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3章 魔法靈擺(1 / 3)

「『聖誕節回憶』隨筆的交稿期限是明晚吧?」

十二月初的深夜,薰子孤身一人在工作室裏,抱著頭苦惱。

因為是地方刊物的線上稿,所以即使是聖誕節特輯的稿件,交稿期限也可以通融到這麼晚,實在是太感謝了。薰子的寫作速度很快,隻要到明天晚上之間還有時間,應當就十分充裕了。

「隻不過,『聖誕節回憶』?雖不是一件足以自豪的事,但我可沒有像個女孩子的庫存回憶。怎麼辦才好?」

薰子用身體將椅背往後壓,其勢宛若要讓隨意紮起的長發去碰觸地板。

肩膀酸得要死,那是當然的,因為實在是從昨天傍晚以來就不眠不休,一直寫到了現在。

「不是吧,熬夜已是很習慣了的……」

其實是因為隨筆不怎麼在行。在這個案子之前寫過的小說,或雜誌連載稿件如街頭巷尾人情冷暖這一類的「故事」,對於虛構類的作品,她相當喜歡,寫來毫不費力。

還有之前寫過報紙的新書評介,或是現正在商店街的雜誌上連載的訪問報導,坐在電腦前就可以一口氣完成。

「啊啊,真是的,我也算是個女作家了,卻沒經曆過能夠成為隨筆題材的華麗生活或戲劇性的人生,生活、性格可以說是樸素呢,或是簡樸、踏實而質樸……」

成為作家是在高中即將畢業的時候。因為獲得青少年刊物的小說新人獎而步入文壇—大學時代,學業和寫作工作能恰當地同時並進,畢業後就成了專業作家,就此一路以寫作為業。一個人在這風早市自得其樂,悠閑自適,多采多姿的過日子。

一晃眼,專業作家生活早已超過十年。薰子很早就出道,所以年紀雖輕,作家資曆卻不淺。但是既沒有得過芥川獎、直木獎之類的大獎,也沒有出過大暢銷書,所以若非相當愛看書的人,大概會不知其名。

高中以來她就常常被稱讚說—文章好,感性佳,作品風格予人以好感。但她自己也明白,這類作家世上多如過江之鯽。

雖然如此,薰子愛好寫作,也喜歡看書、喜歡故事,所以也就心境澹泊一路寫來不曾中斷。本來就沒有想要成名或致富,隻希望能夠以寫作為生,就很幸福了。所以,現在可說是十二萬分的幸福。但說真心話,她也曾難過地想過,要是作品能夠受到好評、可以成名的話,那該有多高興呢!

總而言之,她是一個二流作家。光靠寫小說或許難以餬口,幸好專欄、書評或簡單的采訪報導之類的撰稿工作還算多,上街品嚐美食、采訪一些人、觀賞一些珍貴或美麗的東西,對於喜歡和人接觸、愛好美食、喜愛市街的她來說,寫這類文章和寫小說同樣愉快,因此也自認為這是她的天職。

「就隻有隨筆,我可不擅長哪!」

眼鏡差點要掉下來了,她慌忙扶好,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語起來。

「……考慮到其他案子的截稿時間,能夠的話,今晚就應該先寫好來才對。」

薰子環顧了一下昏暗的房間,看看是不是會有什麼靈感浮現。從學生時代開始住到現在的舊公寓中,擺滿了書架和橫七豎八的書。

老舊的木地板上,書本、雜誌以及和寫作工作有關的文件資料散亂著,幾乎已無法看到地板的間隙了。而擺放了電腦、印表機以及台燈及其他東西的工作桌,則宛如一艘船或一座孤島,漂浮在紙海之上。

她的視線遊走在書架上的書背間之際,忽然眼角好像捕捉到了一星光芒,就像星星發出的銀色光芒。

「哎呀呀!是不是眼睛又使用過度了……」

她心想,這就是偶爾會看到的光芒,但這時候不知為什麼,那光芒看來好像帶著魔法,如同妖精飛過的軌跡,好像在屋子的一角呼喚:「飲,你看一下這邊!」薰子笑著想:「該不會是吧!」卻又往那邊看了一下,然後站了起來。

