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2章 人魚公主(1 / 3)

那天,也是一起床就已經是傍晚了。

真衣在昏暗的房間裏醒來:心頭一驚,一看枕邊鬧鍾,時針已指著四點。

她心想,這要是淩晨的四點該有多好,她閉了一下眼睛祈禱。隻不過,現實世界不同於遊戲世界,就算祈禱了,奇跡的魔法也不會啟動。

(……早知道在遊戲中不要去什麼「古煤礦場邊的草原」那種鬼地方,下線不玩,早點睡就好了。那麼今天,就是今天,就可以出去找打工機會了。)

她躺在床上,望見從窗簾縫隙間露出的淡藍色天空。

都睡到這麼晚了,還是沒睡飽的腦袋上的呆滯眼睛裏,簾外天空看起來好像是異世界的天空。

(……登入畫麵上電腦繪圖的天空的顏色。)

「無盡線上」登入畫麵的背景音樂在耳蝸深處響動。

這是真衣從以前就一直玩到現在的線上遊戲。遊戲裏頭,她是一個高階聖職者、神官。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傷患,都能夠用醫術魔法的力量將其治愈的高階神官。在那個遊戲世界中,真衣已經是玩家之間名滿天下的英雄了。遊戲人物也設計成擁有漂亮的爽朗笑容、銀發碧眼的俊俏青年。

(真實的我和那家夥完全不一樣。)

真正的她,是個又矮又瘦又多病的少女。

當「古煤礦場邊的草原」出現很多魔怪,害很多冒險者受傷,而從其他玩家那裏聽到消息的真衣就強忍睡意前往那個傳說中的草原,為很多冒險者施出醫術魔法「救人」。醫術魔法還具有神聖力量,能殺死形體像死屍的魔怪。真衣操縱的神官角色,彈指間就將草原上的活屍類魔怪掃蕩無餘,博得在場眾多玩家的感謝,贏來滿堂喝采。

從昨晚深夜到今天早晨的真衣,就像這樣,是虛擬世界裏的英雄。

夜盡天明,現實的她當然不再是什麼銀發英雄,而隻是一個在昏暗的房間中,在堆滿故事書和遊戲軟體,在堆滿遊戲機和電腦配件,在電線糾纏如渦漩之中躺著的,十七歲少女而已。

(而且還是閉居家中不出門的十七歲。學曆,國中畢業。在現實社會中的角色肯定是屬於底層最弱勢族群吧……)

她用手指把睡亂的短發梳攏上去,擠出一個虛假的笑臉。這頭發還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外出,所以自己剪成參差不齊的發型。

她忽然想到,如果這個世界也有聖職者這種行業就好了。當然不是和尚或神社的神職,而是施展魔法力量治病療傷,和夥伴們一起做冒險之旅,和死靈進行戰鬥,大顯身手的人。

(拯救人類,打倒僵屍,在世界各地獲取經驗值和金幣……)

真衣看著自己粗糙細瘦的手指,她幽幽想起,自己這些手指,事實上根本使不出什麼狗屁魔法。

真實的她,什麼事也做不成,什麼力量也沒有,就連朋友也沒有。在遊戲裏,則很受歡迎,如果隻是講講話,她也會和大家「哈啦」一下。但是真實的她,卻是害羞靦腆的少女,和人說話要不了三兩句就接不上話;有人找她說話,則會緊張而低著頭。

她抬起睡得過多而頭疼的腦袋,悠悠晃晃地起來。家中靜悄悄的。她和母親兩個人一起生活。在電腦軟體開發公司上班的母親,是一位技術高超的係統工程師,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有時候工作做不完,甚至到天亮都還沒回來。

雖然如此,媽媽還是妥善操持家務,打掃房間,準備三餐,看起來很愉快,總是笑容滿麵。

打開房門,就看到那裏有可口的三明治,用保鮮膜包著,放在幹淨的盤子上。一旁有裝在可愛信封裏的信。這封信她不看也知道內容是什麼。信裏應該是媽媽輕鬆而帶點玩笑,感覺像若無其事寫下的充滿愛心和激勵的話。

(媽媽從來都不責備我。)

(也不叫我要去上學、要工作。)

應該是媽媽早上去公司之前,放著給真衣當早餐的三明治,已經變得又幹又硬,她連同盤子拿到房間裏。麵包和火腿、高麗菜都已經幹巴巴了,但還是很香、很有味道,肚子都咕嚕咕嚕叫了。剛睡起來還幹幹的喉嚨雖然好像快噎到了,她還是大口大口塞進嘴裏。

