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是宋朝的都城。
這一路,冰天雪地,日夜兼程,走了二十多天。抵達汴京時,已是開寶九年(公元976年)的正月初三了。
翌日,趙匡胤英姿勃發地登上明德樓受降。
李煜穿著白衣素服,跪在明德門下請罪。他的身後,是和他一同歸降的四十多位南唐大臣。
跪了多久,他已經不記得了。冰冷的地磚,帶來陣陣涼意,從他酸痛的膝蓋一直蔓延到了僵硬的身體。
他隻依稀聽見趙匡胤對宋將郭守文說:“李煜雖然割據一方,但早已削去了帝號和國號,而且改奉大宋的年號。所以,朕要保全他的麵子。你們不必捆綁他,也不必宣讀獻俘捷報,讓他跪著聽旨就可以了。”
趙匡胤的氣量令李煜有著微茫的感動。但是,即便如此,一個曾經身為國主的人,此刻卻要跪在敵人腳下,讓他情何以堪?
屈辱和痛苦,在他的心裏交織著。然而表麵上,他依然很平靜,似乎已經麻木了。
開始宣讀詔令了:“上天之德,本於好生,為君之心,貴乎含垢。……”
長長的詔令,他隻聽清了最後一句:“今授爾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封違命侯。而其欽哉,毋再負德!”
他微微地舒了一口氣。在侍從的提示下,很不習慣地叩頭謝恩——再次抬頭時,他的眼眶已經濕了。
侍從捧來了李煜的官服,他顫抖著接下了。
接著,宣讀第二道詔令:封小周後嘉敏為鄭國夫人,仲寓為左千牛衛上將軍。其他歸降的南唐大臣一律免罪,聽候錄用。
終於,這一切都結束了。李煜徐徐起身,用手擋住了眼睛——冬日的陽光,忽然令他感到有些刺眼。
皇城的東南麵。
原先由宰相趙普居住的府邸,此刻已重新整修——趙普已經遷居新宅了,趙匡胤便將原先的相府賜給李煜居住。
正門,換上了新的門匾——違命侯府。
但是,汴京的百姓仍然叫它“降王宅”。
這裏雖然比不上金陵皇宮的豪華典雅,但同樣也不乏錯落有致的廳堂樓閣,亭台水榭。
李煜茫然地看著。往後,他將在此終老一生。想到此,他的眼角,不覺泛出了淚花。
嘉敏惆悵地說:“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
李煜回過頭,深深地望著她,幸好,還有嘉敏不離左右——此外,留在違命侯府的,還有黃保儀,楊才人,流珠……如今,他沒有江山,隻有她們了!
傍晚,趙匡胤在廣德殿設宴——宴請李煜,嘉敏,以及一些歸降的南唐故舊。此外,還有幾位宋朝的大臣和命婦作陪。
——李煜本不想去。這樣熱鬧的場麵,反而會讓他勾起亡國之痛。
“重光,這是皇上的旨意,不能不去的。”嘉敏一邊為他整理衣冠,一邊低聲勸他,“現在,我們是寄人籬下……”
“恩,我知道。”李煜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他隻能說,“好了。我去,還不行嗎?”
終於,他和嘉敏來到了廣德殿——此時此地,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一如當年繁華的南唐後宮。
李煜不禁有悵然若失之感。
席間,趙匡胤笑道:“今天的宴飲,是為了歡迎違命侯歸朝。眾卿可要好好敬他一杯啊!”
李煜怔了一下。“違命侯”,這是在叫自己嗎?被人叫慣了國主,乍一聽這帶有嘲諷意味的封號,他不能立即反應過來——直到嘉敏頻頻用眼色示意,他才回過神來,慌忙起身答謝。
於是,趙匡胤和顏悅色地詢問:“違命侯,對朕的安排,你還有什麼要求?盡管說出來。”
李煜誠惶誠恐地答道:“承蒙皇上費心,此地一切甚好,罪臣沒有其它的要求了……”——其實,他希望仲寓也能和他住在一起,隻因為心有顧慮而不敢貿然提出來。
趙匡胤這話的真正意思,是真心,還是試探?他還不明了。
終於,他又坐了下來。眼前的珍饈美食,他卻食而無味。
絲竹聲聲中,他的神思,恍惚了起來。依稀之間,仿佛仍然置身於江南……
忽然,他聽見趙匡胤問道:“聽說李煜是江南才子,最擅長吟詩填詞了。今日宴飲,可否吟首詩來讓大家欣賞一番?”
說著,他望向李煜,目光雖然溫和,卻帶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李煜暗自心驚。他想:今夜,是一場鴻門宴……
隻聽見趙匡胤又說:“就以扇子為題吧!”
李煜無奈地站起來,略一思索,脫口吟出:“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
“果然是好詩!”趙匡胤哈哈大笑起來,“好個翰林學士!”
言畢,他望著李煜,目光中有輕蔑,也有嘲諷。停了一下,他又說:“違命侯作了這樣的好詩,朕賜酒一杯。”
於是,內侍為李煜斟了一杯酒。
趙匡胤的挖苦,使李煜又急又氣,又慚愧又痛苦。但是,他不敢流露出絲毫的不滿,隻能勉強接過趙匡胤的賜酒,強咽下去。
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不止是他,嘉敏也同樣感到委屈。她能感覺到,一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她認識的,那是趙匡胤的弟弟,晉王趙光義,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此刻,他肆無忌憚的目光,令嘉敏感到如坐針氈,憤恨不已。
但是,她和李煜一樣,隻能忍。
她啜著酒,綿長地低歎:“這隻是到汴京的第二天,往後,受委屈的日子還多著呢!”
含在嘴裏的酒是苦澀的,但她的心,卻更為苦澀。
春天又來了,這是北方的春天。
清晨,嘉敏立在庭院裏,望著一片繁盛的桃花而出神——楊才人急促的腳步聲也沒有驚動她。
“夫人,”楊才人憂慮地說,“侯爺到現在都沒有醒。”
“哦——”嘉敏轉過頭來,苦笑了一下,:“昨夜,他酗酒,大醉……怎麼能醒得來呢?”
楊才人歎了口氣,長籲道:“侯爺又在想江南了!”她從衣袖中取出一張詩稿,遞給嘉敏,說:“這是昨天酒後寫的。”
詩稿有些皺了,上麵是兩闋《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