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2章 人魚公主(3 / 3)

(怎麼會!又不是故事或遊戲的世界……)

那時,轟隆一聲爆響,在很近的地方劈下一個響雷。那一瞬間,日光燈的光線怱地熄滅了。真衣被黑暗包圍了。

「——停電?」

真衣摸到日光燈的開關拉繩,拉了一下卻沒亮。由窗戶向外看,好像燈光熄掉的隻有真衣家和附近幾家而已,稍遠處的幾間房子則燈火依然亮著。

暴風雨中,以真衣家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黑暗孤島。雖然如此,因為略遠處的鬧區天空還是明亮的,所以沒有變得完全黑暗。並且,雷雨雲如同蓄積了光,夜空也微微發亮。閃電不遊走時,也不時忽而發出明亮的光怱而消失。夜空放著光,沉澱出一種詭異的顏色。

陣風時起,搖撼著電線和行道樹樹枝,如發出嘶吼聲。下個不停的雨拍打柏油路麵、拍打家家戶戶屋頂,雨聲的間隙,風聲則不時呼號似地響著馳驅穿過。

(叫喊聲……好像有人的哭號聲……)

(好像哀號……)

可能是因為想著今晚是萬聖節吧?風聲聽起來猶如鬼魂的聲音,猶如旁徨於暴風雨中的妖魔鬼怪的聲音。

敲擊的雨聲,就好像是無數的鬼魂用手敲打家家戶戶的門。

好似哀求哪戶人家讓他們進去;好似在求救,又好似憤怒地連續敲打著門。

(好似敲著各家各戶的門,在市街上遊走似的。)

(鬼魂乞求:讓我進去!)

真衣不覺毛骨悚然,因為她想起了好些個以前秋姬硬要她看的神怪小說和DVD裏麵出現的這類故事。

死者前來造訪的故事。

死者變成了妖魔鬼怪而出現前來的故事。

譬如《雨月物語》中的〈吉備津之釜〉。懷恨而亡的女人,鬼魂糾纏著她曾愛過的人,要取他的命的故事。變成厲鬼的女人,為了要殺死躲在神符保護的地方的丈夫,而在房屋四周繞來繞去。最後終於將躲著的丈夫拉出來抓走,他就此不知下落了,留下來的隻有丈夫黏糊糊的毛發和殷紅的鮮血。

另外,〈湖泊〉的故事雖然沒有那麼恐怖,而且是一個哀怨的故事,但死者歸來,每天晚上都在砌沙築城。真衣還想起了自己讀完那個故事以後,作了「那個孩子」在夜裏來訪的惡夢。而說到惡夢,要數《禁入墳場》最可怕了,好死不死偏偏看了該片的DVD,讓真衣覺得會後悔一輩子,故事是關於埋葬在被詛咒了的大地的貓和男孩都變成「恐怖的東西」,回來要殺死家人。

還有,就是〈猴掌〉。老夫婦向有實現願望力量的木乃伊猴掌祈禱,能將遭到意外身亡的愛子還給他們。於是,兒子真的從遙遠的墳場回來了,隻是回來了的是遭遇不幸意外而斷裂了的破破爛爛的身體。

想到這裏,玄關傳來了敲門聲——

玄關那邊發出了喀嚏聲。

真衣心驚膽戰。猶如在夢中,她悄悄打開自己的房門,探視了一下樓下的樣子。黑漆漆的。玄關平常時會開著燈,但今晚因為停電而熄滅了。

敲門聲好像又出現了。真衣聽得很真切。

敲打玄關門的聲音。

真衣在全黑的走廊上站著不動。

「——應該是錯覺吧?」

站在吹過的風中,真衣屏住了呼吸,雖不想仔細去聽,耳朵卻自然豎了起來。

又一次,清楚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即使在響徹狂風暴雨聲的夜裏,還是清楚知道那是敲門聲。

咚咚,咚咚。

然後略帶躊躇地,咚—咚—咚。

好像在說:怎麼不幫我開門?