眼淚不知何時流出來了。

(媽媽,對不起!媽媽。)

她知道媽媽有多為她操心,多麼愛她,也知道媽媽相信她終有一天能振作起來。而她更知道,媽媽一個人時在深夜的廚房哭泣,這些真衣全都知道。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真衣自己也厭惡現在這樣的自己。她很想改變,很想跳出這種困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房間書桌上經常擺著從網路書店買來,高中同等學力鑒定考試的參考書和試題集,隻要通過鑒定考試就可以報考大學。如果能夠成為大學生的話,從閉居家中的處境來看,就是形勢大扭轉,媽媽也會安心,並感到高興吧。

(就是從家裏蹲「跳槽改行」。)

(這是為了這一目的的試煉。)

(隻要用功,就一定能考過。)

真衣也在考慮,準備考試和找工讀機會兩者要同時並進。她在網路上找了幾個可以打工的店家,也想要實際去那些店試一試,希望他們能夠錄用。她的準備工作已經進行到這樣的階段了。

(能找到肯履用我的店就好了……)

比起隻是在家裏看書,能有工作多少賺點錢的話,媽媽更能放下心上的石頭吧?

真衣從小就很會操弄機器。她清楚地知道,比起一般大人,自己似乎擁有更多關於電腦的知識技術。她心想,那麼,這種能力或許會受到一些店家的歡迎、喜愛,能派上用場吧。

(到外麵去吧,出社會去吧!)

(一定做得到的。)

(活著,卻成天關在屋子裏是不行的。)

(不能在這裏停住不前。)

(或者說,是我很想工作。)

(不到外麵去是不行的。)

(打開門吧!)

聽說真衣的父親本是一個健康又有活力的人,但在她還是嬰兒時,因工作過度,得病身故了。家裏隻剩下他麵帶笑容的照片。聽說他是一個技術高超的軟體工程師。他愛好工作,喜愛人,也因此即使過於勞累也還是認真過度工作,以至於在一年夏天的某日,突然死了。

真衣很擔心媽媽會不會哪一天也因為工作過度而死亡?實際上,媽媽最近老是歎氣,好像也變瘦了。

(至少,我可以走出這個房間到外麵的話,媽媽也會比較輕鬆吧。)

而且如果通過考試,哪一天成了大學生,那媽媽會有多麼高興,綻放笑容呢?一定會精神煥發吧。

隻是考試準備實在沒有太大進展。一想到萬一鑒定考試失敗,就讀不下去。也沒有勇氣走出房間去外麵開始打工。即使自己很會用電腦,可是應該不會有哪個店家願意雇用一個像自己一樣,既害羞靦腆,又不善言辭,還瘦巴巴的,而且一點也不可愛的十七歲少女吧。她覺得全世界不管哪個地方都不會有吧。

(假如沒有任何地方要用我的話該怎麼辦?)

如果努力想回到光明世界卻失敗了呢?

(因為我……是一個沒用的家夥啊。)

真衣自己也知道,客觀看來,自己軟弱又缺乏鬥誌,不但沒有體力,更是毫無魄力。

(「精神力」的數值一定隻有個位數。)

她擔心如果將這貧乏的精神力全部用出來,拚盡全力努力,結果卻失敗的話,就再也無法重新站起來了。

(遊戲結束……)

真衣每天獨自待在房間裏,雖想去找工作卻又走不出去;雖想看書,卻又無心翻開參考書。

她在書桌前蜷縮著身體,兩手抱膝坐在椅子上,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抱著像石頭般僵硬而動不了的身和心。

這種時候,真衣總設法活動起她的手指,打開電腦的電源。通過家裏的電腦,到「無盡線上」的世界去邀遊。

裏麵是所謂的虛擬空間。全日本形形色色的人都完全化身成自己所創作的帥氣勇土或劍客俠士、可愛魔女、妖精,在廣闊的異世界中冒險,與他人邂逅、相互交談。

(這裏才有我的「容身之地」……)

真實世界中,沒有人會對閉居家中的真衣說話。

但在遊戲世界裏,則會有人親切地和她說話。他們並不知道真實世界的真衣是什麼樣的人,但會招呼她,邀請她一起旅行,一起冒險。

成天窩在家裏,哪兒也沒去,而沒有在讀書的時候(現在變成幾乎都是這種時間了),真衣在「無盡線上」的角色人物就不斷增加功力。成為高等級玩家的真衣,已有能力使用強力魔法了。不論是受傷、生病或狀態異常,都可以用作為咒語的文字和充滿電腦畫麵的耀眼光芒,在轉瞬間即予治愈。