她走到並排的書架中的一座之前,從架子上層抽出一本攝影集。那是外國某座湖泊的攝影集,一本十幾年前出版,而現已絕版的攝影集。

「聖誕節又快到了,表示這本書已經一借就快十年了?!」

薰子依稀憶起了從前。

半強迫似的硬將這本攝影集塞過來借給她的,是大學時代的友人,佐藤薰。比薰子的姓名少一個字的男生。年級雖然相同,但小她三個月,是英文學係同班同學,又參加同樣的一個社團,所以兩人經常都在一起。

兩人共同的愛好是—中世紀英雄傳奇、葉慈的詩、妖精故事。隻不過,薰子是受到這些詩和故事傳奇的浪漫和幻想,與文字之美所吸引,而薰似乎是受到他自己說的那種浪漫所吸引:「這些都是現代奇幻小說,進而構成電玩遊戲世界的世界觀和大小道具構思的基礎呢。比如圓桌武士、聖杯、魔女和魔術師。真浪漫!」

有著爽朗笑容的薰,對於自己個子矮小、身材細瘦好像有點在意。他經常是稍稍仰著頭,看著以女生來說個子很高的薰子,愉快地和她說話。

十年前,十二月的一個早晨,沒錯,就是畢業論文繳交截止日的第二天,他一身遠行裝扮來到這個房間,將這本攝影集托給她,隻說:「我走羅!」就出發去旅行了。和往常一樣,他沒說要去哪裏,就出發到某個國家去了。

慣於旅行的薰,經常把打工的錢存起來,攬夠了,就飄然出國旅行,然後又飄然回到日本,拿旅行時拍攝的許多照片給薰子和同社團社員的莉子看,一邊講述旅行見聞給她們聽。料理是他的興趣,菜又燒得好,所以每次在外國學到了新口味,回來就弄東弄西,做一些新菜色給她們品嚐。他也經常帶一些配色豐富又好吃的便當到社團辦公室給大家吃。

薰子突然想起來,就笑了。

「……他尤其喜歡做雞蛋料理,也很拿手。蛋包飯、日式煎蛋、芙蓉蟹、鹹派,真的都很高明。不過最好吃的,還是在我感冒時做給我吃的蛋花粥了。」

感覺薰好像常常一聲不響地跑到薰子的住處來。薰子因為感冒請假沒去上課的那個早晨,他也是事先沒說一聲,就隨著匆匆的敲門聲而突然出現。臥病在床的薰子拿了一件對襟毛衣披在睡衣上,將門開了個小縫,正手足無措,他就說了:「趕快趕快!廚房在哪裏?鍋子放哪裏?」手上提著裝了一大堆買來的食材的袋子,進到屋子來,做了一個放了很多蔥末和薑末,熱呼呼的蛋花粥。

然後他讓薰子坐到廚房的桌子前,將盛好蛋花粥的盤子放在桌上說「請用」,把帶來的調羹拿給她。「等一下我會來洗碗,你吃過以後把碗筷放在流理台就好。」說完,又說:「哇塞,要遲到了!要被當掉了。」就一陣風似的去學校了。

事後她將這件事告訴好友莉子,莉子露出她那波斯貓似的笑臉,興致勃勃地問:「欸,你們是不是在交往啊?」

而薰子坦蕩蕩地回答:「怎麼會?我們是朋友呢!」

薰也經常這麼說。薰子原本就很喜歡「現在」這種關係:同社團的社友、同年級的三好友。

她喜歡薰、莉子和自己三人像兄弟姐妹一般要好的遊玩、在社團辦公室起勁聊天打屁、逛街、因為笑話而笑到不支倒地、互相拍拍肩膀的這種關係。

「……不過,說真的,那時候,我也許是喜歡著薰吧。」

在那以後,年紀和人生經驗相應增長、累積了,也有過和其他人交往、分手的經驗,如今回顧當年的自己,薰子非常明白自己當年的心思,那種關起心扉而不願去直視的,一種可愛的心思。

