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哀素有文名,國論武功亦驚才絕豔,有季家大閥血脈,振臂一呼便有無數私兵一呼百應。破成一戰成名,諸豪閥信服,除卻沒有印璽隨身,屬官儀仗,領地臣民,其餘與割據藩王一般無二。鄉民小吏敬而畏之,清客詩家慕而遠之。市井議論紛紛,憎惡者有,恨不得以身代者有,卻無一人記得季安的悲傷與悵惘。親已逝,仇已亡,愛已盡,友各一方,或已陌路。
嚴翡莊曾是半個家,今為國丈,可歎耶?可怨耶?
有書信來,便輕簡行裝,策馬一往。
人言公子無哀:“賊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知公子“青絲點墨,宏圖一抹。江山與我,畫中蹉跎。”
聲名便不甚惜,權勢又有何可戀?
脫掉這一生軀殼,你可知我夢在何方?
永州,臨安,不過一別兩年,卻恍若隔世。
六月暑氣起,天光明亮,田地蒸騰。晝有蜻蜓倦怠低飛,夜有螢火飄舞。
一騎白馬掠過,魚龍穿袖,青衫鼓鼓。
戰火還是不可避免地席卷了成國北部,如永州這般荒僻難行之處也十戶一卒地征辟了大量民夫。有些家裏窘困些的,或是急於建功立業的,連剛剛束發還未婚娶的半大孩童都送進了校場裏。城門口一個個板著臉站著,目中閃爍著孩子的狡黠。
嚴翡莊現在好大門庭,自祖上避世起一直人煙寥寥的莊子現在是賓客往來不絕,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富甲一方的商人若是沒個清貴的朝廷品邑都不好意思遞拜帖。幸而嚴子池這幾天在門口候著,不然一人一馬的季無哀都有可能被缺乏眼力的門房侍衛擋住,倒是弄得好些人受寵若驚。
人人皆知公子無哀,人人不識季安。
嚴子池在兩麵透風的小堂裏眯著眼睛喝著酒,半醉半醒半臥,看著一人一馬熟悉身影走近,突然天地迷朦。
“你來了。”
“我來了,你恁地如此憊懶。”季安牽馬溫和一笑。
“您可勸勸少爺吧,二爺這些天一直鬱鬱寡歡,大家都擔心得很呢。”門房得知麵前這位是誰,差點沒嚇得軟倒在地,到現在還有點牙酸,這可是一怒殺到成國皇宮的主兒。
“沒……沒事兒,你來了就好了,有些事……嗯。”嚴子池支支吾吾麵色礙難。還好季安隨意圓過,並不追究。
夏倦驚垂首,煌煌六月光。
燕墜不留意,稚狸走陳荒。
赳赳捕蜓郎,窈窈撲螢娘。
輒晚童子嬉,束發守城廂。
溪湖綺楓徑,白馬過都梁。
闔掌窺金玉,樓莊胭脂藏。
矜釵十二轉,琉璃瓦鐺涼。
化蝶弄羅衫,小壺醉風堂。
嚴翡莊比之先大了不止一圈,占地數千井,曲廊通幽,一行人走進,猶如石入大海,蹤影難尋。
嚴家三人弱冠,求字,各有問答,是為公子三詰。
三人皆行弟子禮,皂服寬袍,佇立一旁,青煙繚繞,神色莊重。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當行四拜之禮。
胖子縣令一臉正色,嚴肅地看不出一點平時嬉笑怒罵的輕薄樣子。作為這次大統之爭堅定不移站在二王子這邊的支持者,胖子縣令這次是撈足了政治資本,上下關係皆已打點好,不日即將遷陵州知府,又有嚴妃和攝政王這兩杆大旗頂在前麵,自然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胖子對嚴家和季無哀算是盡心盡力了,不論是為了往日和嚴家的情分還是和季無哀的交情和投資,嚴家和季無哀自然樂得扶一把。至於這個胖子在官場中謀取多少私利,貪墨多少銀兩,都是他的厲害,隻要治下百姓安昌,誰又能說什麼。
嚴家伯子嵐風貌絕佳,根骨清奇,有魏晉名士之遺風,當教人眼前一亮。
“大道不稱,大辯不言,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言盡悖,何解?”
“之人之言可,是不悖,則是有可也;之人之言不可,以當,必不審。”
“善,汝字當為伯審,望你不忘今日之言,不惑於玄玄之談。”
“謹遵教誨。”嚴庭嵐拂衣正冠,垂手而立。
嚴家仲子奇身材健壯,厚唇大眼,長相憨厚,此刻站在公子麵前,略有拘謹。
季安點頭報以微笑:“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雖日學,無益也,反更大愚,略類無知之人,何哉?夫天地之為法,萬物興衰反隨人故。何解?”
嚴庭奇才思並不甚敏捷,良久開口“未之思也。夫有九者礱諸,有玉者錯諸。不礱不錯,焉攸用?礱而錯諸,質在其中矣;否則輟。”
“汝雖駑鈍,然勤學不輟,善,當為仲恒。”
“喏。”
季無哀看了看隻有腰身高的小子:“嚴庭悔,你尚年幼,我便問你,恩,重如山;威,嚴若冰,君以臣臣。君王無道,天下攻之;君行之有道,然君要臣死,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