真衣就這樣幫助了很多受傷的人,受到很多玩家的感謝和尊敬。遊戲中遇到的人看到真衣的角色人物的等級、技能的數值、稀有道具和裝備後,都會很驚奇而大為讚歎。

(不過,我自己知道真相。)

在遊戲世界裏,隻要長時間泡在那個遊戲裏,玩得夠久等級自然就會提高。也就是說,真衣的角色人物之所以那麼強大,隻不過表示她浸淫電玩的時間夠長而已,就隻是這麼回事。隻不過是放棄了本該在現實世界度過的時間,逃避現實而進入乍看光明、令人目眩的電腦世界的暗處中玩而已。隻不過是浪費的時間夠長而已。

曾經有路過的玩家丟下一句話:「喂,你在現實世界應該是個『廢人』吧?」

這句話刺傷了真衣的心。

(沒錯,我——小野真衣是一個「廢人」。雖然活著,卻無異於垃圾的人。)

活著,呼吸著,但在社會上卻不被人需要,形同什麼也沒做、毫無用處的人。既不能朝未來前進,也不能退回到過去,隻是一直閉居於當下,蹲在陰暗中的人。

(「網路遊戲廢人」這個詞,說得真好!)

真衣表情僵硬地笑了。

(我真難為情!)

用遊戲世界的狀況來打比方,就好像是孤伶伶一直呆立迷宮入口的門前而不進去的角色人物。真衣苦澀地想著,那個人就是自己。

打開門走進迷宮不就好了嗎!或許就能因此找到寶箱呢。

當然,那是神秘的迷宮,不知裏麵會有什麼。所以,說不定有魔怪或怪物,有艱辛的戰鬥等待著;說不定埋伏著很多圈套、陷阱。但是,經曆了這些還能生存下來,打贏戰鬥,等級就會升高。活下來就能前進。

而且,迷宮深處的門的那一邊,一定有比「這裏」更光明、更幸福的世界。真衣心想,應該會有的。

(可是——我在這裏動不了……)

成功的話,幸福一定在前方等待著。可是,萬一失敗呢?……現在心中唯一存在的希望之光可能就此蕩然無存。

真衣緊緊抱著自己,仿佛想緊抱著微弱存在於自己胸中那看不見的光似的。

(失去這希望,就會死掉。)

(這次靈魂真的會死掉。)

她想,如果那樣,就幹脆死了算了。

(……咦?)

她發現自己剛才的想法好像哪裏出現了矛盾。但頭腦昏沉沉的,無法好好思考。

隻是想,死了也沒什麼不好。

真衣已經對於在迷宮前卻害怕前進,隻能蹲伏在那裏的日子感到疲倦了。也對要和因為失去希望而無法重新振作的未來的即將到臨而心生的恐懼交戰感到疲倦了。也對覺得自己是垃圾、對覺得對不起母親感到疲倦了。

也對厭惡如此軟弱的自己感到疲倦了。

(沒錯,死了,就不用出房間了。可以永遠關在這個房間裏。)

(哪裏都不去也行。)

(死了的話。)

她忽然想到了。

(就連媽媽也是,比起有一個將自己關在房裏,沒誌氣,身體孱弱容易發燒的我,如果我死了、消失了,她反而會更幸福吧,一定是。)

雖然這樣想很難過,卻有一種突然解放了似的輕鬆感覺。

一直都在思考是否能夠替媽媽做些什麼事情,卻經常為自己什麼都做不成而感到絕望,竟沒想到這麼簡單就可以達成——隻要死了就好呢。

真衣將三明治的空盤子留在背後,轉過身來打開電腦電源。

雖然感到自己好像從指尖開始腐爛了起來,真衣還是很想趕快回到遊戲世界裏去,仿佛不呼吸那個世界的空氣,就會痛苦窒息似的。

就在那時,啟動後的電腦畫麵伴著悅耳音樂,出現了「十月三十一日。秋姬,祝你生日快樂」的訊息。

真衣想起了許久以前,曾在行事曆軟體上記下表姐的生日,還想起了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是萬聖節。

電腦畫麵上,「萬聖節快樂」的文字也發著光搖擺,以墳場為背景,妖怪、魔女、黑貓快樂的東彈西跳舞動著。

(秋姬的生日是萬聖節……)

