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望日,嘉敏奉詔進宮。
她惴惴不安地徘徊著——午膳後,她被內侍引到了這間偏殿。
她不明白,皇後為何會這樣召見自己?細想一番,朝見皇後時並無失禮之處,方才侍宴時也沒有什麼不妥,那又是為何呢?莫非是……
她立刻一驚,用力地搖頭,自語著:“不會的!決不會!……”
正想著,殿外忽然傳來了紛遝的腳步聲。嘉敏正想回頭,卻聽見有人含笑地低喚了一聲,喚的正是她的名字:“嘉敏!”——隻有李煜,才會這麼叫她的。
她驀然回頭,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喉嚨口:趙光義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她強自鎮定著,款款施禮,然後說:“是皇後召臣妾來此地的……”
趙光義大笑起來:“此地沒有皇後,這是朕的意思!”
嘉敏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一雙手已經被趙光義緊緊地捉住了。
她不由地驚叫了起來,用力想甩開他的手。但是,趙光義卻走上前,摟住了她的纖腰,緊得讓她透不過氣來。
“放開!”她漲紅了臉,怒斥道。一時之間,她忘了自己是低微的亡國之女,也忘了趙光義是尊貴的一國之君。她隻是為自己感到屈辱和憤怒,喘著氣說:“江南已經劃歸到了大宋的版圖裏,李煜也誠心歸降,難道陛下連一點尊嚴都不留給江南的舊人嗎?”
趙光義哦了一聲,上下打量著她氣急的模樣,笑著反問:“難道朕還不夠優待李煜嗎?朕要殺死一個亡國之君,豈不是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說著,他步步逼近。
嘉敏十分害怕,怯怯地看著他冷峻而孤傲的臉慢慢靠近,她隻能一點點往後退。退到門邊時,她不禁怔了一下。此時此地,已來不及作過多的考慮了。她立刻搶到門邊,正欲抬腳往外跑時,卻聽見趙光義厲聲喝道:
“李煜的生死,你也不顧了嗎!”
嘉敏如遭雷劈,悚然停步,噙淚回望著趙光義。此時,她心中千回百轉,所想到的,卻都是李煜。
趙光義冷笑一聲,瞥了嘉敏一眼,返身走往內室。
“你……”嘉敏指向他,心中的委屈和悲憤,卻難以出口。
默立良久,她忽然揚起臉來,用手背揩去臉上的淚痕,隨趙光義走了進去。
一步一步,她的身子微微顫栗著,明知道眼前是萬劫不複的深淵,卻仍然要走過去。在她心裏,沒有什麼會比李煜的安危更重要。
她曾有過最壞的打算,也曾料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一年多的平靜生活打消了她最初的擔憂。然而,到今天,卻仍然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她看不見趙光義曖昧的眼神,看不見他得意的冷笑,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眼前隻是一片迷蒙的水汽。
此刻,在長廊上,李煜忐忑不安地來回踱著。一旦花園中有輕微的動靜——風吹或是葉動,都會使他驚起而抬頭。
但是,每次他都會失望地重新低下頭去。
他默默地算著時間——午膳的時間早已經過了,此時已接近黃昏。但是嘉敏卻遲遲沒有回來。
他的心頭忽然就覺得空落落的,再也靜不下來了。
“郡公,外麵風大,還是回屋裏去吧。”在一旁注視他良久的黃保儀,終於忍不住勸道,“郡公不必擔心。也許是皇後興致好,多留了一會兒吧。到晚膳時,應該可以回來了。”
“不會出什麼事吧?”李煜有些驚疑地望著黃保儀。
黃保儀不覺一怔,心上迅速閃過了幾個念頭,頓時又驚又怕。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仍然像哄孩子一般地勸李煜:“郡公不要多想!素來聽聞李皇後溫和寬厚,必定不會和夫人為難的!”她有意把李煜的注意力引向李皇後。
李煜的心思很單純,聽了黃保儀的勸慰,他稍稍定神,又問:“保儀,是不是派個人去宮門口問問?”
黃保儀明知沒有用,卻隻能安撫李煜:“好的,我知道了!郡公,回屋裏去吧!”
李煜暫時平靜了下來。
黃昏時分,有宮人來傳旨:皇後留鄭國夫人在宮裏小住幾日。
李煜很想上前問問原因,卻被黃保儀拉住了。
“保儀!皇後留她幹什麼?”待宮人走後,李煜立刻焦躁不安地問:“你為什麼不讓我問清楚?”
黃保儀扶著他走向臥室,柔聲勸道:“問他也沒什麼用啊!這是皇後的旨意。郡公是想夫人了嗎?過幾日,夫人就會回來的!”
“可是……”李煜惶惑地抬眼看她,說道,“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嘉敏,千萬不要出什麼事……”
“郡公,不要想不吉利的事啊!夫人能出什麼事呢?”黃保儀強笑著,好不容易把李煜送回了臥室。
待黃保儀出來時,看見秋水,流珠,楊才人,都站在外麵,一臉憂慮地望著她。
黃保儀掩上門,長歎一聲:“不知道夫人怎麼樣了?郡公又在喝酒了!”