薰子笑了起來卻又歎了口氣,雖然和當時一樣仍住在同一個房間,等到發覺時,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距離那懷念的時代,一段漫長的歲月已經流逝了。

(感覺隻是一眨眼……)

澹泊平穩經過的十年。

「因為自己一直都在寫作啊。」

在自己編織的故事裏,在描寫春夏秋,描寫各種人的人生,描寫市鎮、國家的曆史之間,好像忘記要回來自己活著的真正時間裏了。

如今,似乎過了很久,才又回到了自己真正靈魂所在的時間來……

「愛爾蘭真有這種傳說?」

青年英雄奧西恩在湖畔遇到妖精公主而墜入愛河,之後渡海到彼岸的長生不老之國。在那百花盛放,蘋果結實累累,樂音洋溢的國度,他過著幸福的日子。但那裏畢竟還是異界之鄉,他懷念起故鄉而離開,但歸鄉一看,人世已過了很長很長的歲月了。踏上故鄉的土地,回到自己原屬時間的英雄,在他身上停止了的時間如潰堤般一湧上身,刹那間他即化為頹頹老者矣。

「長生不老國——也就是時間停止了的國度嗎?」

玻璃櫥上看得見模糊映照著的自己身影,這身影有一瞬看起來仿佛和十年前一樣沒變,年輕女子模樣。

她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映在裏麵的卻是眼底下已出現眼袋的現在的自己。

「……眼鏡度數好像又不夠了!」

薰子翻閱著攝影集,攝影集發出塵埃和油墨的味道。

書裏有夜色下湖泊的照片,像縞瑪瑙般深暗色湖水蕩漾的湖麵,幽幽倒映著天上的星月光芒,粼粼閃爍。

「我所看過的湖泊之中,這座最美。從這本集子看不出來,天上的星光映照在水麵,就好像是撒上了許多碎鑽一般,在暗沉的湖麵上發光。湖麵漣漪受到細致月光的照射,宛如削得薄薄的銀屑,閃閃發光,就像有無數的銀戒指藏在湖裏一樣。」

當一邊聽著薰說這些事,第一次看這本集子的時候,薰子想像那座湖泊的景象,為之陶醉。薰子自己對旅行並沒有太大興趣,卻在聽了那席關於「銀戒之湖」的故事後,興起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念頭。那時她還說了一句話:「真想有一個那種銀戒指。」

薰子是一個對修飾打扮不太有興趣的女孩。她這種個性如今依然,隻是她覺得在遙遠國家的一座湖泊中,竟漂浮著月亮星星之光所生出的戒指,實在是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若有那種戒指,還真想撈一個來看看呢!

聽她這麼說,薰高興地笑了,並且說:「我知道了,哪一天我撈一個來送你就是。」

而在十二月的那個早上,薰硬將湖泊的攝影集交給薰子之後,就出發不知去哪裏旅行了。

且在那以後,薰再也沒有回學校來。也沒有出席畢業典禮。到底有沒有回這個城市來,沒有人知道,因為在那個十二月初的早上以後,薰就不知去向了。

不過這種事對薰而言,乃是「家常便飯」。他是個行蹤飄忽不定的人。他這個學生,雖然漂亮地完成了畢業論文,但被問到畢業後的事,他都笑著說:「啊,怎麼辦才好呢!」盡管如此,大家還是認為:那家夥不會有問題的,他自有辦法啦。佐藤薰就是這種學生。

他語言能力強,人又機伶,臨時起意更改旅行目的地或期間也是很常有的事,因此任誰都認為他哪一天就會回來的吧。

的確也有人擔心他會不會是遭到意外了,是不是病倒了,但是薰子覺得應該不會有那種事吧。

為什麼呢?因為薰本人如此說過:

「因為我不管去哪個國家旅行,都一定會回來日本,回到這個城市。因為我也許就是為了要回來這個我最喜歡的故鄉城市,所以才離開出外旅行的。」

薰子相信他說的這些話。薰一結束旅行,就一定會回來這風早市。他不會在旅途中病倒或發生其他事情。所以他還沒回來,隻是因為旅行尚未結束,要不然就是在哪裏臨時動念繞道去別處了吧。