她想起來了,感覺已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還是中學生的表姐在電話那一頭的說話聲。因為電話費很貴,所以她們很少講過電話,居然……哦不,也許反而就因為這樣,那時候的聲音忘也忘不了。

用討喜的聲音捧腹大笑的表姐帶著琉球腔說:「我自己每年都在自問:生日是萬聖節作何感想?萬聖節就好像是西洋的盂蘭盆節吧?給人一種鬼魂或魔女圍著圈圈跳舞的印象。這樣的日子,卻是我的生日,感覺很恐怖,總覺得既不可愛又不有趣,是吧?」

真衣說:「喔……可是,你不是很喜歡恐怖小說嗎?像史蒂芬·金、丁昆士、薩基的作品,這些人的小說……不有趣嗎?」

同年的表姐妹兩人,雖然同樣喜歡看書,但真衣卻對秋姬的興趣有些不敢領教。真衣本來就對可怕的、血花四濺的、疼痛的、屍體、幽靈、死後遺恨作祟等等都很害怕,所以,表姐覺得有趣而推薦給她的書,也是勉勉強強才能把它看完。雖然因為是少有的好友、很喜歡的表姐所推薦的(有時還用宅急便寄來呢),也總是苦惱地硬著頭皮在閱讀。

秋姬斬釘截鐵地說:「恐怖小說雖然不可愛,但那是我的興趣。然而生日很恐怖,即使同樣是不可愛,卻不美,也不可原諒。」

真衣說:「你好奇怪。」

秋姬說:「才不奇怪哩!」

秋姬捧腹大笑的聲音到現在也還留在真衣的耳朵深處。總覺得是像金絲雀一般的聲音。帶著琉球腔調的說話方式,如同寬暢地歌唱,總是精神十足。有時候則聽起來像是念咒語

(很美的聲音哪。)

真衣開始回想,從她還是小學生時的一個冬天,在遠野地區的一個遙遠北方小鎮的外婆家,第一次和秋姬見麵的時候。

清澄高亢又響亮的笑聲,和留著長發,像公主般體態優美的那個女孩,秋姬很相配的聲音。

(是呀!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啊……)

想到這,遊戲裏的世界也已經是秋天了。背景和音樂已經換成了秋季版,感覺好像到公園去就有落葉飛舞,黃昏的草原則是芒花搖曳。可是在真實世界足不出戶的真衣,實在想不起到底什麼時候現實世界的夏天已經結束了。

(不知不覺就已經十月了引)

(對了,她的生日是萬聖節,是在我媽媽生日的前一天呢。)

竟然忘了。會被秋姬罵的,真衣笑了。

在不常回去、位於東北地方岩手縣,積雪覆蓋著的媽媽的老家——外婆家迎接的一個新年,真衣和秋姬表姐第一次見麵。那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因為住在海的那一邊的衝繩,秋姬也說她不常來外婆家。

兩人在一起坐著的大被爐矮幾席上相見,望著窗外下個不歇的美麗飄雪,慢慢開始聊起來。談著談著,談到生日上去,談到了真衣媽媽的生日是緊接在秋姬的生日之後這件事。好像因為這個話題而起勁地聊著,靦腆的真衣也罕見地和秋姬談了很長時間的話。在離別之際,兩人交換了電郵住址,成了電郵筆友。

秋姬也是很喜歡書、電腦和遊戲世界的女孩。因各自的周遭都沒有可以在這些方麵聊得深入的人,所以兩人感情變得很好。

口拙的真衣,用電子郵件交談倒是很輕鬆。因為不用著急,她就可以慢慢思索字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秋姬則看真衣的電子信看得很高興,說她認為「像這樣思考深入的人,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她們的確很要好。但秋姬是和真衣完全不同的女孩。她開朗、健康又樂觀積極。她參加空手道社團,是可以撂倒霸淩者的女孩。

盡管如此,秋姬人如其名,就像公主一般,長發飄逸,眼睛大大的,真的是一個漂亮姑娘。

而且,秋姬的成績也很優秀,和隻喜歡某些科目的真衣不同,對任何科目都很行,成績相當好。

中學二年級要結束時,秋姬寄來一封電子信,內容寫著:

「我呀,我的夢想是當醫生。我要跑遍全球,不管是政局不安定、危險的國家,還是獨裁政權下的國家,我都要去。我要去救治病人。就算犧牲性命也要去救治。這感覺像不像是活在真實世界的冒險者,有點兒酷呢?我想要成為真真實實的冒險者。」

