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管弦江麵淥,滿城飛絮滾輕塵,
忙殺看花人!
看罷,嘉敏愁眉深鎖,幽幽地歎道:“江南,江南!誰能輕易忘掉呢?”
她不禁想起了昔日遊園的盛景:南唐上苑,繁花似錦,芬芳撲鼻,夾著黃鶯婉轉的嬌啼聲。她和李煜同乘輦車,滿身錦繡的宮女魚貫相隨。車蓋相連,翠旗招展,前後連綿數裏,管弦聲此起彼伏。如流水不絕,彩龍飛舞……
然而,此時此刻,昔日風光無限的國主和國後卻形同囚徒——李煜不能出門,也沒有客人來拜訪。而嘉敏,除了每月的望朔之日要隨命婦入宮覲見之外,也無法出門。
每天的時間,仿佛都是在回憶和詩酒中消磨掉的。
這樣的日子,度日如年。才幾個月,就已經很難捱了,如何能想象一輩子呢?
這日,嘉敏奉詔進宮。
覲見過皇後,她被內侍引到了殿外。
晉王趙光義迎麵走來。他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又權傾朝野,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眉宇間自有一種躊躇滿誌的得意。
赫然看見他的身影,嘉敏立刻怔住了,躊躇著,止步不前。
“鄭國夫人。”趙光義卻叫住了她。
對於他,嘉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知是害怕,還是厭惡。此時,她隻能行禮如儀,口中說道:“叩見晉王。”
趙光義並不答禮,隻是凝視著嘉敏微帶憂怨的嬌容。閱人無數的他,居然怔住了。半晌,才輕慢地笑道:“聽說夫人是有名的江南美女,違命侯真是豔福不淺。”
嘉敏冷冷地看向他,盡管心中憤怒,最終卻忍了下來。
趙光義走近她,用其詞若憾的口氣說:“像夫人這樣的美女,隻作一個鄭國夫人,似乎太委屈了。”
“你……”嘉敏氣結,一時卻又不知該拿什麼話去反駁。而趙光義卻斜睨了她一眼,朗聲笑著,揚長而去。
嘉敏恨恨地望著他的背影,眼中的淚到底忍不住,落到了唇邊。
回府後,嘉敏絕口不提趙光義的事。
看著李煜的愁容,她暗暗歎息:他的煩惱已經夠多了,何必再讓他為自己擔心呢?
暮春,收到了慶奴的信——亡國後,慶奴和他們失散了。其實,失散的不止是慶奴,還有窅娘,小喬……
慶奴在信中描述著江南——此時的江南,已是群鶯亂飛,雜樹生花……
這一句,又勾起了李煜多少傷心事!他提筆寫回信:此中夕,唯有以淚洗麵……
寫完,他擲筆大叫:“秋水!秋水!拿壺酒來——”
候在外間的秋水有些遲疑,小聲勸道:“酒能傷身,還是少喝為好……”
“拿酒來!”李煜忽然像個孩子一般,堅持著,“快點啊!”
終於,秋水無奈地取來了一壺酒。同時,她叫來了嘉敏。
“重光,不要喝那麼多!”嘉敏快步走過來,按住了酒杯。
李煜抬眼看著她,唇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念出了曹操的一句詩作為回答:“何能解憂?惟有杜康!”
嘉敏無語,目光慢慢地轉向了桌上的書信。
她拿起來看。一字字,一句句,都飽含著辛酸。尤其是久別的江南,夢中的金陵……都觸動了她的心。
她顫抖著丟開信,淚水倏然間泛濫了。
“重光,我常常夢見江南!江南的春天,我們再也看不到了!可是,我忘不掉啊!”她哭著說,“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做煙蘿……”
李煜呆了一下,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
“你還記得嗎?”嘉敏走到他麵前,曼聲念出,“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她絮絮地念著,忽然灑脫地舉起酒杯,大聲說:“重光!我們一醉方休!”
說著,她一飲而盡。李煜看著她,怔了一下,隨即也飲盡了一杯酒。
“重光,慶奴沒有和我們在一起,是她的幸運!”她一邊說,一邊又斟了一杯酒,“她不用受我們這樣的苦!”
李煜有些惘然地說:“金陵城破時,她們都被遣散了。還有窅娘,不知她現在如何了?當年的金蓮舞……”想著從前,他又咽下了一杯酒。
“當年,你有很多閑情逸致啊!”嘉敏回想著,目光變得朦朧而溫柔。她輕聲念道:“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忽然,她頓住了,狠狠地將酒杯擲在地上,哀聲說:“重光,我們沒有未來,隻有過去了!”
這句話,重重地撞在了李煜的心上。他驀然抬頭——此時,嘉敏已經微醉了。她蒼白的臉龐,染上了嬌豔的紅暈,那是酒的作用。李煜憐惜地看著她,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終於,她醉了。秋水扶著她回臥室休息。
但李煜卻沒有醉,他喃喃自語:“沒有未來,隻有過去……”
忽然,他對著正在幫他收拾的黃保儀,慘淡地說:“往後,我隻能活在過去了!金陵城破時,李煜就已經死了!現在的李煜,隻活在過去!”
黃保儀扶住了他,心痛地說:“郡公!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你怕聽?但我不怕!”李煜搖頭苦笑,“我真悔!當時讓你燒了鶯閣,為什麼我自己不跳進火海?……”
“郡公!”黃保儀打斷他的話,不忍心讓他再說了。
而此時,李煜卻沉默了。他轉身麵對窗戶,似乎在深思。
許久之後,他坐到案前,思索片刻,寫下了一首《浣溪紗》: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又一個春天過去了,這是李煜歸宋後的第一個春天。
這一年,趙匡胤已經五十歲了。一生的戎馬生涯,到此時——他即位的第十七個年頭,忽然有了一種蒼茫的無奈之感。
他常常回想當年:高平之戰,箭石如雨,他大聲喊道:“主憂臣辱,主危臣死,眼下主上受困,我等不拚力上前,更待何時?”於是,他親入敵陣,救出了被敵軍所困的周世宗;清流關之戰,他隨周世宗南征,以瓔珞飾馬,揮舞長槍,生擒南唐主帥姚鳳和皇甫暉……但是,當年的豪氣萬丈,意氣風發,如今都到哪裏去了?
他轉過身去,抓起了象征帝王權力的玉柱斧。細細端詳著,眼前恍然出現了陳橋兵變那天的情形:紅日初升,驛館外人聲鼎沸,高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一件黃袍披到了他的身上……而如今,他已不複當年的豪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