「他該不會被湖畔巧遇的妖精公主抓走了吧!」

薰也擅長吹口琴,而且演奏得很好。薰子想像著他在妖精國度的城堡裏吹奏口琴給公主聽的景象而笑了起來,那樣的情景很適合他。

薰子慎重地將攝影集放回書架上。

這本舊的攝影集好像是薰的鍾愛寶貝,上麵留有不知翻過多少次的痕跡,紙張和印刷都變黃褪色了。

「不知他何時才要來拿這本書?」

都已十年了,他現在應該正在某個地方信步閑晃吧。莫非他忘了這本攝影集?還是這本書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或許他早就回來這個城市了,隻是沒有來我這裏而已……」

薰子一時難過地笑了。

被遺忘了的,被遺棄了的,不隻是這本攝影集,也許自己也在其一呢。

「哎喲,他說要在聖誕節請我吃大餐的約定也還沒兌現呢。」

這個約定是在怎樣的狀況下說定了的呢?十年前,在薰動身去旅行那天稍早之前。是薰對她說他的打工收入比預期還多的時候的事吧?薰在咖啡店裏笑著對她說:「聖誕節請你吃飯,怎麼樣?」

他用輕鬆的語氣說完之後,薰子馬上接道:「那就一言為定嘍!」兩人就簡單道別了。

——剛剛的意思是什麼?是說真的說假的?薰子驚慌失措起來。

然後她著急想道:「糟了!我沒有可以穿去吃聖誕節大餐的衣服啊。」

雖然著急,但同時也很興奮。薰子心想,說不定到時候他會向我告白,而臉紅起來。

但是薰到了聖誕節也還沒回來。薰子將她在洋裝店買的,放在紙袋中的高級洋裝和鞋子、皮包原封不動的放在房間裏,自己一個人一邊寫作,一邊等著薰的聯絡。等了好幾天。

十年前的聖誕夜下著雪。薰子看著窗外飄雪,偶爾豎起耳朵聽聽是不是薰來了,就這樣等待到天亮。

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都在屋子裏等待,到二十六日死了心。那天晚上她到常去的小居酒屋一個人喝悶酒,酒保和其他店裏相熟的熟麵孔大叔大伯都安慰她,替她打氣,要她「振作起來!」。

「從此無消無息,我曾經想要忘掉的啊。」

薰子輕輕拍打攝影集的書背。

「——啊,對了。把當時的事寫下來,不就可以寫成一篇聖誕節隨筆嗎?」

她笑了。十二月天的夜晚,屋子裏的空氣,和那個晚上一樣冰冷。

她在盾上披上開襟毛衣,這件毛衣是大學以來每到冬天就拿來穿的衣服,芥末黃,帶點羊毛味兒,膨膨的開襟毛衣,現在已經到處起毛了。這也是那次感冒的早上薰子披在身上的那一件。

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年,毛衣完全舊了,自己歲數也增加了。

雖知道這是一個適合寫隨筆的很不錯的插曲,可是對於十年前發生的這個聖誕節往事,自己還是無法釋懷去寫它。

「啊!不過,當年真的讓人懷念。好想再吃到他做的菜啊。」

他現在人在哪裏呢?

和薰子同年的他,現在應該是一個帥氣的男人了。說不定他現在正在他一時興起而前往的地球的某個地方為某個人燒菜做飯呢。

當年,薰子誇讚他做的菜,說:「真希望你成為我的個人專屬廚師。」他馬上滿臉堆笑點頭說:「好啊。」

「真的?那就說定了!」

然後他們互相勾勾小指頭做了約定。那孩子氣卻愉快的一幕,他是否都忘記了呢?

薰子噗哧笑了出來。她想:哎,不管他現在在何方,不管他是和誰一起生活,隻要他健康幸福就好了。

「——隻是他的料理還真教人懷念!」

肚子又叫了——薰子這時才感到肚子餓了,一覺得餓,倦意就一湧而來,頭也暈了。

「……午飯是幾點的時候吃呢?」

拿出囤積的奶油餅幹來啃,確實是在深夜三點吧?也就是說,我究竟多少小時沒吃了?,

就在那時,廚房傳出了聲響——匡當,匡匡匡,匡啷!

