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衣突然表情開朗的笑了起來。
「沒錯。太勉強是不行的。我幾乎忘了—在遊戲世界、在現實世界都一樣,不慎重是不行的。」
即使目的地是遙遠的王國,也必須先以附近的城鎮村落為起點,踏踏實實增強等級,備妥裝備,這個操作手續差點忘了。真衣想:這雖然是遊戲世界的常識,真實世界理當相同。
(就好像是隻有「最初的村莊」的武器行所出售的等級的裝備,卻想跑去高等級怪獸所在的荒野一樣呢。)
真衣自己竊竊笑了。
(穩下來。要沉著!)
(冷靜下來,然後再出發冒險!)
真衣靜靜撫勻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然後,走出房間。
「第一個任務是到街上去,好!」
在街上買個小東西,然後平安無事地回家,就先試著努力做這件事吧。
真衣讓電腦電源開著,關起了房間門——因為她覺得這樣,在畫麵上的表姐就會從裏麵跳出來替她聲援。
表姐會用開朗的笑容說:「加油!」
真衣的家是成屋建售住宅區內的一棟,在以前稱為新城的區域裏。宛如小積木的房子,整齊並列築造,相並廝磨,而年華老去的街區。
黃昏時分,正是人們進進出出、小孩的聲音響動、晚飯菜香流溢的時刻,可是這天的傍晚卻很安靜。平常傳出的鋼琴練習聲,或可能是某個人在公園玩球而發出的彈跳聲音都沒有。
玄關門外,赭紅天空下,真衣歎了口氣,在那裏站了一會兒。
她心跳怦怦,額頭上微微滲汗,手心也汗濕了。
碰見附近的人時,該怎麼打招呼才好呢?她想著想著,就心跳加速,口幹舌燥起來,以至於有點思心。
(真衣,鎮定下來!)
(街坊鄰居可不是怪物。)
(他們不會突然襲擊過來的。)
隻不過可能會和自己說話。
但是,在玄關門前呆站了一陣子也似乎沒人經過,她就慢慢踏出腳步。手放上家前麵小小的大門,發出吱嘎聲打開來,走到家門前的小路上去。
那一刻,風吹了起來。溫柔的風。
風輕輕拂著真衣的短發,好似要拂拭她額上的汗,輕揚吹過。
「風……啊,現在的風是真實的晚風呀。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真衣有點兒像在說別人的事似的嘀咕之後,自己覺得好笑而笑了起來。
接著,她抬起已許久沒穿在腳上的布鞋,心情舒暢地用力踩在柏油路麵上,朝著街上開步走。
她輕快行走,肩上連帽外套的風帽輕輕跳動,有節奏的發出啪嗒啪嗒聲。想想這種聲音和觸感都忘了。
味道也忘了。傍晚的風帶著的濕潤味道,以及可能是草木的甘甜味道,可能是行道樹,或是家家戶戶院子裏開著的花香吧。晚飯的香味……是咖哩飯。
每當真衣往前走,這些味道就穿過她身邊,圍著她,不停地變換。
還有聲音也忘了。風聲現在也搔弄著她的耳朵。遠處傳來車輛行駛聲、不知哪家的自來水流聲、電視聲。
真衣輕聲說:這是立體音響,聲音很真實。接著又說:那是當然的羅,然後就自個兒笑了。
「是喔,這就是真實的行走吧。風、味道和聲音,都讓人懷念。」
心裏想—目己曾經遠離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啊。
在遊戲世界裏,在電腦中,真衣一瞬千裏,從一個城鎮移動到另一個城鎮、從一個國家移動到另一個國家,或行走在遼闊的迷宮、穿越森林,而她真正的身體卻是在那個連空氣也不流動的房間中結晶了似的,動也不動。
真衣閉起了眼睛,感受風的存在。
真衣想去火車站前的商店街看看。
那裏大致各種商店都有。對於挑戰隔了很久才又重新在真實世界購物,應該是一個恰當的地方。
「嗯,可是,該買什麼好呢?」
口袋的錢包裏有一張千圓日鈔,這是許久以前就不知為什麼放在裏麵的錢。