「因為是你,一定可以輕易實現夢想。」

「遊刃有餘少夢想就是因為能夠實現才去懷抱的,實現不了的夢我才不要去作呢。」

真衣心想,如果是秋姬,一定能實現夢想,她衷心希望秋姬能夠成為醫生。

真衣在小的時後,進進出出過醫院好幾次,對醫院這種地方有著某種特殊感情。那並不是覺得不幸的感情,而是因為她比一般健康度過童年的人,有著更多愉快的記憶和悲傷的記憶。

其中,曾經照顧自己的親切的女醫師到如今依然是珍貴的回憶。她會摸摸小真衣的頭,在真衣哭泣的時候,俯身像擁抱似的摸摸她的背,說:「沒事的沒事的,我會讓你恢複健康喔。」

小小真衣覺得那位醫生就像英雄一般,她的笑容強而有力的放射出光芒,她的話有如具神聖力量的咒語。

真衣想,秋姬長大,一定會成為那樣的醫生。

秋姬將會在某個遙遠的外國,撫摸那地方哭泣的小孩的頭和背,告訴他們「放心,不會有事的」。穿著如同鏜甲或聖袍般的白袍,像一個充滿勇氣的神聖冒險者。

真衣想像那種情景,微微笑了。

(未來?)

(將來的夢想。)

(長大成人後的未來……)

到那時候,自己會變得如何呢?真衣在想,卻想像不出來。

小時候也曾暗自想過要當醫生。但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對學科好惡分明,也就是平均起來成績平平的,身體也不好,不該作這種狂妄的夢想。自那以後,真衣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夢想了。

在聽秋姬的夢想那時,中學二年級要結束的時候,真衣在班上遭到霸淩。

不記得為什麼會被霸淩,以及它的起因和理由。到現在也還是不明白。不知什麼時候,霸淩就開始了。從小就常遭霸淩,所以她隻是心寒,心想:啊,又來了!然後蜷縮起身體而已。就真衣所知,在團體中,霸淩是不知何時就會開始的東西,思索其理由是無謂的。當自己成了目標時,隻有忍耐讓時間過去而已。把身體和心縮成一團,化為石塊,那麼不知何時它就會結束。

真衣知道,自己靦腆體弱,常常請假,朋友又少,很容易成為霸淩的目標。

她想,自己在某些地方太弱了,是她不好。也因此,對於那些不幫助自己,或不加過問的班上同學們,她並不覺得他們可惡,也不恨他們。

因為她想—在這個班上,「現在」剛好是自己擔任被欺負的角色,換成是別人被欺負而自己是旁觀者,則自己或許雖是消極的,也會加入欺淩的那一邊,或假裝什麼也沒看見,哦,一定會那麼做吧。

(所以覺得沒關係……)

(因為大家都是軟弱的。)

真衣知道,並非因為班上同學都是「壞人」,所以欺負自己。也不是因為天生就以霸淩為樂。而是因為大家都是「普通」的孩子,是「普通」人。

她知道。因為,她從小就常常遇到,在大家麵前欺負自己的同學,在校外單獨遇到的時候,也會對自己露出笑臉。甚至還有會小聲道歉,或偷偷拿糖給自己的人。

(不會有事的。)

(隻要時間過了就好。)

沒有永遠不斷的排擠。在班上沒有朋友雖然很難過,很寂寞,但隻要忍耐過去,總有一天就會結束。

隻不過若被媽媽知道了會害她擔心。她有可能為了解決霸淩問題而來學校,因而「浪費」了時間;也可能工作忙碌不堪卻勉強請假;或是擔心真衣以至於心力交瘁。所以,真衣不讓媽媽察覺這事,而和平常一樣去上學。

即使課本或鞋子不見了,即使桌子上被人亂畫一些討厭的東西,也一聲不吭,好好忍耐的話,總有一天時間就會過去。隻要也別被老師發覺就好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

本來這件事她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卻在那天晚上向秋姬說出來了,是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是電腦上的郵件往來,所以才能像在講某個地方的故事,像在講別人的事情似的寫出來?或許是因為內心異常疲憊,以至於不小心說溜了嘴。

她寫了一句話:我好痛苦。

是在晚上很晚時寫的電子信,秋姬卻立刻回信了。

表姐怒不可遏,並且說如果是她的話,會將班上同學全都「打倒在地」,也要「撂倒」沒有發現霸淩,「感覺遲鈍」又「懶惰」的導師。說「不可原諒」、「要向教育委員會申訴」、「也要向媒體控訴」、「要在網路上爆料」。

真衣知道秋姬的憤怒並非說說而已,她如果住在附近的話,真的會為真衣打抱不平,而像她自己所寫的去做吧!