好像是鍋子滾動的聲音。

薰子嚇了一跳,皺起眉頭,「又來了!」

她聳起肩膀,趿著拖鞋往廚房走。

「每天晚上都吵死人了!」

嘩啦一聲打開廚房的門,拉亮了天花板上的燈。

寂靜無聲的廚房裏麵,沒有人在。沒有任何人的跡象——應該是吧。

說「應該」,是因為薰子感覺之遲鈍令人吃驚,不管是「直覺」,還是「神靈感應」之類的第六感,都幾近於零。

當然,所謂幽靈、鬼火、妖怪這類東西,她從沒有見過、碰到過。換句話說,她也不曾害怕過這方麵的東西。因為看不見、感覺不到,所以也就不知道何謂恐懼了。

也因此,倘若不在意別人怎麼看的話,薰子的體質是可以在皓月當空的夜下公墓暢飲美酒的。

因為和靈異實在太無緣了,所以她很想至少能有一次和靈異存在的接觸經驗,所以在大一那年下學期秋天參加的社團,才會選名為「靈感社」的社團。這個社團的活動內容就是諸如去傳說中的鬼屋探險,研讀以前的靈異研究書刊以期豐富相關知識,是一個古怪的社團。

在社團裏,薰子遇見了薰和莉子,而度過了有點奇特而愉快的大學生活。而社團裏除了他們之外,盡是些幽靈社員。聽說該社團創社元老的學長姐們和其他新社員,在新學年開學後不久的春季期間還有到社團辦公室來,之後就蹤跡漸稀,終至銷聲匿跡了。較晚加入社團的薰子從莉子那裏聽來了這些事。其後,連新生也幾乎沒有人新加入,難得有人加入,也一樣成了幽靈社員。以至於在薰子他們畢業後,聽說靈感社就關門大吉了。愛好靈異、研究靈異這些有的沒的,在當時就已經被批評為是蹊蹺可疑的社團,別人也都用那種眼光在看這個社團,所以薰子認為這個社團應該不可能複活了吧。對於那種社團的存在,那所學校是有點太正經八百。

莉子在校的時候常說:「果然是『靈感社』,參加的都是幽靈社員。不知是不是有什麼在作祟?」

薰子在大學時代還是一次也沒能體驗到靈異現象。當喜歡包括靈異超自然在內的幻想和浪漫、喜歡節慶祭典的薰,或是號稱通靈者的莉子在鬼屋裏麵開心興奮的說:「哇!那邊是不是看得見一張臉?」或是:「你們看,吊在頂棚上向我們招手呢!」薰子朝兩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卻絲毫、完全、一點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即使薰子很想見識一下不可思議的東西。

假如世上有幽靈、妖怪,她很想見一見他們。

因為,薰子的祖母在她上大學前因病過世了。住在九州長崎市區的祖母,代替不在家的爸媽(薰子了解、也尊敬一直待在國外進行土壤改良實驗研究的他們),疼愛、撫養薰子,薰子很想念她。

在祖母死後薰子想,如果能和祖母的靈魂相見該有多好。她覺得假如靈魂存在的話,不就可以相見了嗎?

可是,祖母並沒有來看她。

在長崎,有盛大的盂蘭盆會儀式。那個儀式是人們用以花為飾的船載著在死後頭一次盂蘭盆節回到人世居裏的死者,路上行舟,繞境市街之後送他們回去大海彼岸的死者之鄉的儀式。

各處燃放爆竹以肅清船將行經的街道,各地方的市街彌漫煙硝味及爆炸聲,火光亂舞。這就是所謂的「放水燈」儀式。

在第一次盂蘭盆會的那個夏天,薰子回長崎和親戚們一起放祖母的水燈。

水燈上放了一張大張的祖母遺照,薰子穿著浴衣跟在水燈後頭走,一路都在心中向微笑著的砠母照片說話:而祖母隻是笑著,一句話、一眼都沒回,不發一語地回西方浮土去了。

那天晚上,薰子望著黑沉沉的海麵想,如果存在不可思議的事就好了。她望著輝映著星星的光芒、煙火的火光、街上的燈火而閃爍的暗夜色海水思索。

假使故事傳奇中的幽靈、亡魂、妖怪都存在於這個世上,也存在有諸神,這些都是此世的真實的話,那麼,在這暗沉沉波浪的彼方,就有祖母往生的西方淨土,祖母的靈魂沒有消失,就能夠再和她相見的啊。

