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過後,便是乾德三年(公元965年)。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消心裏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猶殘藥,香奩已染塵,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
豔質同芳樹,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傍叢。穠塵今何在?飄零事已空。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
這是李煜為仲宣和娥皇寫下的挽詩。
他寄悲情於詞章。然而心中的苦痛,又豈是隻言片語可以寫盡的?多年來,他所欣賞,所珍愛的那個女子,早已成為他生命裏的一部分了。然而此時,娥皇卻拋下所有的骨肉親情和榮華富貴,悄然而去了。
在他心裏,留下了深深的痛。即便將來,他有再多的榮耀,再多的歡笑,他的生命裏,也始終會有隱痛。
娥皇已去了多日,宮中仍是一片愁雲慘霧。
這是嘉敏第二次穿上白衣素服。第一次是為父親,這一次卻是為她的姐姐。
這期間,她隻單獨見過李煜一次。
那一晚,李煜失聲痛哭。他的痛苦,不僅僅因為他對娥皇的愛,還因為他對娥皇的死一直懷有愧疚。
他哭,嘉敏也哭。娥皇畢竟是她血濃於水的親姐姐啊!更何況,她懷著和李煜一樣的愧疚。
她的日子,也在淚水的浸泡中。她的悲傷,亦不少於李煜。
那一闋《菩薩蠻》,漸漸地流傳朝野。自娥皇逝後,金陵的茶館酒肆都在談論這首詞。
有人說:嘉敏輕狂放蕩,這就是明證。
有人說:嘉敏此次進宮,明為探病,實為奪位。
還有人說:娥皇是被嘉敏活活氣死的……
種種蜚短流長,不獨宮外,在宮裏也有人議論。
而嘉敏,在怯怯地踏進瑤光殿時,就感覺到了那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
為國後守靈的嬪妃很多,然而看她的目光,卻是如此漠然。隱隱的,還有一種恨意——惟獨黃保儀,迎向望而卻步的她。
嘉敏垂下眼,淚水在那一刻泛濫。她跪在姐姐靈前,心裏一遍遍地念著: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自娥皇逝後,她的心裏,背上了沉沉的包袱。靈堂裏,寒風吹動了層層帷幕,有悲泣聲,細語聲……
嘉敏由慶奴攙扶著,在靈前行禮。三叩之後,她緩緩轉身,淚眼與那一道道冷漠的目光驟然相接。她愣住,再也邁不動步子。悲痛,羞愧,委屈……種種心情,交彙成縱橫的淚。怔怔地站了片刻,她終於倉皇地逃離了。
“即便要哭,也不能在她們麵前哭。沒有用的,她們不會同情你。”她咬緊嘴唇告訴自己,“你也不需要同情。”——她亦是一個好強的人。
一連幾日,李煜未曾單獨見過嘉敏。
有時,在靈堂裏,也隻不過是匆匆一麵。未及言語,隻能用一個憐惜的眼神來安慰彼此。
他沉湎於對亡妻的思念中,漸漸消瘦。
此刻,他獨自坐在瑤光殿西室——娥皇曾經住過的地方,似乎仍然留有一絲藥味,一縷清香。
娥皇那一抹幽怨的眼神,伴著沉沉往事,縈繞心頭。驟然,他大叫一聲:“娥皇!”
聞聲奔入的,是黃保儀。而李煜已靜了下來,隻是淡淡地對保儀說:“我沒事。”
“國主,您這樣下去怎麼行?”黃保儀在他膝前跪下,含淚請求,“保儀請國主保重。”
“保儀,你快起來。”李煜扶起她,靜靜地打量她片刻,懇切地說,“我沒事。這些日子,倒是你為我分憂不少。辛苦你了。”
這樣一句話,使得黃保儀眼眶發濕。是感動,亦是傷感——一句“辛苦你了”,如此客氣,可以見得李煜對她,畢竟還隔了一層。
然而此時此地,不容她自傷,李煜已走到書案前,沉吟著,歎息著,又提筆寫下了一首詩:
“浮生共憔悴,壯歲失嬋娟。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
黃保儀在一旁默默看著,悄聲歎息。
多少日了,嘉敏真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在宮裏,除了黃保儀,除了慶奴,她沒有可以說話的人。而流言蜚語卻紛紛襲來,教她猝不及防。
因此,她守著蓬萊院,守著所有的痛苦,足不出戶。隻是,她心裏的無助,又有誰知道?她常常自問:我該怎麼辦?繼續留著,還是回家?