「用這能買到什麼呢?」
真衣會使用網購買東西,所以自認為知道東西的價格。至少,自己用零用錢買過的書籍、CD、遊戲軟體以及日用雜貨之類物品的價格是沒問題的。雖然已經很久沒在外麵的世界購物,不過她想物價應該還是沒有變吧。
「能買個禮物就好了。」
今天是秋姬的生日,那麼,次日,亦即明天,就是媽媽的生日了。
可是,一張千圓日鈔,買不到像樣的禮物。真衣心想:假如出門前就想到,那今天的任務就可定為「選購母親的生日禮物」了。
「……不過,把那當作下次的任務不就可以了嗎?」
有點泄氣的真衣想到這個方式之後,就再度拾起頭來,開始在傍晚的街道上行走。
沒錯,冒險次數逐次增加就可以。不要心急,隻要等級逐漸提升就可以。
(我的人生還不到遊戲結束呢,還能有很多的冒險。)
(不管多少次,我都要去冒險旅行。)
真衣察覺自己心頭尚有些許焦灼,但她搖了搖頭,像是要用傍晚的風來提振精神似的,讓風吹著後背,朝街上前去。
穿過住宅區,走過巷弄,不久來到了客運行經的大馬路。這時候,行人增多了,真衣和許多人擦身而過。但因為是接近晚上的傍晚,大家好像都很忙碌,有人行色匆匆、有人一身疲憊、也有人正想著事情……似乎不會有誰對忐忑不安的真衣投以一眼。
真衣把兩手插到連帽外套口袋裏,在布鞋的腳跟處用點力,身體向前傾,朝著鬧區走。
看得見令人懷念的路燈了,在黃昏時分的紅色天空中放光的鈴蘭形路燈,看起來輝煌燦爛,宛如大白天的商店街。
真衣稍稍駐足,大口吐了個氣之後,鼓起勁來,踩上鋪磚人行道,走入熙來攘往的人潮中。
人們有節奏的腳步聲、不知安在哪裏的廣播喇叭傳出的輕快樂聲、行經的車輛聲或大馬路上流淌一地的車燈、近處就是入口的市場內招攬客人的聲音。真衣聽著這些聲音:心神漸漸安定下來。
今天是萬聖節。熱鬧的大街洋溢著慶典的歡鬧氣氛,用萬聖節色彩的橘色和黑色裝點了的街道,飾有黑貓和魔女、南瓜和魔鬼的圖畫或人偶。
在街燈和櫥窗光線沐浴下,在熱鬧的市聲浪潮衝洗下,真衣精神抖擻起來。光與聲似乎成了她的能量,她覺得好像能夠體會花草在陽光照耀下進行光合作用時的心情了。
「買一個吃的東西帶回去給媽媽吧,這就是今晚的任務。買小餐盒或是麵包糕點,可以當宵夜。媽媽今晚一定也是到深夜才會結束工作,一身疲倦的回家吧。」
真衣走在街上,一邊想著要買什麼好,想著能先看好明天要買的東西就好了。像這樣冷靜思考行動計劃,自己就好像是「無盡線上」裏的自己——高等級、習於旅行的青年神官……當她想到這裏,照在櫥窗玻璃上的真衣的樣子,仿佛就是那青年的立姿,英姿凜凜。
真衣苦笑了一下,微微縮起身體,繼續往前走。此時,無意間目光停在那裏一家舊書店的窗戶上。
窗戶上用膠帶貼著一張一筆一畫寫得很仔細的啟事:
「征工讀生:年齡、經驗不拘,愛書,喜歡電腦,會使用EXCEL、WORD、一太郎。條件及其他詳細麵談。」
她心裏一陣驚喜。她愛書,她也喜歡電腦,而且平常都有在使用EXCEL、WORD、一太郎之類的文書處理軟體或圖表計算軟體。從小家裏就有電腦,不知不覺間她就學會了。她也幫忙過在家裏加班工作的媽媽,還受到了誇獎。不會比一般人差。下意識地,她手指就動了起來。
她開始耳鳴、口幹舌燥,感覺連自己胸部發出的心跳聲都聽得見,即便是在雜遝人群的吵雜聲中。
(現在就直接進去店裏……)
(說「請屨用我吧」……)
(哦不,還是不該說……)
她喉嚨幹得都痛起來了,步履不穩地離開征人啟事。
當她正離開店前的時候,從窗戶中看到了一個背對著自己,像是店主人的人。老先生穿著和服正看著很大的電腦熒幕。熒幕上是一片綠色的電腦繪圖畫麵……
真衣一瞬張大了眼睛。她看到了「無盡線上」的草原,遊戲角色行走其間的背景畫麵。
此時她已被人潮吞沒,看不見舊書店的窗戶了。
(難道那位舊書店老板也是玩家?)