祖母會用她布滿皺紋的溫暖的手摸摸薰子的頭、拍拍薰子的背,對著薰子微笑。不,不對。這次是薰子要摸摸祖母的白頭,抱抱她已經細小彎曲的背,向她微笑說「謝謝」。

薰子想向祖母說這句應當要說卻已經來不及說了的話。

因此,薰子在暑假結束回風早的大學後,在秋季時參加了她之前就已在注意的「靈感社」。

而結果則是;在整個大學期間,薰子沒能看到半個妖怪,但在那裏遇見了薰和莉子,而度過了幸福快樂的時光。

莉子讀的是日本文學係,其專業雖也是中世,卻是日本的中世文學。薰子和她既不同係,也沒有修相同的課,要不是參加「靈感社」,絕不可能相遇。說起來,莉子才是「靈感社」的主人呢。

因為這所大學頗有曆史,所以社團使用的建築頗具雅趣,換個說法則是帶點詭異氣氛,又帶有古意。當薰子去拜訪其中一間房間,即「靈感社」的活動室時,接待她的就是莉子。

「哎呀呀,歡迎蒞臨靈感社。」

莉子露出她獨特的波斯貓笑臉笑著,然後好像看到了什麼似的,朝薰子的肩膀那邊笑——她在那邊看到了什麼?薰子到現在也還不知道,雖然很想問她,然而就連問這一事都覺得很恐怖而沒敢問。

莉子自稱是通靈者,的確,莉子的眼睛真的好像能看到什麼,她也能說中很多事情。

在薰子看來,莉子就好像活在魔法或故事的世界中。

在她和薰子以及薰之間的友誼已變得相當不錯的某一天,莉子和他們說了她以前的事。說她小時候就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許多東西,所以朋友很少,即使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關係也不好。

「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我卻看得到,很恐怖吧?」

莉子滿不在乎的說。

「拚命裝成自己看不見妖怪,和家人的關係才改善,也才有了朋友。但我一直覺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我決定在上大學之後要完全活得像自己。這之後才是我真正的人生,真正的時間。現在我就過著自己的時間。你們是真正的我最初的朋友,最早的友人。因此,我愛你們。」

莉子說完,抱住兩人的肩膀,輕聲繼續說道:

「……所以我決定不去看你們的未來,我不願意看見離別之日這些令人傷心難過的事。活著,就一定有離別的一天。我不想太快道別,所以我不去看。」

「沒事的,」薰語調開朗地回答,「莉子,你放心。我和薰子會活很久的。我發誓我們會很長壽,所以,隻要你和我們在一起,就永遠不會寂寞的,莉子。」

薰說完還對薰子說:「薰子,對吧?」

薰子點了點頭說:「我會努力長壽的,所以你要永遠和我們做朋友喔,永遠一起玩哦!」

莉子點了頭微笑。抱緊了兩人的肩膀,當時莉子眼裏流出的淚水,薰子永遠忘不了。

至於薰呢,要不是兩人都參加了那個社團,那關係也不會那麼好吧?

古趣盎然的社團房間讓人感到心情舒暢,所以薰子一有空就跑去那裏。這一點,薰和莉子也一樣,三個人在學校有課的日子幾乎天天窩在社團室的房間裏吃午餐或做其他事。有時候甚至早、晚餐也在那裏吃.三個人都是單身住外,所以慢慢變成就像一家人一樣,自然而然就常在一起了。

(炒麵麵包真好吃!)

