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忍不住說:“皇上,這次我入宮……”
“有一首詞,流傳朝野——”趙光義顧左右而言他,“不知你有沒有聽過?”
嘉敏茫然地看著他。隻見他輕輕地拍了兩下手掌,兩名樂伎應聲而出。隨即,她們和著琴聲唱道:“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嘉敏大驚,隻見趙光義正緊緊地盯著她。她的心,驟然收縮了。腦子裏轉過了許多念頭,揣測著趙光義的目的。
終於,她故做鎮靜地問:“皇上什麼時候對詞感興趣了?”
“朕感興趣的,隻是寫詞的人。”趙光義很直接地說,“你知道這首詞?”
嘉敏硬綁綁地回答:“是的!我當然知道!”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趙光義冷笑道,“他還想著他的江山!”
“陛下!”嘉敏霍然起身,隻覺得胸中的鬱悶之氣急需發泄,終於忿忿地問:“你以為亡國之君的日子很好過嗎?你以為真的是皇恩浩蕩嗎?你以為他想謀反複國嗎?他失了江山,不過是寫寫詞而已!難道,這也不行?”
趙光義吃驚地望向她,看到了在她臉上緩緩滑下的淚。嘉敏靜靜地站了片刻,用哀切的聲音說:“李煜不過是一個文弱的人,陛下何必和他過不去呢?他威脅不了陛下的江山!”
“哦——”趙光義漫聲應著,忽然有了怒意,“你心裏就隻有李煜?”
嘉敏轉過頭去,聲音雖然細弱卻十分堅決:“我的心裏,隻有他一個。請陛下放我回去吧!”
“你為何不能把這裏當成是你的家?”趙光義的心頭忽然掠過一絲苦痛。
嘉敏決然地搖頭。
“你這次進宮才三天,過幾天再提回去的事。”明知強留她也是徒然,趙光義卻仍然堅持著。他的耳邊,久久回響著嘲諷的話語:縱然你富有四海,卻得不到她的心!縱然你已君臨天下,卻連一個亡國臣虜都比不上!
已經是夏天了——
隴西郡公府裏,又傳出了李煜的新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嘉敏一聽,就忍不住哭了。那麼深的愁,那麼痛的回憶,她隻覺得心好累好累。
而李煜,隻要一想起過去,一想起嘉敏為他而受的屈辱,便覺得猶如萬箭穿心一般痛苦。
三年了,真的恍如過了一輩子。
近來,趙光義的脾氣,越發暴躁了。一點小事,都會讓他大動肝火。
他常常自問:我這是為了誰?
有時,他撫摸著額頭上的細紋,悵然歎息:如此費盡心計,得到了帝位,我真的快樂嗎?他隻覺得深深的孤獨。
於是,心煩時,他總是忍不住召見嘉敏。盡管每見她一次,心就更痛一分。
一日,他有意試探:“李煜還想著江南嗎?”
“沒有。”嘉敏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近來多病,隻在府裏靜養。”
趙光義哼了一聲,不滿地說:“你何需瞞朕?李煜說了一句,當初,悔不該殺了潘佑和李平!”
嘉敏一驚。她知道李煜和徐鉉向來君臣情深,此次相見,恐怕李煜說的不少悔恨的話都傳到趙光義耳裏了吧。徐鉉竟然……嘉敏不禁對他產生了鄙夷。
“罷了!不說這個了!”趙光義揮手道,“李煜應該慶幸了,朕好歹是保全了李家!想想當年,他祖父篡得楊氏的吳國時,是怎麼對待楊家人的!——為了除去後患,楊家的六十餘名男子,一律被殺……”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定定地望著嘉敏,問道:“你不會希望朕也這麼對李家人吧?”
嘉敏有些心驚,但很快就麵沉如水。她冷笑道:“難道,皇上不怕史官的筆?不要這仁君的美名?”
“你以為朕是不敢?”趙光義隻覺得心頭鬱結。
嘉敏不語,隻是恨恨地看著他,心中卻是一陣酸楚: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從皇親戚畹,到母儀天下,再歸為臣虜,這樣大起大落的人生!為什麼偏偏是我?想著,她的淚水又止不住滑落了。
“嘉敏。”趙光義扳過她的肩膀,痛苦而無奈地看著她,懇切地說:“如果你願意留在宮裏,朕可以答應你……”
嘉敏隻是搖頭,仍然是一臉的決然。她在心裏說:“為了李煜,受再多的委屈,我也無怨無悔。”
這一晚,嘉敏自然留宿在宮裏。
翌日,趙光義下朝後徑直來看她。
嘉敏正懶懶地對鏡理妝——光亮的銅鏡,映出了她削瘦而清秀的臉。蒼白的臉色,使她失神的眼睛,顯得特別黑,特別亮。眼波緩緩流轉,她不由地想起了李煜的一句詞:秋波橫欲流,眼色暗相勾。
那是在昔日,如今呢?她慘淡地笑了。
忽然,她握著玉梳的手在半空停住了——銅鏡裏,映出了趙光義的臉。
她正要行禮,趙光義卻按住了她的肩膀,笑著問:“你猜,朕今天上朝時,封了李仲寓什麼?”