這個遊戲據說全世界有好幾百萬人在玩,在這風早市,除真衣以外還有其他玩家也不奇怪。
(——可是,一定是錯覺吧?)
這個遊戲現在對真衣而言,說是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了,不如說是已變成占去生活絕大部分的遊戲了。不管是圖畫或音樂,隻要有那麼一丁點能夠聯想的點,不由得就會想到「無盡線上」去。
本來就自覺自己經常因睡眠不足或過多造成疲倦的反複下,精神恍惚的她,認為是自己恍神或錯覺的可能性很大。
更何況,期待能雇用自己的舊書店的人也剛好是那個遊戲玩家的這種驚人偶然,她不認為會遇見。
(啊,可是……)
對了,真衣稍早前曾在那個遊戲裏遇見一個玩家,說他是從風早來參加的。
這是發生在真衣正在「北方帝國」的「城下町」旁的公園,招呼經過的傷者們,幫他們療傷的時候的事。
現實世界發生地震了。真衣起先搞不清楚到底是遊戲畫麵在搖晃,還是自己的身體在搖晃。一時隻錯以為是不是遊戲裏出現了突發事件。等到看到房間的家具和日光燈拉繩在搖晃,才曉得是真的地震了。
(雖然很大,但很快就停止了。)
幸好沒有出現災情,地震搖晃過後就沒事了。但在遊戲世界裏,一時之間地震的話題在發燒。
「無盡線上」遊戲也有像聊天室可供聊天的功能,所以畫麵上文字充斥,流竄著許多談話。
「地震了?」「地震了。」「新聞正在報,震度五級。」「這裏四級。」「三級。」
應該幾乎都是互不相識,居住在日本各地的人的對話,塞滿了畫麵,互相表示關叨。
「沒事吧?」「都沒人受傷怎樣吧?」「狗嚇得在叫。」「我家的貓呀!」「貓怎麼了?」「哦,像沒發生什麼似的,翻個身繼續睡大覺。」「喂喂,別害人擔心好嗎!」
在交談中,真衣知道了在旁邊的一個小少女劍客和她一樣住在風早,而且好像是附近鄰居。
她和少女劍客話談得很投機。當地震的話題結束,大家都各自離開回到各自的冒險去,兩人也還是留在原處,聊有關使用的電腦、在這遊戲世界是從多久以前就開始玩,之類的話題。
對了,真衣還少見地略略談到了「真實的自己」。
她談到自己十七歲,都關在家裏,已經很久沒到真實世界的街上去了。
小少女很會說話,也很會聽人說話,等級也相當高,擁有好幾種稀有道具。臨別之際,還送真衣一個護身符。
一個「幸運值」可以增加的護身符。
真衣沒有問那個玩家的來曆如何,她向來是別人不說她就不問的。
畫麵中雖是可愛女子造型,但不知道操縱該角色的真人是何許人。
就和銀色長發的青年聖職者的真衣,真實卻是瘦巴巴的十七歲少女一樣,那位女子的「真實麵貌」,在性別年齡上,有可能大不相同,或不如說完全乖離的可能性非常大。
不僅如此。雖然不願去作如是想,她說的「住在風早」也有可能隻是臨場亂掰。線上遊戲的談話沒有接測謊器,剛剛顯示在畫麵上的話是真是假,沒有人可以作證、證明。信與不信,全憑個人自行決定。
但是真衣願意相信那位「少女」說的話。她相信那少女——操縱該少女的玩家,就如同她所說的,和自己住在同一個市鎮,住在附近。
(真想再次遇見那個「少女」!)
一個有智慧,令人起敬,能夠交談的人。另一方麵,也很會說笑話。
(莫非剛才的舊書店的老先生就是那個「少女」?應該不會吧!)
(但是,就算舊書店裏有「無盡線上」的玩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機率雖低,也不是沒有可能。在風早這個地方,還有真衣以外的遊戲玩家,而那個人正好是真衣想去工作的舊書店的人,而且就在今天晚上,正當很久沒出過家門半步的真衣,恰恰行經那裏的那個時間點,那個人正好在窗戶邊的電腦正在登入那個遊戲——這種事的機率雖幾近於奇跡,也並非絕無可能。
但是,不過——
(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
(那不是真實,而是「奇跡」。)
(更進一步說,是「魔法」!)