薰子喜歡美食,所以過去的記憶,有很多是和食物的味道聯結起來,記在腦海中,回憶大學的味道就是那種麵包。

學校餐廳內的小店賣的炒麵麵包,是港口邊的新月麵包坊做好送來賣的特製麵包,用當天早晨剛出爐的鬆軟香甜的漢堡包,夾上同樣是店家獨門的自製炒麵和醬汁,使用的肉是高級牛豬絞肉,其味能讓齒頰留香。

「薰子,你在吃好吃的東西的時候,臉上都露出一種無限幸福的表情耶。」

有一次薰子中午在社團室享用炒麵麵包,莉子一邊倒出水壺裏的熱茶給她,一邊感慨萬千的這麼說。

(因為確實很好吃啊。)

那段時期,薰子覺得美食榜首就是學校餐廳的那種炒麵麵包。

(但那種麵包還真不容易買到呢。)

文學院所在的大學主樓,和位於校園一隅的學校餐廳有一段距離,所以薰子常常趕不上麵包爭奪戰。她原本就不善於競爭,又不夠俐落。更何況炒麵麵包供應數量有限,還是人氣商品。

不過,腳程迅捷,動作俐落的薰則在兩棟建築物的樹林間穿梭馳騁,經常都能輕易斬獲炒麵麵包凱旋而歸。薰子經常都流口水羨慕的望著他。有一天,薰笑著說「給你」,把麵包送給了她。

薰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溫柔的看著她吃的樣子,看了一陣子之後突然笑了起來:「打從一開始看到你,就一直覺得你很像我想念的一個人。現在終於想起來了。我小時候的好朋友安妮也很愛吃麵包,吃得很幸福的樣子也很像你。」

薰子邊吃邊問:「你的好朋友是外國小孩?」

「咦?啊,哦不,說出來你會不高興的。哇,實在不該說出來的……」薰有點兒窘。

「為什麼我會不高興?」

那個嘛——薰欲言又止,閃躲視線。薰子和莉子都很想知道那朋友安妮的事,他終究拗不過她們,隻好說了。

「和你們講也無妨,不過你真的不會生氣?」

「我保證不會生氣。你講啊!」

薰歎著氣說:「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住在風早的家附近的人家院子裏的一隻大型犬,和薰子的那……有點像……」

「狗?安妮是一隻狗?」

「不是那樣啦——雖然是狗,不過是一隻黃金獵犬,有長長的金色的毛,是很漂亮的狗耶。雖然可能是因為老了,有點瘦。它很喜歡我,我放學回家的時候它老遠的就會開始叫。把它的前腳搭在院子的欄杆上,搖著尾巴等我呢。我把營養午餐的麵包帶回來給它,它就會很高興的這樣大口大口的吃。哎,你看,生氣了吧?」

話雖如此,畢竟被比成像一隻年老的大型犬,一點也不好笑。

莉子很受不了的說:「當然會生氣了,再怎麼說,像以前的好朋友,也不該是一隻狗吧?狗耶!」

「是是,對不起。不過,我不是要辯解,不過真的,它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三年級時,比誰都重要的好朋友。」

「我並沒有生氣哦。」薰子搖搖頭,「雖然有點過分,但看在麵包的分上,就饒你死罪吧!那隻……安妮,你喜歡它嗎?」

薰笑了,臉笑得像太陽般燦爛。「是的,我很喜歡它。安妮的眼神很溫柔,它經常張開它那漂亮的眼睛看著四周,看起來很幸福。我很喜歡安妮的眼睛。那一戶人家,白天好像都沒有人在家。安妮像是被遺忘了似的,一直都被綁在院子裏,漂亮的金毛也髒兮兮的。不過安妮經常笑嘻嘻的,很愉快。經常……」

薰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但他還是笑著說。「在那之後不久,因為我爸生病死了,我家有一段時間搬到很遠的地方去,從此就沒有再見到安妮了。到現在我還是忘不了它。我在想,安妮是不是一直在等候著我呢?在我突然不再出現以後也在等。」

