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下)(2 / 3)

“那麼,”李煜注視著她,歎息著說,“你也生錯了地方!”

“是的!若不是生在周家,又怎麼可能會遇到你?”嘉敏透了一口氣,揚起臉,淚光閃動,卻一字字清晰地說:“但我從不曾後悔!”

李煜的心中又是一震。

於是,他也同樣決然地說:“我亦無悔!”

秋天又到了。

嘉敏獨自佇立在窗前,迎著涼風,捕捉著夾在風中的淡淡花香——此地,不是隴西郡公府,而是宋宮。

她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李煜的一首《相見歡》,淒美而深情的歌聲,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歌聲中,趙光義悄然走了進來。沒有侍衛的通傳,嘉敏渾然不知。直到他笑道:“唱得好!”她才恍然回頭。

倉促之間,她忙屈膝行禮,卻被趙光義扶住了。

“免禮!”他此刻關注的是那首詞,自然,他知道那是李煜寫的。於是試探地問:“近來,李煜又寫了不少詞吧?”

“沒有。已經很久沒寫了。”嘉敏立刻解釋,“剛剛那首詞,還是在春天作的。”

“胭脂淚,相留醉……寫得可是你?”趙光義走近一步,細細地看她:她原本就有傾國傾城的容顏。此刻,精巧的五官,經過一番細致的描畫,越發顯得光彩照人。但是,眼角卻帶著未幹的淚痕。不知為何,竟讓趙光義的心抽痛了一下。

於是,他衝口說出:“為何你不入宮?”

嘉敏吃了一驚,看著他,卻不出聲。

“即使你曾是南唐的國後,但朕封你做妃子又有何妨?”趙光義字字清晰地說。

嘉敏一怔,淺笑了一下,立刻又恢複了原先的平靜如水。她避開趙光義的目光,問:“陛下是想效仿先皇,讓臣妾成為第二個花蕊夫人嗎?”

趙光義不假思索地反問:“有何不可?”

“那花蕊夫人是怎麼死的?”嘉敏咄咄逼人地問,“你恨她做了你大哥的妃子,你得不到,你就要殺了她,是嗎?”

趙光義怔住了,無言以對。半晌,才說:“現在不同了。現在,我是皇帝!”

嘉敏的嘴角浮現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她一字一頓地問:“即便臣妾可以比得花蕊夫人,但不知陛下可否比得先皇?”

趙光義大怒,臉上頓時罩上了寒霜——他繼承大統,本身就有得位不正的嫌疑。他最忌諱別人拿他和趙匡胤做比較,尤其是說他不及趙匡胤。而嘉敏的話,恰恰撞到了他的痛處。

幾乎從來沒有人敢如此冒犯他。換了是別人,他早就一掌劈麵打去了。但是,眼前的嘉敏卻揚起臉,微微上揚的嘴角帶著幾分輕蔑,冰冷而幽怨的目光直視著趙光義。

目視她良久,趙光義隻覺得胸中鬱悶,終於恨恨地吐出了一個字:“好!”

然後,他拂袖而去。

一種報複的快感,立刻湧上了嘉敏的心頭。

回府後,嘉敏走到了李煜的房裏——他已經睡下了,但眉頭卻是皺著的。

“重光,難道你沒有好夢嗎?”嘉敏在心裏歎息了一聲。

她細心地為他掖好被角,悄然退出。經過李煜的書房時,她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在書桌上,她看到了李煜新填的一首《烏夜啼》: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

燭殘漏斷頻倚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起坐不能平!”嘉敏歎息道。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這一句上。

是的,世事無常,浮生若夢。她明白,在李煜的心裏,現實和夢境,生與死,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他過的就是這樣一種蒙昧的生活!

來汴京將近兩年了,李煜似乎已經習慣了在汴京的生活,似乎已經開始淡忘江南的種種了……然而,嘉敏知道,他怎麼忘得掉呢?他的愁苦,日深一日啊!隻是,現在的他,已經學會了隱藏,他把所有的愁苦都藏在心底。藏得那麼深,那麼深。

嘉敏低下頭去,視線已然模糊了。

一個秋夜,李煜登上了樓閣。

秋風陣陣,吹動他薄薄的衣袂,帶來了絲絲涼意。

今夜,不知為何,他思緒起伏,難以成眠。一時想到人生如白駒過隙,太匆匆,應該善自珍重;一時又想到國破家亡,萬念俱灰。一些故人舊事,斷斷續續地想起來,卻又不真切,刻刻煎熬著他的心。

千頭萬緒,在他心裏交織著。他略一沉吟,念出:“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重光,又睡不著了?”嘉敏輕輕地為他披上外衣,關切地說:“當心著涼。”

“嘉敏,我又想起了從前的事。”李煜捉住她的手,有些茫然地問:“我有時候真的懷疑,以前的那些錦繡繁華,我是否真的經曆過?仿佛,那是上輩子的事了。”

嘉敏輕聲道:“江南已經有些模糊了。來汴京不到兩年,我卻覺得像過了一輩子!”

