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鄭重的承諾,嘉敏還能說些什麼?若真的不能長伴在他身邊,有此一言,今生已無憾事。
瑤光殿西室。羅帳低垂,娥皇正睡著,眉頭卻微微皺起。
“小娘子,輕一些。”慶奴伴著嘉敏進來,忍不住又提醒她,“說好了,隻看一眼。不要驚醒娘娘。”
帶嘉敏來看娥皇,實在是無奈之舉。隻因她奉了慈母之命進宮伺疾,入宮多日,若是久久不得相見,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於是,李煜和慶奴商量,特意等娥皇睡下了,才帶嘉敏過來看一眼。
嘉敏一進來,已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周圍的宮女個個低頭屏息,垂手靜立。
她走到床前,輕輕跪下。但見娥皇麵朝裏臥,原先圓潤的肩膀已消瘦得可以看出骨架。
她忍不住繞到床後細看。站在一丈之外的慶奴正想阻止,卻慢了一步。
然而,一看之下,卻大驚失色。這哪裏是原來花容月貌的姐姐!此時的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想不到,這幾個月來,變化竟是如此之大!
驟然之間,嘉敏喉頭哽咽,忍不住失聲悲泣。她又立刻驚覺,捂住了嘴。然而遲了!娥皇已經醒來,黯然失神的目光緩緩與嘉敏相接。
“哦,是你。”娥皇臉色稍變,細聲問,“小妹幾時進宮的?我怎麼不知道?”
嘉敏心無城府,脫口答道:“我進宮差不多有十日了,一直沒有來看姐姐。”
“你,你……”娥皇的心底一陣涼意,臉色驟然轉變,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斥道,“你怎麼來的?誰讓你來的?誰讓你擅自進宮的?”
這聲聲尖利的責問,逼得嘉敏步步後退,無以應答。滿心委屈,一齊湧上來,化作滿眼的淚,哭道:“是娘讓我來看你的!原來,我真的不該來!”
她哭著跑了出去。
“你,你……”娥皇大聲喘息著,心頭一陣劇痛。忽然頭一偏,在枕上昏厥了過去。
再次醒來,卻恍如隔世。
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一臉關切的李煜。
娥皇望著他,良久。仿佛眼前這個人,是第一次所見。而她寧願他們是第一次相見。曾經親密無間。如今,他們之間已隔了一個嘉敏。
她可以容忍窅娘,容忍秋水,容忍流珠,因為她們得到的,不過是李煜隨興的寵愛。卻獨獨不能容忍嘉敏,因為她威脅到了自己在李煜心中的地位。
而如今,嘉敏卻進宮了。她身為六宮之主,居然毫不知情!一種被愚弄的屈辱,一種不被尊重的悲傷,使她淒然一笑,轉過身去,背對著李煜。
“娥皇,你醒來就好。千萬別動怒,千萬別多疑!我慢慢向你解釋……”
“恭喜國主!臣妾之妹原來早已進宮,往後,有勞國主照拂了!”娥皇聲硬如冰。
“嘉敏進宮,並非你想的那樣。”李煜的聲音,滿是無奈,“娥皇,你回過臉來看看我。”
然而,任憑他千言萬語,娥皇留給他的,卻始終是一個冰冷的脊背。
蓬萊院裏,嘉敏亦在哭泣。
李煜已悄然站在她身後,一聲長歎。
“姐夫!姐姐怎麼樣了?”嘉敏立刻止住淚。
“她現在很不好。”李煜抬眼看她,深陷的眼窩,微微發紅。
“我,我不是故意氣她的。”嘉敏怯怯的,自責不已,“我不該說氣話。若不是因為我,她的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
李煜忽然抱緊她,眼中淚光閃動,深深地說:“我該拿你們怎麼辦?嘉敏,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一連幾日,娥皇已是米水難進了。
李煜日日站在床前,她自然知道。聽他絮絮地說著,娥皇隻是無聲地哭泣,淚水每每濕了一片枕巾。然而,李煜卻看不見她縱橫的淚水。
因為,她仍然背對著李煜,麵不外向。
十年前,她嫁與李煜時,便將一顆心賦予他了。貌美才高如她,心高氣傲如她,絕望悲痛如她,又怎會輕易回頭?
隻是,她心中的愛斷情傷,又有誰懂?