「——是媽媽嗎?」

剛一想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媽媽已經來電郵說她今晚沒辦法回家,況且即使回來了,也不應該敲門的。她會不按門鈴就自己用鑰匙開門進來。

(不是媽媽……)

驀地,「答案」浮現腦中。

「秋姬?」

如此輕聲一說,玄關就發出了「咚」的一聲:接著又發出了「砰砰」聲。好像在說:「沒錯,快點開門呀!」也像在說:「快點!」

砰、砰、砰砰砰。

真衣冒汗的手抓緊了一直拿在手上的「奇跡邀請卡」。

她從樓梯上向下望過去,看得到沉沒在暗夜色空氣中的玄關門那邊。

玄關門嵌有細致的毛玻璃,上麵映著人影,和受暴風雨吹襲而晃動的枝葉影子,一起清楚分明映著的黑而細瘦的人影。

長發隨風吹拂的少女的——

(秋姬……)

真衣心想:沒錯,是她。

她心髒快速劇烈跳動。

不知怎地,她害怕得腳都動不了了。

腦中出現了一個冷靜的聲音。

(是她的話,不是沒必要害怕嗎?)

(是我邀請她來的呀。)

(用這張「奇跡邀請卡」。)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害怕?

倏地有另一個冷靜的聲音出現,她心裏浮上一句話來。

(她或許在恨我呢。)

怎麼會——她立刻想否定。

然而心中的聲音繼續著。

(兩年前若我不邀她來我住的城市,她就不會在那個暴風雨的日子死去,就不會因為要撿掉到河中,要送我的「禮物」而死的。)

(如果我,這又笨又膽小的我……)

(如果我不說希望她來我這裏……)

(她就不會死了。)

(她會恨我一點也不奇怪。)

才沒那回事呢!——她想要否定。秋姬是堅強又溫柔的人。不管真衣多麼懦弱,說了多麼丟人的事,她都還是喜歡真衣,令真衣難以置信地喜歡真衣,稱真衣是知心朋友。

(她不是會恨我的那種人。)

可是,在風狂雨驟中,現在砰砰的敲門聲卻是激烈又粗暴,感受不到一絲半點的溫柔或友情。

如果那真的是她……

是她在敲門的話。

真衣覺得那不是用溫柔的心在敲門的聲音。

(《雨月物語》中的厲鬼……)

那個厲鬼直到死前都是溫柔佳人,卻遭丈夫背叛含冤而死,化為厲鬼。遭所愛之人背叛而死之後,喪失了人性,化為妖魔鬼怪。

喜歡恐怖小說、恐怖電影的表姐所推薦的故事中,或講給她聽的神怪故事中出現的許多厲鬼和妖魔。

生前雖是好人,死後卻換了樣似的,變成恐怖存在的許多死者。

許多傳說或鄉野傳奇或市井怪談。恐怖的死者們的故事。

(死後變成厲鬼則……)

(不再是人的時侯……)

(靈魂完全「變」了,有很多的故事。)

經曆悲慘死法的人,從前的記憶和溫柔全都忘了,隻剩下痛苦和憎恨,而變成恐怖的存在嗎?

變成像恐怖電影裏的強屍,或遊戲世界裏的惡鬼,變成了一心隻想殺死活人而行動的怪物嗎?

秋姬雖是溫柔又聰明的少女,但年紀輕輕的十四歲就不得不死去,在風雨交加的日子落水,苦楚又悲哀——

然後,就變成了妖魔鬼怪了嗎?

變成水底的厲鬼,今夜,因受到真衣的邀請而上來人間嗎?

忘記了過去的心,隻記得對真衣的憎惡和怨恨。

(因為如果我沒有在那天邀請她來這城市,如果這世上沒有我,秋姬是不會死的。我沒有活著的話,我如果死了的話,秋姬就可以活著了。)

真衣搖了搖頭。

(秋姬不會變成厲鬼。)

(因為她很堅強。)

(她絕對不會成為妖魔鬼怪。)

真衣用力點了頭。她想起在遊戲世界中徘徊的死者,想到了形體可怖、不吉不祥的怪物,想到了鬼魂。

(活死人,或是強屍等等。)

(或是鬼魂,還有……還有什麼?)

