹。

官家有一首遺失的詞……手提金縷鞋,劃襪步香階……小娘子這次進宮,是探病?還是奪位?……娘娘肯定是不願見她……

原來為此!原來為此!腦海裏,反反複複的隻是這四個字。她恨聲對自己說:“你怎能這樣不自愛,不自重?”

長長的指甲掐入肉中,血已滲出,她卻毫無知覺。

是夜,李煜走近嘉敏,輕喚一聲:“小妹!”

嘉敏仍是背對著他,不曾轉頭。待李煜繞到她跟前,卻看到了兩行清淚。

“怎麼了?”他握住她的肩,忽然緊張地問,“你去看過你姐姐了?”

“我沒有!”嘉敏突如其來地大聲叫起來,“我怎麼去看她?她根本就不願意見到我這個妹妹!”

“你聽誰亂嚼舌跟了?”李煜愣了一下,斷然道,“沒有這回事。”

“怎麼沒有?你騙我!”嘉敏帶著哭音,“手提金縷鞋,劃襪步香階。這是什麼?你寫的好詞!自己不收好,還到處亂丟!人人都在看我的笑話了!”

說著,她不禁氣結,指向李煜,含淚道:“你,你……你讓姐姐怎麼看我?讓宮裏人怎麼看我?我現在哪有臉出去?”

一口氣將心頭鬱結的愁怨發泄殆盡後,嘉敏反而靜了下來。看李煜痛悔的樣子,心有不忍,正想說些什麼,李煜卻內疚地說:“你不要氣急。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受委屈了。”

這番低聲下氣的話,竟是一個國主說出來的。嘉敏的心不禁軟了,再無埋怨,再無委屈,不由得回身抱緊了他,深深地說:“我不怪你,從來沒有。”說著,淚水又下來了。

“小妹,你且忍耐幾天。他日,等你姐姐病好了,我一定求得她的諒解。鳳冠霞帔地將你迎進宮來,再不讓你受絲毫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