真衣走在人群中,縮起了肩膀。
所謂的魔法,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使假設有,現實世界也一定不會存在幸福又善良的魔法。
在這世上,沒有奇跡,也一定沒有神明之類的存在。
即使祈禱,做善事,人也不會變幸福。這些對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
因為秋姬死了。
(比我好幾百倍的人卻……應該幸福的人卻……)
(對這個世界而言,她應該是要活長久的人,卻……)
秋姬,中學生——十四歲時,跌進混濁的河裏,連屍體也沒有找到。
(她還活著的話……)
已十七歲,成為高中生的秋姬,一定會成為更優秀的人吧。
成為比那時候還更「高等級」、美麗的人吧。
她依然會和當時一樣,和真衣起勁談論閱讀和遊戲,過著愉快的真實世界的學校生活,為了實現夢想而大步邁進吧。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咬緊牙關,朝著高遠理想而努力。
(她是個出色的人……)
(就像故事中的人物。)
(就像遊戲世界中的英雄。)
(不隻是我,其他人也一定會喜歡她。)
(希望她活著。)
(現實卻是,她在兩年前死了,隻剩下我繼續活在這個世界。)
(——換成是我死掉有多好。)
咦?真衣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想了什麼不該想的事了。記得這樣想似乎是違背了對某個人所作的承諾,所以不可以去想的「字眼」,自己剛剛卻想起了。
(我剛剛到底在想什麼?)
在熙攘人群的嘈雜聲中,腦筋呆鈍了。有種內心冒冷汗、可怕的感覺,無法理好思緒。
暮色已經逐漸降臨商店街。不知不覺,過了不少時間。
以前秋姬在電郵裏寫過:「傍晚時分是會遇見妖魔鬼怪的時間。妖魔鬼怪喜歡日夜交會的時間,他們在那個時候徘徊街頭。還會變幻成人。像真衣你這樣又認真、又溫柔的姑娘,正是妖魔鬼怪的最佳美食,你可要小心哪!」
很愛看神怪小說和恐怖電影的秋姬常常會在電郵中寫這類可怕的事,以逗真衣害怕為樂。
「因為魔界之門在黃昏時分大開,可怕的妖魔鬼怪就會跑出來,抓住落單的女孩,從小指指尖開始吃將起來,吃得連一根骨頭也不剩—吃得幹幹淨淨的,連魂魄,連回憶,都吃光光呢。」
不喜歡鬼怪故事的真衣不管怎麼求她別再說了,她都還是樂此不疲繼續說。秋姬的脾氣是一旦得意忘形了就欲罷不能。
最最喜歡的秋姬,就隻有這麼一點,真的是唯一的一點,讓人受不了的地方。開個過分的玩笑,或撒個小謊,騙得真衣一陣驚恐,然後拍手大笑。當真衣因此惱火時,才道歉求饒。等到事情都忘記了的時候,又再把她騙得團團轉的玩耍。
真衣懷念起舊事而笑了。沒錯,就因為是這樣特別的秋姬,所以好久好久,都無法接受她死了的事實。
因為真衣心裏有一種想法,認為有一天,秋姬會說著「對不起啊。我有一陣子假裝死掉了」,而回來這個世界。
真衣眼角滲出了一點淚水。
她抬頭望著因眼淚而模糊了的夕空,說:「你騙我也沒關係的。你變化成幽靈來我這裏呀,秋姬。你來騙我呀,來『這裏』呀。如果是你,即使成了幽靈,我也不怕。變成了妖魔鬼怪也沒有關係。請你來嚇我呀。秋姬,我好想念你啊!……」
今晚是萬聖節,傳說鬼魂回到陽世,妖魔鬼怪徘徊墳場的十月三十一日。
她仰望著傍晚的天空。
就算不信神,真衣也覺得妖魔鬼怪或鬼魂是存在的,覺得在黃昏時分的昏暗中,有多得數不清的害人不幸或不祥的偶然,或是可怕的咒語、詛咒在拉扯人們的腳。
(因為,世上——)
顯然,不幸之事絕對多很多。想想秋姬,想想自己早逝的父親,或者想想電視新聞或網路新聞中看得到的日本及全世界上不幸的人。
世上為什麼充滿那麼多的不幸呢?希求幸福卻無法實現的人是何其多啊!
(雖然想要幸福。)
(卻無法幸福。)
(雖然活著,也終有一天會不幸的話……)
為什麼自己——人,要活著呢?
在世上不斷反複呼吸而活這件事,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在商店街走著走著,突然發覺自己走到一條不熟悉的路上了。
(咦?有這麼一條巷子?)