她想:秋姬不可能變成那種令人害怕、討厭的存在的同類的。

其後,真衣緊抓扶手,發抖的腳用力踏著樓梯,走下樓去。

她朝著昏暗中隱約有點光亮而看得見的玄關方向站住。

狂風暴雨狂襲,遠處雷聲隆隆,房子仿若因為風雨和雷聲而動搖。

「是秋姬在那裏……嗎?」

聲音顫抖的小聲問。

門扇砰地被敲響。

好像用兩手狠命地拍打。

好像是在清楚傳達秋姬的意思一般。

「知、知道了。秋姬,你來了啊。真高興……我現在就去開門。」

真衣希望秋姬不是在生氣。

沒有在生氣,也不是在恨她。

隻不過是因為想盡快看到她,在風雨交加中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而疲倦了,不想繼續在那裏被雨淋,希望讓她快點進來上具衣想這樣子去解釋。

「我知道,你等得很焦急了吧?」

說不定她嘴正噘得高高的,頭腦靈光的秋姬有時候會對腦筋遲鈍的真衣做出表示「你怎麼不懂呢?」的生氣表情。

「等一下,我現在就開鎖……」

她手發著抖去打開門鎖。

剛一開,把手就轉動起來。

砰一聲,門被拉開了。但因扣著門鏈,開了一半就停住了。

「等、等一下,秋姬。門鏈還……我現在把門鏈拿掉。」

門把又嘩啦地轉,門扇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拉開來。

好像是想用力打開來,好像管他有沒有門鏈,扯壞算了;或者是不懂什麼門鏈不門鏈的,隻覺得礙事火大似的。

在門外的陌生人發出可怕的聲音,用手繼續擰門把,想把門打開。

門上的毛玻璃看得見那個長發的人的影子。像野獸般弓著身體,揪住門把,想使力打開來的樣子。每當天空因閃電的光而亮著青白色的時候,其輪廓就形成剪影,清楚浮印在毛玻璃上。

狂風暴雨中,近處又打了一個雷。在那一瞬,與強大到山搖地動的衝擊一起,閃電強烈放光,附近明亮如同白晝。

真衣被透過還扣著鏈子而開了一條縫的門縫看到的影像嚇呆了。

白色閃電照出了細長的手腕,上麵戴著一隻紅色皮製表帶的手表,是秋姬的奶奶給她的一隻舊的俄羅斯製手動機械表。秋姬曾在很久以前的冬天讓她看過,但因設計很可愛又稀奇,所以真衣還記得。

(秋姬……)

是她,沒錯。

真的沒錯,是她。今晚奇跡確實發生了。站在那裏的,就是兩年前沉沒水底的秋姬。

不過真衣卻後退遠離門扇。害怕得牙齒打顫。

因為,戴著手表的手……已不是從前白皙美麗的手了。就像手表的紅皮帶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啊,和〈猴掌〉一樣……)

(破爛的……)

在暴風雨日跌落濁流,漂到大海後,經過了兩年的身體——兩年之間,沉在水底的遺體,當然不可能會和從前一樣仍是美麗的少女形體。

門扇持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好像在說:快點開門。

好像在說:打開這裏!

好像大喊:我來了,因為你邀請了我。我從海底過來了哦。

可是你為什麼不幫我開門?

雖然樣子變得這麼糟,我還是「來」了。

真衣,因為你「邀請」了我。

所以我來這裏了,你卻……

「秋姬,對不起,原諒我!」

真衣腳都發軟了,在玄關前的走廊上坐了下來。全身發抖。

在耳鳴的遠處,便利商店大哥哥說的話重新浮現:「請你要小心,今晚是萬聖節,奇妙的力量會強力發生作用。不管是什麼願望,都可能會實現。就連絕對不應實現的願望也會實現的喲!」

自己幹了什麼傻事啊!

「秋姬……秋姬,對不起!」

真衣因為恐懼而牙齒打顫,哭了出來。聲音顫抖,道歉不停。

「對不起,秋姬,對不起……」

不想死。不想被殺死。

就在那時,她忽然看到自己手中已捏得皺巴巴的邀請卡。

浮現出「答案」、「解決之法」,大概是因為這乃是古今中外故事裏的「規則」吧!任誰都知道的「答案」。

真衣把邀請卡撕掉了。

她雙手並用把卡片連同信封一起撕毀。

然後大聲說:「秋姬,秋姬,我好害怕啊。請你回去吧。請你回去海底。我很害怕,對不起!」

雨倏地下過去了。風靜悄悄的停了。

門好像是誰放開了手似的,輕輕彈回,嘩啦一聲關了起來。

門的毛玻璃那邊的人影,一時還站在那裏。

過不久,隱約聽到了一個聲音。

好像是聽見了。

「……真衣,對不起!再見。」

玄關的燈亮了。

感覺家裏的燈亮起來了。

外麵似乎有一些聲音,是街坊鄰居因停電結束而歡呼吧。

真衣坐在一樓走廊上,一直望著玄關的門。

關起來的門的毛玻璃外邊,長發少女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方才猶自肆虐的風雨,除偶或有一陣風吹過來之外,已不見蹤影,令人難以置信的遠揚了。

真衣一直望著玄關,晃悠悠站起來。從手上,從膝蓋上,撕成碎片的邀請卡紛紛掉落。

真衣呼喚了表姐的名字。一邊反複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打開門,衝出到下著小雨的外麵。

她心想現在大約是幾點呢?