“這兩年的日子,太難過了!”李煜愴然說道,“我是皇族貴胄,你是深閨弱質,我們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嘉敏立刻掩住他的口,毫不猶豫地說:“能陪著你,受再多的委屈,我也不怕!”稍頓,她看到了李煜眼中的淚花,又笑著問:“重光,你還想我姐姐嗎?”

“娥皇!她若在世,該四十二歲了。”李煜凝眸回想,歎道:“但是,在我心中,她一直是二十九歲的模樣!”說著,眼前似乎出現了娥皇的身姿,二十九歲的模樣,儀態萬方……

“重光,你可知道?”嘉敏幽幽一笑,“我覺得,我比我姐姐幸運。因為,我能夠陪著你在汴京。”她說著,將頭緩緩靠在了李煜的肩頭。

李煜緊緊地摟住她,無語凝噎。

嘉敏穿過前庭,回望長滿青苔的台階,不禁蹙眉歎道:“怎麼沒人來清理一下青苔呢?”

李煜坐在屋裏,自嘲似地接口:“終日沒有人來,何必多此一舉呢?”

兩個丫環為嘉敏打起了簾子,嘉敏淡然一笑:“那麼,重光,以後連珠簾也不用卷了,反正也沒人來。”

簾子複又放下,李煜兀自出著神。很快,他就提筆寫下:

往事隻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

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

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嘉敏輕輕地唱了起來。唱完,轉頭看見簾外的流珠秋水等人,在默默地拭淚。

但是,她和李煜卻沒有哭。

他們的淚水,早已流幹了。

歲月匆匆,轉眼,又是春天了。

清晨,一陣暖風吹開了簾幃,直撲床前。李煜倏然翻身,周圍一片寂靜,隱約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還夾著五更的鍾聲。

他朦朧地憶起夢中的情景,沉醉在昔日江南的輕歌曼舞中。

然而醒來,卻是另一個人間。

他披衣出戶,憑欄獨倚,遠望那蒼茫一片的山水,卻望不見江南那秀麗的鍾山,綿綿的秦淮河,雄偉的石頭城,瑰麗的南唐皇宮……

待嘉敏來叫李煜時,案前已多了一首詞《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嘉敏笑吟吟地問:“重光,你猜誰來看你了?”她稍頓,看李煜一臉茫然,又說:“是你的舊臣——徐鉉來了!”

“徐鉉?”李煜一驚,立刻眉頭舒展,快步向外走去。

徐鉉這次來,卻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趙光義曾問他:“你近日可見過違命侯?他可有新詞寫出?”徐鉉惶恐地回答:“沒有陛下的旨意,臣怎麼敢私自去見違命侯?”趙光義便道:“你們君臣一場,理應前去探視。你就去看看吧。”稍歇,他又說:“回來把看到的告訴朕。”

徐鉉是亡國後第一個來看李煜的江南舊臣。

李煜一身白衣紗帽,疾步而出。乍一相見,兩人都恍如隔世。李煜麵色蒼白,形容憔悴,而徐鉉卻是一身官服,風采如昔。

“國主……”徐鉉衝口而出,卻立刻回悟過來,硬生生地改口:“侯爺!”他向李煜長長地一揖。李煜忙扶住他,說道:“此時此刻,何需拘禮?”

“侯爺,在此間可好?”徐鉉關切地詢問。其實,一看李煜,就知道他過得不好了。

李煜苦笑著搖頭,隻覺得一陣心酸。見了徐鉉,許多前塵往事一並想起,在心頭千回百轉,縈繞不去。他不禁悔恨地長歎:“當初,真不該殺了潘佑和李平啊!”

“侯爺!這話萬萬說不得!”徐鉉慌忙搖手製止。

但李煜卻沒有理會他,兀自說道:“潘佑那道奏章,說得有理啊!我的確是亡國之君!還有林仁肇……”

“侯爺!這些都過去了,不必自責。”徐鉉忍不住打斷他。

“可是,我愧對江南百姓啊!祖宗社稷拱手讓人,我同樣愧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李煜淚流滿麵,又是痛,又是悔。

“江南百姓沒有怪侯爺。聽說,他們為侯爺建造了生祠。還四處打聽侯爺的下落。”

——其實,這也是趙光義惱恨李煜的緣由之一。

李煜聞言,更是悔恨莫名。

“近來侯爺還寫詞嗎?”徐鉉立刻轉移了話題。

李煜無言,引著他到了書房。書桌上,那是厚厚的一疊詞稿。

暮春時節,林花落盡……

嘉敏入宮已經三日了。這一次,趙光義絲毫沒有讓她回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