帶點血色般,顏色暗沉的天空下,有無數朱紅色鳥居矗立著。宛如突然有一群鳥居堵住了去路,猛地圍立四周。
不隻在前麵,回頭看看自己剛才來的方向,也遠遠可見有鳥居。
「真討厭,好像遊戲地圖切換一樣。難道跑進了另一個世界?」
真衣覺得好像是在玩遊戲時,進入不同的國家或村子裏去了,感覺十分像畫麵突然變換。若在遊戲世界,則連背景音樂也會和背景的電腦繪圖畫麵一起改變。
「比如說換成個日式情調的。」
真衣有點想笑。可是她的笑卻僵住了,因為一股帶著線香味道的冷風吹過闃無人跡的巷子。
這風和剛才在住宅區感受到的懷念的風完全不同。冰冷冷的,冷漠地拒人於千裏外。
「這裏到底是哪裏?」
不知道的世界,哦不,是不知道的路。總之是不曾走過的路。
就算關在家裏沒出來有兩年了,在那之前,則是和普通小孩一樣會到外麵來,真衣喜歡逛街逛巷子,也喜歡去認識路,她有自信,別的小孩所不知的路也能像地圖一樣記在腦子裏。
「可我不知道有這麼古老的鳥居……」
真衣記得在站前商店街附近並沒有這種古老鳥居林立的巷子。老房子、老建築、舊電線杆櫛比鱗次的感覺,好像是這城市到處都有的略顯古早味的風景……可是,又覺得好像是市街任何地方都沒有見過的景色。
正在感到不安的時候,突然看見遠處亮著燈光。溫暖顏色的光,有如漆黑的房間裏關閉電源後的電腦孤單地發出的橘色光。宛若無言而語:「我現在雖然沒有啟動,但我在這裏,你並不孤獨喲!」那種溫暖的光。
漸漸黯沉的黃昏的微暗中,真衣朝著那遠處的光走去。
驀地,她想起了秋姬所說的關於妖魔鬼怪的話:
「魔界之門會在黃昏時分敞開。」
真衣不由得加快腳步,向著光走過這條不曾走過的巷子。
然後,那家便利商店突然出現在眼前。感覺像是用多邊形畫出的,清晰明亮的四角形白色便利商店本身,在黑暗中快速靠近來了,難道是因為真衣當時又焦急又累的關係?
真衣背後感到一陣寒意,有一種現實不可能有的事突然發生了的感覺。
而橘色的燈光——那是寫有便利商店商號的箱型招牌——在呼喚她。真衣覺得真的是在呼喚著她。
亮著的招牌上寫著的是「黃昏堂便利商店」。
是一個不認識的名字,但真衣也想,可能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好像被朱紅色招牌的燈光和明亮的便利商店照明吸引過去似的,真衣向黃昏堂便利商店靠近。
真衣喘著氣跑進明亮的店內。她邊喘氣邊想:我到底什麼時候開始跑了起來?
她被自己的布鞋踩在油毯地板(其配色如西洋棋盤的紅黑相間)上發出的大聲音嚇了一跳,接著又被親切招呼自己的「冒險者,歡迎光臨!」的聲音嚇了一跳。
抬頭一看,聲音傳來的地方——櫃台裏有一個年輕男子。
一個穿著紅白條紋超商製服的大哥哥正在微笑。她情不自禁迷上了這副笑容,因為這個人讓人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
(——我認識這個人嗎?)