留下來,雖然艱難,雖然委屈,但至少和他生活在一道宮牆之內,總好過蓬山相隔。
在心裏,悼亡之痛和相思之情交織著。而她最最在乎的那個人,卻一直杳無音訊。
但嘉敏並無怨言。正因為李煜對姐姐的深情,才使她更加堅信,他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人。她亦深信,李煜決不會放下她。
因此,她甘願默默地等待著。她想:我還有長長的歲月……
隻是,青春幾何?她有多少青春可以在等待中耗盡?
這一日,等來的是李煜的《昭惠皇後誄》。
南北朝時,宋文帝曾為袁皇後作過一篇哀豔的誄文。而此時,李煜為周娥皇所作的誄文,卻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燕燕交音,洋洋接色,碟亂落花,雨晴寒時……神之不仁兮,斂怨為德。既取我子兮,又毀我室……”
看到這裏,嘉敏的淚水便止不住紛紛而下。眼前仿佛出現李煜作這篇誄文時淚眼朦朧,痛苦欲絕的情景。這聲聲淚,字字血的誄文,又怎能不令人心痛?尤其是結尾,赫然寫著:鯀夫煜敬誄。
喪妻的君王何其之多,而自稱“鯀夫”的,卻獨他一人!這其中的深情,又非言語可以解釋。
嘉敏默默地看了多遍,起身望向窗外。早春二月,新綠已上枝頭。又是一年的春天了——這半年來,她已不再似當日那般天真稚氣。驟然經曆了那麼多,承受了那麼多,她已漸漸改變。
此刻,她收去淚水,心裏忽然有了一個打算:我一定要見見他,一定。
李煜正在澄心堂枯坐著。手裏拿的,不是奏章,卻是那篇《昭惠皇後誄》。
每看一遍,心便痛一次。
他常常回憶他和娥皇一起走過的歲月。最快樂的是在王府的日子,那時,他沒有國事需要煩心,生活過得自由而愜意。他愛吟詩作對,娥皇愛音律歌舞。他作詞,娥皇為之譜曲;娥皇演唱,他便以笛相和……
隻是如今,一切都迷茫得好似夢一場。
正在感傷時,內侍輕聲過來通傳:“小娘子候在門外請見。”
嘉敏?想到她,李煜心中又是一陣難過。並非不想她,並非不知道她的委屈,隻是,此時此地,又如何相見?
正當為難時,嘉敏卻自己進來了。相顧之下,都發現了彼此的憔悴。
嘉敏鄭重地拜見了他,又立在一旁,靜靜地開口:“姐夫,那麼久了,聽說你還是茶飯不思,我很不放心。”
“小妹,我知道你的關心。”李煜無奈地一笑,“隻是,我失娥皇,猶如伯牙失子期。”
嘉敏用力咬住了嘴唇,勉強忍住淚。然而痛心和委屈卻壓抑不住,終於在瞬間迸發出來:“是的!你失姐姐,猶如伯牙失子期!所以,你拋下一切!父祖留下的江山,你不要了!朝廷的忠臣良將,你也不要了!”
李煜心頭一震,驀然抬頭。隻見嘉敏已是滿臉淚水,雙眸含怨,卻仍然字字清晰地聲聲逼問:“還有年邁的聖尊後,你的親生母親,你也不要了麼?還有仲寓,他才七歲,已經失去了母親,你也不要他了麼?還有我,我為你牽腸掛肚,為你日夜難安,你也不要了麼?……”說著,問著,她已泣不成聲。
而李煜,驟然之間,仿佛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深深震撼。他忽然用力地抱住嘉敏,含淚叫出:“不要說了!嘉敏,不要再說了!”
“你這樣消沉,姐姐在天之靈,反而不安。”嘉敏含淚勸說,“你應該振作了。你折磨自己,便是在折磨我,折磨聖尊後。”
“我明白,我明白。”李煜捧起她的臉,深深凝視著。她瘦了,憔悴了,稚氣盡脫。曾經,她是多麼快樂天真啊!李煜心中一痛,鄭重地說:“小妹,幸好還有你,我何其有幸。以後,我聽你的,你放心。”
嘉敏終於露出了一個淺淺地笑——她已經很久沒有笑容了。
開春,昭惠皇後下葬於懿陵。
長伴於她的,是她最摯愛的燒槽琵琶。那是她青春年華的見證。
此後,所有的哀痛,都隨著黃土深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