薰說後來他再回去探望時,連那個房子也都沒有了。

「到現在我都還會想起,安妮怎麼了呢?會不會因為老了,沒多久就死了呢?那它會不會到最後都在等著我再拿麵包去給它呢?……我再也沒有出現,它會不會還是在那院子裏一直等待、等待,孤伶伶、寂寞地死去了?我怎麼不能再去看它了呢?它應該很寂寞吧!」薰說著說著聲音都嘶啞了,吸了一下鼻子。

薰子握緊了吃到一半的炒麵麵包,對他說:「它一定一直等著你。不過,我覺得它不會寂寞,而是很幸福,每天都很期待還可以再見到你,想著你今天可能會來。換作是我,我也會是幸福的,一直等待好朋友來的每一天,相信他還會再來,相信還能再相見,一直相信而等待的每一天,一定是幸福的。」

薰一時將臉埋在交叉在桌上的雙手裏,立刻又露出笑容,向薰子說了聲:「謝謝!」

他眨著長了長睫毛的眼睛,眨著有如凱爾特人騎士的眼眸說:「我明天也會向您獻上炒麵麵包,請您像古代的聖潔少女一般,讓我立誓吧。美麗的安妮……哦不,薰子姑娘。」

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從那件事開始意識到薰的吧。在那之前,或許薰子看與自己生活步調不同、所處世界廣狹不同的薰,隻是個近在身邊而距離遙遠的人。

薰經常處於眾人環繞之中。他交遊廣闊,行過之處,和其他學院的人也互相交談。他的笑容展現了他喜歡和人在一起,他主動和人搭話,與他人之間似乎沒有隔閡。

他常常笑顏爽朗的說:「我很喜歡人。因為大家都很有趣。」

他是個行動派。打個比方說:初夏學校中庭的小山丘上開了今年第一朵三葉草的花,當薰子還在遠處才因剛發現那朵白色小花而驚喜時,薰已經站在花朵旁邊,向薰子招手說:「花開了呢!」薰就是像這樣的人。

當薰子想著他好忙碌、令人眼花撩亂,而等到發覺時,她的目光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追逐著他的身影了。

她也曾看見經常笑容滿麵的薰在傍晚時分站在長有三葉草的小山丘上,神情異常落寞地望著遠處發光的大海。那目光凝視所及之處好像不是海,而是遙遠的「某個地方」。

(到底他在看什麼?在看哪裏?)

他的眼神如是悲戚、難過,如同被遺棄的小狗,垂頭喪氣。

薰子那時候覺得他好像是在凝望遙遠的海之彼岸,久遠前的一個思念的地方。

(不老之鄉——海神的魔法之國——)

好似想起了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已經失去的歲月而悲傷。

(分別以後的時光,和思念的人們。)

(渡過大海的彼岸就能尋找得到嗎?)

薰很早就失去雙親,薰子能夠體會他的心情,所以想叫他,卻出不了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而這時候,薰已經發現她了,當他轉過頭來時,已經是笑容燦爛了。

「唉,真討厭!」薰子在深夜的廚房裏苦笑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老是想到他。到底怎麼了?」

這一陣子都把他給忘了。就好像把他遺忘在時間長河之中了。

如今卻宛如昨天才剛發生似的記憶猶新,連他的表情都能夠回想出來。

薰子曾經在社團房間午休小睡醒來時,看到薰映在櫥櫃玻璃上的表情而微微吃了一驚。

他正向著她這邊看,表情顯然是在猶豫要叫她好呢還是不要。總覺有點像隻小狗在遲疑該不該搖尾巴,會不會被罵一樣,帶著不安的眼神在看她。

(薰也有這樣的表情喔。)

當她正在這樣想的時候,莉子嚷著:「嗨,你們好!」高高興興走進來了。

她直接走過來拍拍薰子的肩膀,薰子沒辦法,隻好假裝剛醒來的樣子。而薰也恢複了他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對薰子說:

「薰子,那個,新月麵包坊新推出一款加了果仁糖的巧克力牛角麵包。下次買來吃,要嗎?大排長龍的,好像很不容易買到。想要搶到它,對你來說,難度太高了!」

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說:「你這樣講,不就是露骨地說薰子動作像烏龜,所以自己買不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