覺得似曾相識。總覺得好像是和自己很親近的人。
(可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銀發金眼的帥氣大哥哥。)
(我不認識有這種感覺的人……)
頭發的顏色、眼睛的顏色,都不太尋常。它們和漂亮的臉龐、修長的身材很相襯,所以不會讓人有突兀之感,但真衣覺得這外形在現代日本應該不常見。
(也可能是我這兩年生活過得很像浦島太郎……對流行又不熟悉……但是……)
這時,真衣忽然想到了。
(啊!銀發的聖職者……)
眼睛顏色雖然不同,但這個人和遊戲世界中的真衣的外形很相像。更正確的說,那個遊戲角色人物如果存在於現實世界,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和自己所想像的外形有幾許相似。
(不隻是他的銀發……)
(看哪,那眼神,那笑容……)
站在眼前看著自己的人,散發陽光般的明亮眼神和溫暖微笑。
經曆許多旅行和冒險的人所特有的,充滿深邃睿智的澄澈眼珠,以及溫暖的聲音。
那穩重但散發出一種凜然、清淨而神聖的氣氛的容姿。
(這樣啊,原來在現實世界也是有這樣的人啊。嚇了我一跳。)
真衣吃驚的眨眼睛。
感覺好像在某個地方,正和另一個自己——和活在虛擬世界中的理想形象的自己——麵對著麵。
「那個——」真衣終於對店員說話了,卻接不下去。
「喔,是的,請問有什麼我可以服務的地方?」
店員愉快地笑著說。
「這裏是黃昏堂便利商店。我們的店是什麼東西都有賣,具有神奇魔力的便利商店喔。全世界上有的東西我們都有在賣。您想找什麼,來我們這裏就一定能找得到。我們的店就是這種店。」
他說話的聲音像歌唱。
「喔,哈哈,真是不得了。」
真衣意識到自己的慌亂,連忙問道:
「嗯,請問你剛才為什麼用『冒險者』來招呼我呢?那是——」
「喔,」大哥哥笑了。「因為我想說有時候那樣子招呼客人也滿酷的。我認為不論誰都是冒險家,人人都在人生這個地圖上旅行嘛。我有時候會這樣子想。所以在歡迎客人的時候,也會試著把我的想法放進去。」
大哥哥還說,如果真衣覺得還不賴,那他下次也會用剛才的方式來試著招呼其他客人。說完他笑了。
真衣想:哇,他的笑容果然很溫柔,溫柔而令人懷念,好像對自己心裏深處的創傷、尚未平複的痛苦伸出援手的笑臉。
(……對初次見麵的人這樣子寄予過分的感情,可不是好事。)
真衣有一點愛鑽牛角尖的地方。她本來直覺很敏銳,但太愛隨性空想,有時會導致失敗。
真衣自己點了點頭之後又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瀏覽了店內一周。已經很久沒有逛便利商店了。一想到這裏,心情就慢慢變好、甚至興奮起來。
店裏充滿了柔和、催人睡意的色調溫和的光線。雖好像是天花板的日光燈放出的光,但真衣隻覺得像真實的春天的陽光,宛如使用魔法將春天的陽光搬來這裏了。
(世界何時竟然進步到這種程度了!科技的進步真驚人。)
真衣心裏深為感動。
之後她在店內慢慢逛,四下瀏覽貨架。她背著手,如同在院子裏散步似的。大哥哥則在櫃台那邊笑盈盈地看著她的模樣。
她看一看雜誌架,看一看休閑零嘴的架子,看一看沐浴用品的架子,看一看文具和飲料的架子,之後——
「哇!好像很好吃的蒙布朗……」
陳列甜點的貨架上擺著三個手工蒙布朗蛋糕。一看就知是蒙布朗,但再細瞧,配色和感覺則有稍許差異。
大哥哥從櫃台那邊出聲了。「啊,那是萬聖節特別款蒙布朗,使用甜分高的栗子南瓜做的唷。」
聽他說明之後再看,真衣發現上麵有巧克力做成,咧著嘴笑的蝙蝠裝飾,還寫有「萬聖節快樂」字樣。透明盒子綁著橘色緞帶,而裝飾在緞帶上的貼紙有稻穗標誌和一些文字:「以不吃壞肚子為度,請盡早食用。」
真衣先拿了兩個「萬聖節特別款」蒙布朗放入紅色購物籃裏,略略想了一下,又把另一個也放進去,拿去櫃台。三個全買,是因為她覺得賣剩的話可能會被處理掉,那太可憐了。
(兩個人可以各吃一個半也不錯。也可以讓媽媽吃兩個。)
真衣的媽媽很喜歡吃蛋糕,尤其是蒙布朗,總是一邊叫著「啊,真幸福!」,一邊大快朵頤。
(今晚回家後發現冰箱裏有這麼美味的蒙布朗……)
媽媽會很高興吧?