真衣臉色蒼白,失去了血色。她心裏很激動,早知道不該說的。

不過,接下來——

她噗哧笑了。然後,又哭了。不管怎麼被欺負都沒有哭,卻在看表姐的電郵時,灑出眼淚了。

感激,歡喜,自己真可悲。好喜歡秋姬,很高興她為我說的話。

秋姬在那天晚上徹夜寫電郵給真衣,一直替真衣打氣,一起斥責、發怒、一起苦惱、擔憂到早晨。

秋姬起先說應該終結霸淩,並建議真衣要告訴媽媽、告訴老師。還說不能讓事情再這樣下去。

而真衣則一直解釋說明不想讓媽媽知道,因為不想讓已夠勞累的媽媽擔心和浪費時間,直到天將亮時,秋姬才終於理解了真衣的用心。

其實秋姬恐怕未必真的「理解」了真衣的用心,隻不過她答應願意暫時壓抑住、咽下她心中神聖而合理的憤怒感情。

她說:「我很難饒恕這種事,但是我不能不尊重你本人的意願。不過,你要和我做個約定,就是不管是難過的事,或是有其他什麼事,你都要告訴我。不能自己吞進肚子裏。還有,你可不能尋死!」

看了這電子信,真衣嚇了一跳,因為她心裏的一角似乎就潛藏有一個在緊要開頭時自我了斷的念頭。

一個真的忍受不下去的時候,自己一人到「那個世界」去就好的念頭。

所以,真衣好像要予以否認似的,強烈回答:「好,我絕對不會去死的。」

秋姬:「你能和我約定嗎?」

真衣:「嗯,好的。」

秋姬:「我能相信你嗎?」

真衣:「我雖然沒有你那麼堅強,但絕對不會食言。因為努力、忍耐,是我的強項。我的防禦力一定是很強的。」

秋姬很快又寄來一封標題是「我並不堅強」的電郵:

「我並不堅強。隻不過,我的想法已成為一種習慣,就是,比如說快碰到霸淩的時候,不逃跑而奮身迎擊比較有利而已。就是努力、堅持。

說真的,對於自己孤身對抗霸淩或這類許多問題,我非常害怕,一直都是很害怕。

但是,因為害怕而一味逃避、忍耐,是沒有好處的,對吧?不是會因為一直縮著頭,反而一直受到傷害嗎?不是會討厭起自己嗎?

不戰鬥,等級就不會提高吧?

不戰鬥,就不可能喜歡自己吧!

我認為人生就是戰鬥。眼前的考驗、孤獨、恐怖,任何問題,都是我們的戰鬥敵手喲。

所以,我要戰鬥——為了提高等級。不斷變強,勝利前進,為了朝向更高、更遠的地方。

說真的,我希望你也一樣堅持戰鬥下去。不過,我想現在的你一定是打累了,體力值HP降低了,所以那也沒辦法。

因此,現在,我會保護你。我知道真正的你是很強的,我會等你。思,我等著你,等到你重新站起來的一天。

這,是因為我相信你,所以能這麼說。總之,如果你自己隨便就結束遊戲,我可不會原諒你的,知道嗎?」

真衣點著頭讀了電郵內容。她哭了,用拳頭擦掉眼淚。

她想,,總有一天,我能像表姐一樣強就好了。所以,她回信寫了一句話:「我知道了。我絕對不會食言,請放心!」她衷心地將這句話打到電腦裏,放入網海中,讓它漂向最喜歡的好友身邊去。

秋姬回信道:「我相信你!你發了誓,我就相信你。因為你是一諾幹金的。那我們就談到這裏了,晚安。真討厭,才覺得想睡,天就已經亮了。」

真衣看完信抬頭一看,窗外果然已是早晨,麻雀嘰嘰喳喳在叫。

兩人以互道晚安結束了最後一通電郵。當關閉收信軟體,正想關掉電腦電源時,秋姬又來了最後一封電郵:

「真衣,如果寂寞的時候,難過的時候,請記住有我這個朋友兼表姐在。我雖然不在你身邊,但同樣在日本,同樣住在海邊的城鎮。海洋上如果可以行走,則可以走到的地方,住著你和我。寂寞的時候,請想起海洋,我們是以海洋相連接的,海洋並非分隔了你我,而是將你我連係起來呢。晚安。」