因為停電的關係,感覺亂了套,沒法正確判斷,不過應當是深夜,或與之相近的時間了。

是因為暴風雨的關係呢,還是因為太晚了?附近沒有人影。

真衣尋找著表姐,在雨中奔跑。她跑過住宅區,跑到有公車行經的大馬路,然後朝著海的那邊去,往港口的方向跑。

真衣認為秋姬應當是要回去大海的,一定是的。

順著像珍珠成行一般亮著燈光的散步道走,就應當可以走到港口。

這是一條沿著河川以及運河,一直連接到海邊的美麗散步道。

正值深夜的現在,步道那裏有的隻是在雨中亮著的街燈。而行經馬路的,隻有偶爾匆匆而過的車輛和在奔跑的真衣。

因為街燈的照射,雨輝映著銀光。對於已經很久沒有跑步的真衣,是沉重又纏人的雨,讓人產生一種會把人拉進水底的感覺,沉重的雨。

(以前秋姬也曾把一本可怕的童話書借給我。是關於水塘底下存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故事中有一個被拉入水中死去的女子。那是一個很可怕的故事……)

「哪裏可怕?這不是很棒的故事嗎?」

秋姬和那故事女主角的公主一般,高雅又堅決的回答。

是的,秋姬就像是一個主角,人生的主角,世界的主角,像英雄一般。

(她不應該死的……)

而真衣卻害她死去了。

(所以……)

真衣瞪著暗夜。

她想—目己必須向秋姬好好的道歉——謝罪,然後——

(如果秋姬想這麼做的話……)

讓她殺死自己也沒有關係。

那不表示自己想死,隻不過是因為,現在除此之外,想不出有任何其他能為秋姬做的事。

(我從秋姬那裏獲得了很多東西,而我……)

她說喜歡我,鼓勵我,從她那裏我得到了無數的愛和信任及友情——

(這樣的我,她還說是她的摯友。)

(她說我是她寶貴的表妹,是朋友。)

還說:你不要忘了有我這個朋友喲!

她鼓勵了柔弱的真衣,給予她力量。她還說真衣其實是很堅強的人。

(秋姬是個好人。)

(既溫柔又堅強。)

(年紀雖然和我一樣,她卻如同英雄。)

但是表姐說她的堅強是努力得來的,是她自己努力,力爭上遊、不斷奮鬥過來的。

總是那麼溫柔又堅強的表姐的美麗的手,今晚卻完全變了樣。

真衣在雨中停下來,緊緊閉起雙眼。

(假如立場倒過來……)

假設是自己變成了鬼魂,受秋姬邀請而在今晚到她家去。

秋姬一定會歡迎我進去她家,會毫不猶豫打開玄關門,對我說「請進」。

接著她還會說:「海底很冷吧?到現在一直都一個人,很寂寞吧!」然後臉上露出微笑地說:「歡迎回來,我好想念你喔!」

真衣朝海邊跑。

她邊跑邊哭。

「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懦弱!」

縱使懦弱,縱使難為情,現在我也要鼓起平生僅有的勇氣來。

「秋姬,我把我的生命交給你!」

如果秋姬已經變成了如她愛看的神怪小說或電影中的恐怖鬼魂:如果她已經變成了遊戲世界裏想攻擊殺戮玩家的恐怖的僵屍或惡靈一類存在;如果已經完全變了的秋姬——已經不是人類而變成恐怖存在的她要的話,那也沒關係。