(她一定會很高興。)
鐵定把加班的勞累一股腦兒踹到九霄雲外。
(我要在媽媽一回家時就下樓梯迎接她,對她說:「歡迎你回來!」)
然後,從廚房冰箱端出蒙布朗給她,說「請用」,兩人就在廚房的餐桌上一起品嚐也不賴。也要和媽媽說:「這是我今天晚上買回來的喲。」然後泡一杯熱紅茶,接著還要說:「明天我還要去買您的生日禮物。請您拭目以待。」
這樣子想像,心中好像就亮起了一盞明燈,感覺可以看見媽媽的笑容。
是啊,已經很久沒有向媽媽說「你回來了啊!」了。雖然在同一個屋簷底下生活,卻天天像野貓一樣,少有四目交會的時侯。雖然很愛媽媽,卻因為待在家裏,反而害怕和媽媽眼光交會或一起歡笑。
(因為我很痛苦……)
聽到大哥哥溫暖的聲音了。
「那蒙布朗蛋糕很好吃喔,是隻限今晚才有的特別商品,吃了它會變幸福喔。」
真衣點了一下頭,這蒙布朗確實看來很好吃。媽媽吃了會變幸福吧。
收銀機發出鏗鏘聲結完了帳,真衣才突然發現櫃台放著一種漂亮的卡片。
是畫著常春藤、紅玫瑰和勿忘我圖案的白色卡片和信封。附著的小紙條寫著「奇跡邀請卡」,還寫著「這是魔法邀請卡,可以邀請你希望的對象來參加你的宴會。隻要在卡片裏寫上那人的名字,他就一定會來到你的身邊」。
真衣拿起那張卡片。
(又不是遊戲世界……)
真實世界是不可能有具神奇效果的卡片的,這一定是騙小孩的魔術卡片,不然就是附有「可以使用白魔術或黑魔術」之類說明的可疑超自然商品。
不過真衣還是把它遞給了店員並說:「我也要買這個。」
她心想:買個小小的奇妙東西作為今晚冒險的紀念也不錯。
「你要買奇跡邀請卡呀?謝謝。請小心使用它。」
那一瞬,她看見大哥哥金色眼眸詭異地閃爍了一下——難道是天花板上的燈光造成的?還是她常有的「錯覺」?
她在那時體驗到了一種感覺,感覺站在眼前臉上掛著開朗笑容的這個人,是和自己距離很遙遠的存在,是心靈無法溝通的存在,一種恐怖的,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
就好像:以為他是人,卻不是,而是外星人或機器人、鬼魂、可怖的妖怪或者是野獸。
大哥哥金色眼睛發著光,說:「請你要小心,今晚是萬聖節,奇妙的力量會強力發生作用的。不管是什麼願望,都有可能會實現。就連絕對不該實現的願望也會實現喲!」
大哥哥說完,露出了微笑。
和之前一樣的親切開朗的微笑。真衣鬆了一口氣。
自己剛才想的,原來隻是自己恍了神。沒錯,是錯覺。
大哥哥堆著暖陽般的笑容,目送真衣離店。
「冒險者,謝謝惠顧。祝你有一個美好的人生之旅。祝你幸運。」
真衣之後徑往回家的路走,並緊緊抱住便利商店的袋子。
(太好了,今天的任務圓滿結束了。)
(哦,不對!在到家之前都還是在冒險呢!)
真衣一時對於能不能回到家感到不安。但當她踏出店門一步,看了一下四周,立刻就看到自己熟悉的景物,而且回到明亮的馬路上了。
她抱著裝了蛋糕盒的袋子往家裏趕路時,下起雨來了。這時才想起在網路上看到的天氣預報,表示風早市一帶今晚會下雨,半夜以後會轉為強風暴雨。
真衣用手遮擋稀疏的雨點,抬頭看看黑暗的天空。萬聖節之夜的天空帶著些許詭譎,雨雲漩卷,緩緩流動。
從玄關踏上家裏麵的時候,真衣還是說了一聲「我回來了」,但媽媽果然好像還在公司,沒看見她的鞋子。
在一樓的媽媽房間、廚房,都沒亮燈。寂靜無聲。
真衣把蒙布朗放進冰箱,上樓到自己房間去。碰了一下還開著電源的滑鼠,畫麵出現「您有新郵件」的訊息——好像是媽媽寄來的。
「對不起,今晚要工作到很晚,可能要到早晨才能回家。門窗要關好再睡。」
媽媽有時會因為工作忙碌而無法在當天回家。真衣低頭思忖:可是在今晚,很想在今晚就能和媽媽說「你回來了啊!」。之後,她抬起了頭,臉上帶著笑。
「明天早上向媽媽說『您工作真辛苦』,再遞上蒙布朗,好像也不壞呀!」
明天已是十一月一日,當天早上才遞上萬聖節特別款蒙布朗雖然有點勉強,不過可以看在蛋糕好吃的分上而被原諒吧。
真衣下樓再到廚房去,在媽媽周末就做好、冷凍在冰箱裏的菜肴中,選了燭烤奶油菜,拿出來加熱吃了。
吃完後,本想回自己房間,一時起意,拿了一個蒙布朗到自己房間去。她想:機會難得,萬聖節之夜就吃一個吧。
那時候,風雨增強了許多,玻璃窗和玄關門開始發出喀嚏喀嚏的聲音。
當一個匡啷巨響發生時,真衣身體顫抖了一下。
她苦笑說:「真討厭,今晚是萬聖節耶!」
一個妖魔鬼怪徘徊的夜晚,鬼魂在墳場舞動的夜晚。秋姬如此說過:
「總而言之,這是西洋的盂蘭盆節呢!而我的生日卻在這一天,真討厭!」
喜歡看神怪小說、神怪電影和恐怖故事,但不喜歡自己生在是十月三十一日這天的表姐,在兩年前的暴風雨之日死去的好友。
掉進河裏的秋姬的屍首,是否流到大海,靜靜沉在海底呢?