真衣說了「晚安」,擦幹眼淚,然後急忙鑽進被窩。她想不多少睡一會兒不行,以免起床後滿麵倦容,會害已在樓下準備早餐的媽媽擔心。

雖然擔心睡不著,卻一閉眼,柔和的睡意就陣陣襲來。感覺自己嘴角泛起了微笑。

「謝謝你,秋姬。」

謝謝你。我不會死的。

死了的人,卻是秋姬。

秋姬在一個初夏的暴風雨之日,意外死了。

據說應該是死了,因為沒有找到屍體。

在那次中學二年級結束,互通電郵之後沒有多久。

秋姬升上三年級的五月,因校外教學參觀旅行去京都奈良地區,回家後寄來一封電郵,在附有很多好看照片的電郵中,秋姬說也買了給真衣的禮物,她寫:

「所以,下星期你有沒有時間?其實是因為我爸下個周末要出差,會到你住的市街附近,要住一個晚上。所以他說也可以帶我一起去。要是你方便的話,我想把禮物送去給你。順便,想和你一起在你住的市街逛街散步。風早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好地方吧?我很想去一次看看。我想去看看市街、港口等等。思,隻是,你方便嗎?你要準備升學考試吧?你現在如果功課很忙,那我就把禮物郵寄過去。」

真衣像在打擊鍵盤般的鍵入,立刻回信:「我很想見到你。請你來!我一定要見到你!」

這會是睽違多少年的重逢呢?

她心情愉快,等不及那個日子趕快到來。

升上三年級時雖然沒有重新編班,但霸淩漸漸比較平息了。或許是因為終於進入升學考試準備時期,班上氣氛緊張起來的緣故吧,也或許是因為真衣心情的變化帶來的影響。

她因為和秋姬談過,發誓要堅持下去,在學校即使遇到難過的事,也變得可以輕鬆忍受了。雖然自己現在孤單一人,但越過海洋就可到達的地方有秋姬在。一想到堅強、美麗又正直的她願意支持自己,心情就不孤單了。

對於雖和以前同樣安靜靦腆,但臉上靜靜露出微笑的真衣,戲弄她的班上同學,不知不覺就減少了。

(好想見到秋姬。)

(她會渡過海洋來我這裏呢。)

(來我居住的城市,來到這個城市,在這裏見麵。)

真衣衷心、雀躍企盼著那天的到來。

她計劃著等秋姬來風早的時候,要帶她去山丘上的那個公園,要帶她去那家果汁攤喝冰涼的鮮榨果汁,要帶她去逛車站旁像迷宮似的老地下街,也要帶她去書店和圖書館看看,心裏雀躍不已,以致天天心不在焉。

晚上睡不著。秋姬好像也一樣睡不著,到出發那天為止每天都交換的電郵上,秋姬有寫說:「真討厭。太盼望下星期的來臨,睡不著覺啊。」

然而,那個周末,她卻不能來風早了。永遠也不可能來了。

聽說是轉眼間發生的事。秋姬家旁邊有一條很大的河流流經,那條河因為突發豪雨而河水高漲。要和爸爸一起出門前,迫不及待而先出去的秋姬卻掉進那條河裏去了。

附近的人剛好目擊了這一幕,說秋姬從家裏跑出來,遭到風雨交加的強風吹刮,腳步踉嗆地往流經馬路旁邊的河川方向走過去,好像什麼東西掉進河裏了。她慌忙穿過欄杆想要窺探河麵。

剛好經過的那個人和她說「危險哪」,而去阻止她。但秋姬回答:「我把要送給朋友的重要東西弄丟了。」然後探出身體,腳一打滑就失足掉下去了,掉進滾滾濁流以驚人速度流向大海的河中。

聽說大家都出動去搜救她,可是不管在河裏怎麼找,都沒找到。後來,大人們說可能足被衝到大海裏去了,說恐怕回不來了。

即使這樣,真衣還是一直等著秋姬的到來。即使從母親口中知道了這件意外,她還是一直等著。

本來應該見到麵的周末那天結束了,過去了,遠遠過去了,她也一直等候著。

她想秋姬會不會寄電郵來,一直等候。然而秋姬的電郵也再不來了。從那天起,再也不來了。

(秋姬的「禮物」,是什麼呢?)

真衣如今呆呆地在想。

(是不是我那時候說校外教學參觀旅行的禮物不用特意帶過來也沒關係,推辭掉了的話,就好了呢?)

(不要讓她直接來這裏的話,就好了呢?)