「我把我的生命獻給你作為生日禮物!」

跑到港口時,雨已經停了。

天上,缺月孤單掛著,秋姬坐在防波堤上月光照射下的長椅子上。

不時吹來的海風,溫柔地吹動她濡濕了的頭發,好似要遮蓋她的臉龐和身體。從背後照過來的月光也形成影子,似乎想悄悄讓人看不清秋姬現在的身影。

秋姬舉起一隻手喊:「嗨!」

在波浪拍打聲中,她的聲音和以前倒是沒有兩樣。

真衣喘著氣跑到那裏,然後慌忙停住腳步。

「那個,我……我在想,讓你殺了也沒關係,所以跑來了。」

「殺?誰要殺你?難道你是說我要殺你?你在胡說什麼?」

「嗯,我要將我的生命當作生日禮物獻給你。」

「什麼?那麼低級無聊的禮物?」

「我是很認真在說的!」

真衣不禁生起氣來大吼:

「秋姬,你剛才不是來我家要殺我?我害怕得要命。但後來想,如果你已經變成了僵屍,那也沒辦法,所以鼓起勇氣跑來追你,要讓你——要讓你殺死才跑來這裏的,你竟……」

真衣發著怒,然後發現好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總覺得和方才的秋姬樣子不一樣。要怎麼說哩?好像和剛才不一樣,而是和平常一樣,彼此的話可以理解……

不像到剛才為止那有如冤魂般的陰森和可怕。

秋姬笑了起來,很開心、和平常一樣的笑容。

「對不起!剛才呀,哦,因為接到你的邀請,機會難得,就開玩笑開過頭了。久別以來的重逢,所以我想捉弄你一下。我以為你不會害怕——我以為你已經免疫了!」

「捉弄?……免疫了?……」

有種討厭的預感,真衣覺得快昏倒了。

(說是令人懷念嘛,以前也有過許多次的感覺和經驗——該不會又是……)

秋姬咯咯地笑了。

「在萬聖節的晚上,被貨真價實的鬼魂所欺騙的經驗不可多得吧?」

「秋姬,我問你,莫非……」

真衣也因為剛才竭盡全力跑過來的關係,覺得頭很暈,想想實在不該那麼認真在雨中追趕這個鬼魂到這裏來。

應該是這個表姐,這個生前喜歡看神怪小說和恐怖電影,又有愛開玩笑和乘興鬧過頭的壞毛病,以引人上鉤為樂的表姐,偏偏選在萬聖節之夜的今晚,讓真衣上當,引以為樂。

在暴風雨中,模仿僵屍、冤魂來嚇真衣,讓她害怕,而得到樂趣。

「真衣,騙你還真有成就感,既容易害怕,又馬上就哭,總之你的反應很有戲劇性,實在棒極了,是吧?」

秋姬一點也不像死屍,而且一副開心的樣子,一直在笑。

「話說回來,不是我自誇,我也演得很出色吧?就算已經死了,也還是想要表演得很逼真的這種毅力,應該可以得奧斯卡金像獎。啊,我的這種才華,不要隻是拿來騙你上當,能在生前多加活用的話該有多好啊!喔對了,真衣,你有沒有成了電影主角的心情?你覺得如何?」

「——電影是電影,但是成為恐怖片的主角,一點也不好玩!」

「哎喲,雖然我們是表姐妹,也還是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哪!」

「問題不在這裏吧?」

「真衣,」秋姬叫了一聲真衣的名字。

背後照著月光,輕輕地,似乎很寂寞地,小聲的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

「……」

「覺得可怕吧,我已經不是活著的人了。我自己也覺得我的樣子變得很可怕。我認為人生不管是什麼情況都應該快樂享受,所以這個模樣就這個模樣,也是要好好享樂。但畢竟還是很可怕吧!哈哈,對不起!說是人生,而我卻是個妖怪了。用詞不當吧引」

「哦……沒關係的。」

真衣臉上笑著回答。

「說真的,你那逼真的演技,嚇到了我。但一知道是和平常一樣的開玩笑,我就放心了。一點也不覺得可怕了。真的很開心!」

看著秋姬也不覺得她可怕,是因為已經淚眼模糊了。

(我實在不行,真的是愛哭鬼……)

雖然,真衣在想,自己非得更堅強一點不可,但今天晚上,無妨就順應自己的本性吧。

「雖、雖然有點氣,不過秋姬,今天真的很快樂。真讓人懷念。」

「真的?那就好了。拚死拚活千裏迢迢從海底上來這陸地,這趟路沒白跑了。」

表姐嘟起嘴說:這趟路可是千辛萬苦呢!但不管表姐說她有多辛苦,她總是愛誇張,所以真衣隻認同了一半。

「嗯,真衣,謝謝你。」

秋姬突然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她伸手輕輕往濕掉的洋裝上可能是口袋處摸出一個東西,慎重的放在手上繼續說:

「因為你邀請我來,總算能把這個交給你了。京都的禮物。本來是裝在紙袋子裏的,袋子不知去向了。對不起。」

月光下看得出是一個護身符。原本好像是紫色的,因為海水的浸泡而褪色,現在變成帶點灰色的淺紫色護身符。表姐把它遞給了真衣。

「這是京都的伏見稻荷大社保佑健康長壽的護身符。我祈禱真衣能夠健康長壽,花了很多香油錢買的喔,據說是很靈驗的護身符。你那時候很沒有精神,所以本來想盡早拿給你,讓你能快快有精神的,卻不料要把它交給你竟然花了兩年。」

表姐一笑表示歉意。

「現在我才在想,早知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時也替自己買一個護身符就好了。雖然現在已經太遲了。」

真衣鄭重接過濕答答的變舊了的護身符,兩手緊緊握住這冰冷的護身符。

她小心翼翼,避免弄壞有些地方已經破損,布料已經綻線的護身符。

「真衣!」表姐聲音溫柔的叫她的名字。

「你要珍惜生命,要健康的、快樂的活著喲!」

「是。」

「要活得長長久久,走很遠很遠的路,體驗人生之旅,走很長很長的人生旅途喔!我已經到了遊戲結束的時刻了,我的旅程已經到終點了,我哪裏都不能去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旅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希望連我的份也一起,盡量去冒險。在人生這一地圖上,旅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希望你不管多遠都盡可能去,可以走多遠就走多遠,一直旅行下去。」

秋姬說了一聲「對不起」之後繼續說:「我有點擅自對別人的生活方式做出種種要求,很不好。明知被人說『要努力喲』是一件很難受的事,而自己卻說了。人死了頭殼就壞了呢!」

真衣一邊哭著,對著神情悄然的秋姬露出笑容。好像要為她打氣說:「我會活下去的。連你的份一起活下去——喔,不如說,我的生命已經在今天獻給你,作為你的生日禮物了。所以從今以後的人生,我會遵照你希望的方式活著。」

真衣抬起頭來,對著在月光下看起來搖曳如虹彩,透過淚眼蒙朧可見的、心愛的表姐的身影發誓。

「我,會幸福地活下去。健康、堅強地活下去。一定會享受人生之旅給你看,因為你給我能增強健康運的護身符。有了這個,生命值就可以增加無限大。我想勇氣和精神力的值也會增強到極限的。不管和什麼戰鬥,一定會贏。這個護身符一定很靈驗。所以人生之旅再怎麼長,再怎麼遠,也絕對沒有問題了。」

秋姬點了點頭。她用好像哭泣的聲音說了「謝謝」,但之後立刻恢複平常的語調說:「怎麼可能不靈引這可是萬聖節之夜從現役鬼魂本尊手上領取的護身符呢!這麼靈驗的裝備,不管在哪本小說或是遊戲中部一定不會出現的吧!」

「超級稀有的。一定是無敵護身符!」

「說無敵還不足以形容呢,我希望你幹脆說它是超完美護身符!」

在月光下,兩人互相笑語。

她們笑了又喘,喘了又笑。

然後,秋姬終於說了:「真衣,你可不能忘記喔,今晚我已經得到了作為生日禮物的你的生命.是獲得了一輩子的量喔!」她開玩笑地笑著說。「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你必須代替我活著,不管是什麼情況都要戰鬥下去,不能輸給任何人。要朝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邁進,而且要過得幸福。你做得到嗎?」

「嗯,應該吧。」

「什麼是『應該吧』?『應該吧』不行,你要發誓!」

「知道了。我發誓:我,小野真衣,會朝高處邁進。我會變堅強。我不會逃避。還有,我會幸福。我會快樂地享受幸福人生。」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後果自負喔!」

秋姬笑了,在月光下,用帶著一點妖魔的、冤魂的音色和聲調說:

「和妖怪做了約定卻毀約的話,妖怪會來作祟,不會原諒你喔。會很可怕的喔!」

真衣挺胸回答:是,我知道。

「你忘了嗎?我是個信守諾言的人,所以我才不擔心這個。而且呢,我還要跟你再約定一件事——我不會忘記你的!從現在起,就算長大成人,上了年紀,你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今天起,我和你一起旅行,經曆人生。秋姬,你是我的旅行夥伴,我們兩個人永遠都是夥伴。這個神聖的護身符就是誓約的見證,這護身符是作為我們兩人永遠是旅行夥伴的誓約。」

秋姬點了點頭。

深深地點了頭,然後說:「謝謝你。真衣,我還是最喜歡你。」

天上的雲散開露出縫隙來。月光照耀分明,使得真衣得以清楚看清秋姬現在的身影。她看到秋姬深陷的眼窩中撲簌簌流出淚珠,流過她的笑臉。

但是,真衣眼中卻在其中看到了秋姬無異往昔的美麗身影,雖然看到了她現在的身影,真衣隻覺得在那裏的是她最最喜歡的秋姬。

真衣和秋姬帶有海水味冰冷的手握了手。表姐的手慢慢滑出,離開真衣身邊而去。秋姬靜靜轉身回去海的那邊了。

她漸漸沒入月光灑落如銀的深夜海中。

然而,真衣眼中好像看見了秋姬的靈魂靜靜升上夜空,像童話中人魚公主皎潔的靈魂一般,即使軀體沉入波浪中了,靈魂則變成了泡泡,融入月光之中。

在月光照耀下,在晚風習習中,真衣一直抬頭望著夜空。

嘴角浮現出微笑。

感受到了在風中,在月光中,在波浪輝耀中的,秋姬的笑容和笑聲。

真衣覺得秋姬已經不在冰冷的海底了。

(但她在「這裏」……)

她和自己一起在這裏——真衣把手放在胸口這樣想。

像立誓時輕輕將手貼在胸口上。

這個故事還繼續著——在那以後大約經過兩個星期後的有一天,發生了一件雖小但很戲劇性的事。

在這天下午,真衣鼓起勇氣,去拜訪舊書店。在明亮秋陽照耀下,她自己一個人前去拜訪。雖然母親為她剛買不久的迷你連身裙和短外套穿在身上還不是很服貼,但穿上它們心情超好。看見商店街櫥窗上映出的自己的樣子,在美容院剛剪好的短發和連身裙搭配起來顯得既知性又清秀,為此真衣有點得意了起來。

(我還滿可愛的嘛!)

小小的自信似乎成了勇氣的源泉,真衣緊握了一下拳頭自我加油。

(我就用這可愛來努力獲取工作。讓敵人……喔,是店主人「著迷」吧。可愛的連身裙和外套,魅力+200。)

外套口袋裏放著秋姬給的護身符,庇佑健康長壽的護身符對麵試是否有效,雖然不明,但放在家裏,反而可能會被秋姬作祟,所以就好好帶在身上了。

目的地,沒錯,就是那天萬聖節之夜發現的,窗戶上貼有征工讀生啟事的站前商店街舊書店。

(——不知還有沒有在征人?)

萬一他們已經找到人了,怎麼辦?她心裏有點緊張,小快步走到舊書店。

還好,還貼著。

她麵帶著微笑,小快步走近窗戶,想靠近一些,看清啟事。

這時,正好和店裏戴著眼鏡,穿著和服,正看著自己這邊的老先生四目相接。老先生睜大了眼睛,好像在說:「嗯?有事嗎?」俏皮地對著她笑。

「啊,喔,對不起……」

她不由自主地隔著玻璃道歉,當抬起頭來時,發現老先生手上拿著她很眼熟的,自己家裏也有的一本書——「無盡線上」的過關秘笈。

一進店裏,書本的味道就迎麵撲來。舊紙張、灰塵和油墨的味道。店裏架上擠爆了書,讀不完、數不清的書。

對真衣來說,是一種幸福的味道和景象。

而站在那裏的書店主人,就是那位手拿過關秘笈、笑嘻嘻的老先生,三不五時帶著玩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既爽朗又舒暢。

(就像森林中的大樹或像神仙一般的人。)

真衣心想。

住在書的森林中的睿智統治者、年高的賢哲。

好像無論是有關書籍,還是關於世界的萬事萬物,不論任何事情,他都通曉,會笑臉盈盈教你任何事情的人。

真衣想,要是能在他身邊工作就好了。

她在緊張的心情和快要沙啞的聲音上加了勁,抬起頭來說:

「我看到外麵的征人啟事。我……我沒什麼學曆。而且一直到最近,有兩年時間都關在家裏不出門。我現在在讀書,準備要考高中同等學力鑒定考試,才剛開始沒有多久。用在家自修的方式,不過我決心無論如何要上大學。以後我想當醫生。所以,思,我很喜歡看書。我也喜歡打電腦。我想我應該能夠應付。請您錄用我。我會勤奮工作的。請讓我留在這裏工作。」

真衣被請到大約在店鋪中間一帶的電腦桌前椅子上坐下來。麵前是一個大熒幕。她心想這就是萬聖節之夜的時候,出現了「無盡線上」的西部大草原畫麵的熒幕。

現在熒幕上是一太郎畫麵,一篇以橫書版麵寫到一半的隨筆式短文顯示在上。可能是要發給客戶的DM吧?她快速瀏覽一遍,感覺是一篇夾糅著笑語,幽默又有智慧的隨筆。

看看電腦的桌麵,在一太郎視窗底下,排列著很多應用軟體的小圖示。有很多是熟悉電腦的人愛用的類型的免費軟體。真衣明白這位溫和的老人功力之高深了。

親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想要請人幫忙做庫存和客戶管理,以及我們店的網頁的所有相關事務。小姐,你會用SQL嗎?會用PHP嗎?你說你知道這些詞,但是不知道它們的內容?OK,OK,現在還不會沒有關係,隻要你肯學,我可以教你。你想做做看嗎?」

「是的。」

就這樣,真衣獲得工作了。

走出書店時,秋日午後的陽光耀眼地照在真衣臉上。

那光輝,光的色彩,真衣覺得就好像遊戲中光線的顏色。

好像遊戲裏的陽光,或是施展神聖魔法時充滿畫麵的強烈光線。

是治療魔法呢?還是祝福?

真衣偷偷笑了起來。

真正開始準備考試以來,每天至多玩一個小時就停止的遊戲世界,即使現在也還是很喜歡在其中度過的時間。

不,或許較之以往,是更喜歡的世界了。比起稍早以前,「不能不去」、「隻有那裏麵有我容身之地」而逃避其中的時候,還要更加喜歡了。

(畢竟那個世界也是一個「世界」啊!)

雖然是一個虛擬的世界,是人工做成的地平線和天空,但那裏也是人的心度過時光的地方。

(不知什麼時候能在那個世界中和舊書店老板相遇?)

要離開書店前,真衣看到一直放在桌上的過關秘笈而說一聲「那個」的時候,店主人什麼也沒說,隻是微微一笑。感覺好像是身經百戰勇士的笑容。

應該有在玩「無盡線上」的舊書店老板在裏麵是以何種形象出現呢?在其中的名號又是什麼?真衣還不知道。

也就是說,她現在還不清楚那老先生是否就是在地震那晚相遇於「城下町」旁的公園,還談過話的少女劍客。

什麼時候有機會再問他吧?

假使窗戶的那張征人啟事是為了拯救住在市街某處的真衣而張貼的——期待真衣能注意到而張貼的。

而在那個萬聖節之夜讓真衣發現到它了。

(如果有這樣的偶然,雖是很棒……)

她想,即使不是那樣,那也還是很棒。

有遊戲玩家同好住在附近,感覺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真衣懷想起和秋姬聊各種書籍和遊戲的舊日時光。

忽然,她耳中聽到了樂聲。

感覺好像聽見了。但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所以也可能隻是聽見了雜在風聲中的某首曲子。

那是如同「無盡線上」裏完成任務——平安完成一次冒險時,在畫麵上會播放的金屬管樂短曲,快活又華麗的曲子。

如同讚美英雄的勝利頌一般的曲子。

(升級!)

真衣稍微聳起肩膀,模仿升級時遊戲角色的動作,將一隻手高舉伸向天空,在原地輕快做了一個跳躍。

瞬間又想到自己幹了件傻事,真衣看了一下四周,幸好似乎沒有半個路人在看她。所以,她繼續哼著任務完成時的旋律,走過明亮秋日的街市。

如同完成了偉大冒險的冒險家一般。

她感覺到了走在自己身旁,重要的旅行伴侶秋姬的笑容。

在從天上照射下來的耀眼光輝中。

在十一月的午後,舒暢的微風吹拂著短發和新的連身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