現在依舊孤單一人永眠海底?
海底是否如安徒生童話所描述的,像矢車菊一般湛藍的美麗世界呢?她是否沉睡在那個魚族、海貝、海百合以及海藻環繞的寧靜美麗的世界裏呢?
永遠保持十四歲的美麗容顏?
(但是,不論那裏是多麼美麗的地方,)
(即使是像矢車菊花一樣美麗的藍色世界,)
她應該很寂寞吧!
孤單一人,很寒冷吧!
(秋姬很喜歡人、喜歡這個世界,她留在海底一定很寂寞,不管那裏是多麼好的地方……)
真衣緊閉起了眼睛,恍若身不在此的秋姬的寂寞之感傳達過來了。雖然心知不可能會有這種遊戲世界或幻想小說般的情節,卻確確實實如此感受到了。
(能夠見到她就好了……)
如果和已死的人之間也能互通情意。
如果人死後靈魂也留下來,偶爾出現人世。
(那麼今晚秋姬也……)
靈魂徘徊?
從海中回到人世,在街上行走嗎?
許願就能相見嗎?
在十月三十一日,萬聖節之夜?
真衣在二樓自己的房間就著電腦桌,利用電腦熒幕的光線,看著秋姬的照片,寫下了「邀請卡」。
窗外,雨連綿下個不停。風不時發出激越聲音呼嘯而過。
「磯良秋姬小姐:
敬邀大駕光臨寒舍。今日是你的誕辰,夜間準備了可口的蒙布朗蛋糕替你祝壽。
小野真衣敬邀」
真衣在繪飾著常春藤、玫瑰和藍色勿忘我圖案的白色卡片上寫下了邀請文。桌上擺了兩個萬聖節特別款蒙布朗,還準備了兩隻湯匙。
她心想哪可能有什麼「奇跡邀請卡」?她「知道」這不過是魔術用的卡片,隻是玩具罷了。
是的,那是「理所當然」的想法。
(但是……)
她看著電腦熒幕上秋姬的笑容,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
雖然知道沒有什麼美好的奇跡,沒有可以變幸福的魔法。
但是,縱使隻有百萬分之一,隻有千億分之一,即使隻有幾近於零的渺小機會,這張卡片是「真貨」就好了。
(今晚好想見她……)
儼然銀發聖職者的神秘大哥哥的便利商店,就應該會賣真的「奇跡邀請卡」吧?
在人世與妖魔鬼怪世界互相交流的、奇異的黃昏時分遇見的便利商店,或許那裏會賣現實世界所沒有的好魔法吧?
世界任何地方都沒有的東西、現實世界不可能有的魔法,隻要你真的希望,那麼黃昏堂便利商店的大哥哥就會笑容滿麵地拿給你吧?
他會給我可以邀請她來的魔法邀請卡吧!
「秋姬,我要寄邀請卡給你羅。」
當她把卡片裝進信封,封上封口的那一刹那——
窗外猛然雷聲大作。
閃電如劈裂天空似的遊走。
穿透窗戶射入的電光有如銳利的刀刃,真衣嚇得緊緊抱住了信封。心都快跳出來了。
「嚇死我了!」
她回過神來,關掉了電腦電源,拔下插頭。因為打雷時插著電線,雷電可能會順著線路破壞電腦。
電腦畫麵一暗下來,房間裏陡然無聲似的一片寂靜。天花板上老舊的日光燈燈光看起來遙遠而黯淡。
夜空像鎂光燈似的,一怱兒這一怱兒那的閃爍了好幾次。閃電不時清楚分明的畫過窗外。
美是美,卻很恐怖。為什麼呢?因為覺得那閃電好像是「有人」為了懲罰惡人或犯錯的人而在空中放出的「審判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