這一日,她強打精神,堅持讓慶奴扶她起來。
勉強坐起來了,她卻渾身打顫。靜靜地調息了片刻,她讓宮女取來她舊日整理的曲譜和最愛的燒槽琵琶。
《恨來遲》,《邀醉舞》,《霓裳羽衣曲》……一頁頁翻去,她的淚,滴滴滑落。不禁想起了那些風光無限的日子,想起了她健康時的風華,想起這每一曲都曾讓李煜讚歎不已……
那時的她,真是美麗啊!然而如今,鏡裏的她,麵色蠟黃,眼窩深陷,目光中全無往日秋波橫溢的神采。
她默默地看著曲譜,忽然冷冷地說:“將它們,都燒了罷!”
“娘娘,這……”玉奴和慶奴麵麵相覷,誰都不敢動。
“留著有什麼用?”娥皇淒楚地笑了,聲音卻變得更冷,“燒了罷!”
這些曲譜,是她的心血所在。此時,看著它們漸漸化作縷縷青煙,玉奴和慶奴都落淚了,她卻沒有。
燒槽琵琶是昔日元宗所賜,李煜曾說過:“這世間,惟有你才配彈它。”
而如今,轉軸撥弦,顫抖的手指卻再也彈不出曼妙的樂曲了。
想起當日演奏《霓裳羽衣曲》,李煜曾深情款款地說:“《霓裳羽衣曲》是你的驕傲,而你,亦是我的驕傲。”言猶在耳,而愛卻漸漸淡化……
這種種變遷,教她情何以堪?這種種無奈,教她如何甘心?
她忽然丟下琵琶,吩咐宮女備紙筆。
這恐怕是她最後一次握筆了。
當李煜聞訊,匆匆趕來時,娥皇已重新沐浴更衣了。
此刻,她平躺著,不再背對李煜。而臉上,卻依舊漠然。
李煜正想說什麼,玉奴和慶奴卻跪在了他麵前。
“國主,娘娘將這些留給陛下。”
慶奴手捧的,是那具燒槽琵琶;玉奴的手上,是一個錦盒。裏麵,是一隻娥皇日常佩帶的玉鐲,以及一張紙。李煜拿起來,但見上麵寫著三個字:請薄葬。
一瞬之間,李煜明白了娥皇的意思。他顫抖著,推開這些,疾步走到床前,哀切地叫道:“娥皇!娥皇!”
娥皇終於抬眼看他,悲聲說道:“我身上的一切,皆由官家所賜。惟有這玉鐲,是我母親所贈。今日,我隻有以此遺陛下。”
“不!娥皇!”李煜用力地搖頭。無助的時候,他像個孩子。
“重光,人難免一死。隻不過,我先走一步。”娥皇的聲音悠悠傳來,雖細,雖弱,卻字字驚心,“身為女子,有我這樣的福氣,能與你廝守十年,又母儀天下,已經是及至了。隻是我福薄,留不住愛子,自己又染病在身。我歿後,你千萬節哀。替我寬慰聖尊後,不必徒然為我難過。還有仲寓,他是我唯一的骨肉了!——我的葬禮,一切從簡。切記。”
這番話,緩緩道來。因為說者的絕望而顯得猶為冷靜。
十年的緣分,幾許深情!幾許歡笑!李煜忽然失聲悲號,握住她的手,心痛不已。
娥皇細細地看著李煜,仿佛要把他的樣貌印到骨子裏,好教她刻骨銘心。
終於,她長歎一聲,決然道出:“重光!十年夫妻,緣盡於此!”
聽得這一聲,李煜大驚,惶恐地看向她。她亦含淚望著李煜,一隻手卻顫抖著從枕下摸出一塊玉,緩緩地塞入口中。自此,不再言語。
這無非是表示生意已盡,等待銜玉而逝了。
“娥皇!娥皇!”李煜悲痛欲絕,聲聲哀告,“不要這樣子!不要這樣對我!”
然而,娥皇卻有如一尊石雕,再無隻言片語,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隻是,緊閉的眼中,卻滾出了一行淚水。
三日後。
乾德二年(公元964),十一月,甲戌之日,周娥皇逝於瑤光殿西室,諡為“昭惠皇後”。
風雨淒迷的夜裏,李煜徹夜難眠。娥皇的音容笑貌,在心頭縈繞不去。
再過一個月,就是新年了。而李煜的心境,卻更為悲涼。
新春大朝,在文武百官的朝賀聲中,李煜勉強升殿。不過才一個月,他已消瘦得不成人形,一身華貴的龍袍穿在身上直打晃。
隆重的典禮草草結束。離座時,李煜從內侍手中接過了手杖,扶仗而行。
眾臣愕然。究竟是什麼樣的悲痛,使二十八歲的國主衰弱至此!
但見書案上,又多了兩首詩。
其一:
入見桐花發舊枝,一縷煙雨暮淒淒。憑欄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
其二:
層城無複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娥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