嘉敏回頭問:“是什麼?”此時的她,青絲委地,光可鑒人,不著脂粉,卻有一種天然的神韻。這種鉛華盡去的清純,使趙光義怔了片刻。
然後,他才說:“朕封他為鄭州刺史。”
嘉敏立刻流露了欣喜的神色。仲寓原先被趙匡胤封為左千牛衛上將軍,但是,這是個虛銜。而鄭州刺史卻是個實職。仲寓的身份終於不再特殊了。
她和李煜都希望仲寓能夠擺脫亡國的陰影,在宋朝好好地生活下去。
於是,她盈盈下拜,微微笑道:“臣妾代仲寓向陛下謝恩了。”
“這下你高興了?”趙光義執起她的手,又說道:“李仲寓即日上任。今晚,朕特許他去隴西郡公府向李煜辭行。”
“是真的?”嘉敏意外地望著趙光義,幾乎不敢相信。她想:重光一定很高興吧?他們父子已有兩年多沒見了。她的心,轉來轉去,都隻在李煜身上。
於是,她請求道:“陛下,今天就讓我回去,我也想見見仲寓!”
趙光義的臉色瞬時沉了下來。他做這些,原本就是為了留住嘉敏。而嘉敏的心裏,卻始終隻念著李煜!想到此,他妒恨不已,斷然拒絕道:“不行!朕不放你回去!”
“可是,陛下應該知道,仲寓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我嫁給李煜後,就一直把他當做是我的兒子。”嘉敏楚楚地請求道,“陛下就讓我見他一麵吧!”
“你……”趙光義的心中,半是苦澀,半是無奈,長長地歎道:“唉!就依你吧!不過,晚膳後,你才能出宮。”
這已經算是他的妥協了,嘉敏雖然想早點回去,卻無法提出來。
很快,趙光義又說:“三天後,朕再接你進宮!”
嘉敏默算了一下日子,立刻說:“不行,三天後是七夕。”
“怎麼?你就不能在宮裏過七夕?”趙光義不悅地質問。
嘉敏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囁嚅著說:“七夕,也是隴西郡公的生辰……”她低著頭,聲音很輕。
趙光義立刻怒不可遏地問道:“難道一個亡國之君,比朕還要重要?”
嘉敏默默無語。趙光義看著她,隻覺得一陣心寒。
待嘉敏邁進隴西郡公府時,仲寓已經走了。
李煜正倚窗而立,聽見嘉敏的一聲低喚,他回過頭來——臉上有淚痕,但他的嘴角卻有一絲笑意。
“重光,仲寓怎麼樣?”嘉敏急切地問。
“這孩子,他長大了……”李煜欣慰地說,“他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的,亡國的經曆讓他長大了。”嘉敏的眼眶不禁紅了,纖纖素手輕撫李煜的鬢角,每一根白發都讓她心疼不已。於是,她輕歎:“你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願仲寓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李煜沉沉地說著,又轉向嘉敏,目光中滿是柔情。他強忍心痛,說道:“其實,你也可以離開我,他……他對你……”
嘉敏立刻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又急又氣地問:“你還不懂我的心嗎?我忍辱含垢,是為了誰?”她的淚水,汩汩地淌下。
“嘉敏!是我對不起你!”李煜猛地抱住了她,後悔而又自責地說:“是我錯了!我不該說這些的!都是我不好……”
“重光,不要這樣。”嘉敏柔聲說道,“我又怎麼會怪你呢?”
李煜凝視著她的臉,隻有他才能看出,嘉敏盛裝華服之下深深的落寞和無奈。他幽幽地說:“你長得越來越像娥皇了……十四年了,從認識你到現在,已經十四年了!”
嘉敏嚇了一跳,不禁懷疑:真的有十四年了嗎?她在心裏又算了一遍,沒錯,十四年了!回望十四年來的風風雨雨,她詫異地想:我這一路是如何走來的?
而李煜,也同樣在回想:他已經度過了四十一年的人生,從皇子到王爺,到國主,最後卻身不由己地走到了這一步!
他這才驚覺,這一生,這一路,本是注定的,他逃避不了。所有的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而眼前的女子,卻是不離不棄,伴他一路走來的。他隻覺得,嘉敏是他最堪珍惜的。
他將嘉敏抱得更緊了,深情地說:“能與你廝守,便是我最大的福分了。”
“在我心裏,亦是如此。”
兩人久久地相依著,彼此都心靜如水。半晌,嘉敏忽然說:“重光,三天後,是你的生辰了。”
李煜忽然有一種突兀的感覺,混混沌沌的日子裏,他幾乎忘了自己的生日。他記得的隻有一個日子,開寶八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之日。想起來,他的眼前仍然有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場麵。
隻是,隔了風霜,隔了歲月,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三天後,是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的七月初七——李煜四十二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