(和她說郵寄就好的話,就好了。和她說因為正在準備升學考試,很忙,就好了。那麼,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

(如果我不說很想見到她,她是不是就還會活著?)

(是不是這世上沒有我的話,她就還會活在這世上呢?)

從那天以後,歲月流逝,已十七歲的真衣搜尋電子信箱,找出了秋姬的電郵。

電腦中如今依舊留著許多秋姬的信件。那年夏初的最後一封電郵中還附著照片。在藍天底下,在紅色鳥居下,秋姬和同學們一起歡笑的照片。她和梅花鹿玩耍、爬石階,以及傍晚站立在水麵遼闊的湖畔的照片。

(真像人魚公主啊!)

黃昏時分佇立湖畔的秋姬,不知為何似乎神色孤寂地望著這邊。長發迎風飄逸,夕陽下湖水波光粼粼,似寶石般閃耀,秋姬看起來好像融入在光的波浪之中。

(人魚公主會化為泡泡吧。)

(因為心靈過於純潔,而無法在人世間幸福生活……)

(所以,很快就蒙主寵召了。)

而在秋姬死後,真衣變得無法上學了。

有一天,她突然身體變得很沉重,連動根手指頭都覺得很艱難,她雖然勉強努力站了起來,但也隻能緩慢移動而已。如同在她周圍的重力產生了很大的作用,身體好像被看不見的沉甸甸的石頭捆綁著。

雖然這樣,真衣還是想要去上學。她心想不去不行,因為已經在電郵中向秋姬立了誓:我一定會忍耐霸淩讓你看。因為她發過誓要努力好好活下去。

可是,真衣卻連自己的房間門都走不出去。雖然勉強換好了衣服,卻這樣就已極端疲倦了。因此一坐到床上,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看看牆上的鍾,已是不能不出門的時間。真衣很焦急,想站起來,身體卻沉重得動不了。

擔心她還沒起床的媽媽,看到了這一幕。媽媽哭著抱緊了她說:你暫時不去學校也沒關係。

(我想,「暫時」的話,請個假休息也沒關係吧。)

(重要的是,實在是疲倦了,沒有心情去學校。)

(已經是極限了。)

「暫時」卻一直持續下去。等到發覺時,已經過了好幾天,過了好幾個月,一年、兩年,都過去了。

如此而到了「現在」。同班同學都已中學畢業,成為高中生,都快快樂樂的活著……

可是真衣卻和那天早上無法上學的狀態一樣,關在這個房間裏麵。和時間一起被凍結,被冰封在房間形狀的冰塊裏。

(但是,再也不想這樣了。)

(太痛苦了,再也受不了了。)

(我想要喜歡自己。)

孤獨一個人,像活在別的星球的生物一樣,不斷和巨大的重力奮戰,不斷戰敗,可是,真衣現在想要出到外麵去。想要開門走出房間。

(可是,秋姬,這件事啊……)

真衣悲戚地笑了。

(很困難呢,動起來這件事啊……)

(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

(就好像被命令不帶裝備,前往有大批怪物出沒的草原一樣。)

(就像那樣,需要勇氣呢!)

(兩腿都發軟了呀。)

不過——

真衣狠狠地咬緊了牙關。

在漸漸昏暗的房間裏,凹陷下去的眼睛閃出光芒,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電腦畫麵的光線照射下,她用細瘦的手抓住椅背,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我,會努力去嚐試的。」

她決意,即使無法像秋姬一樣活得堅強,至少也要試著努力,以無愧於秋姬。

(盡我的能力就好,向前邁進。)

(柔弱的我做得到的範圍就好。)

(不至於慚愧的做一些就好。)

(戰鬥吧!)

就在那時,她突然覺得該冷靜下來。

(……等等,似乎不必一下子就從「找工作」開始吧?)

對於連學校都無法去,最近則連家門都沒有出去過的真衣,這太困難了。她終於察覺到了這點。這不等於是要等級如此之低的角色,馬上去挑戰困難任務一樣嗎?

「好吧,我先試著走出家門到街上去吧。」

她盤算—之後再一點一點的,努力能夠漸漸走到遠處。和遊戲世界一樣,不用立刻就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不步步為營慎重前進的話,一定會在旅行途中就耗盡力量吧。

「因為我現在隻是『普通人等級一』呢。啊,不對,說不定連等級都沒有,這以後才要升等級一呢。」

有多久沒有到真實世界的街上去了呢?連這都想不出來,可見得閉居房間以後的事記憶不清。片片段段的,這裏、那裏都消失一些,彼此間的聯結也都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