數日後,醉酒初醒的李煜提筆寫下一闋詞: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這是《清平樂》的調子!”李煜苦笑著歎息:“清平樂!清平樂!”
忽然,他停住了,側耳傾聽,有隆隆的車輪聲,依稀傳來。
他心念一動,疾步往外走去——嘉敏正穿過前庭,快步走來。
“嘉敏!總算回來了!”李煜鬆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卻接觸到了嘉敏一雙清冷如冰的眼眸。一瞬間,李煜怔住了。
嘉敏一臉冰霜,徑直走向臥室。李煜緊緊跟上,急切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嘉敏沒有回答,卻越走越快。一進臥室,她飛快地撲倒在床上,失聲痛哭起來。連日來的委屈,她一直壓在心裏,不敢哭出來。隻有此刻,她才敢放聲地哭。
李煜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輕輕地扶起她的肩,問道:“嘉敏,受了什麼委屈?嘉敏!”
嘉敏猛地撲到李煜的懷裏,不一會兒,他胸前的衣服就濕了一大片。他隻聽見嘉敏和著淚斷斷續續地說:“我錯了!當時不該……不該攔你!我們……都應該殉國的!為何要活到今日?”
李煜一震,想起當時的情景,他不禁也泫淚欲滴了。
“是……皇後為難你了?”李煜明知不太可能,卻這樣問道。
嘉敏倏然從他懷中抬起頭來,恨聲道:“哪裏是皇後!是皇上……”她不忍說出口,眼淚卻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李煜的心,像刀剜一樣。他心痛地抱緊嘉敏,久久無言。
許久之後,嘉敏茫然地問:“重光,我……”
李煜立刻掩住了她的嘴,深深地看著她,哀聲道:“我不怪你!隻恨我自己無能!”
說著,他的淚也流了下來。
隔著淚眼,兩人相望著,在這一刻,終於體會到了貧賤夫妻的悲哀。
汴京,春又殘了——
李煜懶懶地步出書房,看見嘉敏正斜倚在廊柱上。他怔了一下,向她走去。
“嘉敏。”聽到李煜的低喚,她緩緩地回過臉來,蒼白清秀的臉上不著脂粉,帶著一種深到骨子裏的憔悴。
李煜的心痛了一下,很快說:“我們去庭院裏走走?又辜負了一個春天!”
嘉敏有些詫異——這幾個月來,她頻頻被召進宮去。臨走前,她害怕李煜那深沉而幽怨的目光。他越來越沉默寡言了,有時候夫妻相對,卻是久久無言。
嘉敏很快站起身,隨他走到了庭院裏。
花園裏春意正濃。腳下踏過的花徑,已是落英繽紛了。兩人在樓台上坐下來,四周一片寂靜,隻有花落的聲音,輕輕的,卻也使他們心驚。偶爾,有清脆的鳥鳴,聽在耳裏,隻覺得無比淒涼。
嘉敏凝視著李煜,忽然有了久違的感覺,同時,又是一陣心痛。
他的眼角眉梢,再也沒有昔日的神采飛揚了!他老了很多,額頭和眼角,徒然生出了很多細紋,鬢角也添了白發。而這些皺紋和白發,有哪些是為亡國而生,又有哪些是為她而生呢?
嘉敏忽然轉過頭去,悄悄地拭淚。
而李煜,也同樣凝視著她,同樣的心痛。
嘉敏消瘦了很多,昔日秋波明媚,流光溢彩,如今卻是掩不住的憂愁,帶淚的雙眸仿佛時時籠著寒煙。昔日的她,談笑風生,無憂無慮,而如今,柔弱的她,卻背負了太多的愛恨情仇……相顧之下,李煜也禁不住悲從中來。
“重光,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坐在一起了。”嘉敏很快拭去了淚水,稍停一會,又說:“我昨夜夢見姐姐了。姐姐還似當年模樣……”
“娥皇!娥皇!”李煜喃喃地喚著,又問:“她,怎麼樣了?”
“她仍然在奏《霓裳羽衣曲》!”嘉敏忍淚道,“姐姐並沒有和我說什麼,隻是微笑。”
“哦——”李煜茫茫然,似乎在回憶娥皇的音容笑貌,時近時遠……他低謂道:“以前,我常常遺憾,娥皇去的太早了。但是現在,我明白了,這是她的福分!”
嘉敏一怔,立刻也懂了,於是含淚笑著:“是的。不然,以姐姐的柔弱,怎麼能忍受亡國之痛呢?姐姐的日子雖短,卻還是快樂的,免去了今日的委屈。”
李煜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痛惜地說:“你同樣也是那麼柔弱!卻要你受這樣的苦!”
“幸好是我,不是姐姐!”嘉敏淒涼地笑了,“我至少比她堅強一點,就讓我來受苦吧。”
李煜又是感動,又是憐惜。深深地望著她,情到深處,竟是無言。
“重光!”嘉敏沉默了良久,終於吐出了長久以來壓在心裏的話,“你,生錯了地方!”
李煜訝然,但心裏卻好似陽光衝開了霧氣。他深深地點頭,很快說:“豈止是生錯了地方?也生錯了時代!”
“是的!你不該生在帝王家,不該生在亂世!”嘉敏悵惘地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