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日月町等候著你……」
她心髒咚咚咚猛跳。
那個町是薰以前住的地方。
電子廣告板上打出的跑馬燈文字是幾個星期以後要舉行公演的一個小型劇團的宣傳廣告,打出的文字內容是在介紹地方上的一些活動消息。
(……剛剛的,隻是宣傳廣告中的詞吧?)
(剛好看到宣傳廣告中的一部分而已。)
即使這樣去想,薰子也還是一樣噗通噗通心跳個不停。
垂在手上的銀製靈擺現在已經連輕微的晃動也沒有,靜靜地停住了。
薰說過他很喜歡三日月町,說他喜歡這位於港邊的古老的町。
「因為那裏是小餐館小酒館集中的區域,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很吵,其實這一點反而是好處。因為晚上不管什麼時候醒來,都能感覺到有人在活動。所以我睡不著的時候,會在被窩裏仔細聆聽街上的聲音。這麼一來,不知怎麼就安心了。
那裏可以聽見走在路上的醉鬼大叔心情愉快的笑聲,或有點乜斜的腳步聲+老板娘的木屐聲、在巷子裏奔跑的貓項圈上的鈴鐺聲等等。時間更晚的時候,可以聽到計程車停下來又開走的聲音,或是救護車的聲音。想到這麼晚了還有人在辛苦地工作,希望生病或受傷的人能夠得獲救。
在東想西想之間,就接近破曉時分了,四處響起餐館酒館拉下鐵卷門的聲音,也能聽到運送早上第一批貨到便利超商的貨車聲。在那個時間,可以聽到關門打烊的人和稍後要開店營業的人們一邊相互問候、交談,一邊好像是一起清掃馬路的聲音,或是他們之間的談話。還夾雜著烏鴉、麻雀的叫聲。
這時就想到,啊,已經是早晨了,早晨又來臨了。就這樣,從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不管是哪個時候都一定有人是醒著的。這麼一想,心頭就鬆了口氣,我會感到很安心,覺得自己並不是孤單一人活在這個世上的。」
薰雖然經常笑嘻嘻的,卻是一個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就像他自己常說的:「我不喜歡孤單一個人」,他喜歡熱鬧的地方,經常都和人在一起,在大學裏有很多朋友,也很受老師們的疼愛,所以,說真的,薰子對於他為什麼會很高興加入「靈感社」這個隻有三隻小貓的超迷你社團,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過,她並沒有想要問他理由,那是因為她可以想像得出,他為什麼會是一個容易感到寂寞的人,以及他之所以對靈異有興趣的原因。
(大概是和我一樣吧……)
薰在遇見她們的時候,已經和他的雙親死別了。他曾經淡淡的笑說自己已經無親無故,就是所謂的天涯孤鴻了。
(他希望存在有不可思議的事物,希望幽靈啦、妖精啦、妖怪等等,真的存在這個世間。)
(希望有一天還能和已別離的人重逢。)
薰是否因為這樣所以相信靈魂的存在呢,說真的,薰子並不清楚。不過,那時期的薰,真的是很高興的參加社團活動,和莉子一起調查幽靈和妖怪。
三個人曾坐上莉子借來的車在秋夜訪問過一處自殺勝地——妙音嶽山麓連綿無際的林海。有已經半化為化石的森林和遍布四處的洞穴。當然沒有燈光,有的隻是警方豎立的,寫著「珍惜生命」的牌子。
深夜的林海,淨是夜風吹拂,頭頂滿月高照,藍色的光覆蓋著亙古不變的原始林海。風偶或吹過,其音若虎狼之遠嚎,令「看不見」的薰子脊背發毛。
莉子可能是因為「看得見」吧,默默不語。薰子則隻是凝視著宛如用藍白的水彩顏料畫出的寧靜景色,感覺得到自己的臉都發僵了。
可怕,非常可怕,但並不是因為幽靈可怕之類的原因,而是因為想到在這裏有很多人孤獨地死去。想到這些人寫好遺書,理好衣服,脫下鞋子,一個人孤單赴死,就感到悲慟欲哭。
這時突然傳來柔和的口琴聲。
是薰在吹,吹奏的是舒伯特的〈聖母頌〉。薰經常隨身攜帶一支外國製的舊口琴。樂音靜靜向藍色林海飄送過去。
在回程路上的一家路邊餐廳裏,薰說:
「……大家都一個人孤單死去,應該很寂寞吧!本來並不想死,而想回家吧?想到這裏,就想至少能讓他們聽一聽音樂。因為,隻有月光和風聲,不會太孤寂了嗎?不過,我是不是做錯了?」
莉子笑著回答:「沒那回事。大家都很高興呢!」
而薰子什麼也沒看到。聽不到他們的說話,也無法和他們交談。隻是感覺那地方蒼白寒冷的空氣,在〈聖母頌〉的樂音之後,看來好像比較舒緩了,風聲也不再那麼可怕了:心中升起這種不可思議的感受。
薰子想,在那種隻聽得到風聲,離市街遙遠的地方,深夜響起的〈聖母頌〉樂音,似水柔和,會滲透到許多東西裏去吧。
薰子凝視著窗外被夜色塗成一片漆黑的景象以及手邊的熱咖啡,向薰說:
「就算是幽靈,也一定不想要寂寞吧。即使死了,大家也都喜歡音樂,而且都有一個想回去的地方,也各有思念的人。口琴演奏,我想大家很感激的。」
薰喝著咖啡歐蕾,有點害羞但又高興地微笑,那時的笑容,薰子現在依舊記得。
是了,就算是現在,也還記得莉子在那時候說的話,她說薰是因為寂寞,所以才要去遙遠的國家旅行吧。
「薰到不知道的國家去旅行,一定是為了要去那裏和某個新朋友相逢。覺得有誰在等著自己,所以才去和他見麵,為了去見他才去那裏的。
你問我為什麼知道?這種事不需要使用靈異力量也可以知道的呀。人哪,或多或少都是寂寞的。我也不例外。」
容易感到寂寞的薰,在十年後的現在,是在某個繁華熱鬧的地方平安生活嗎?
薰現在也還在吹口琴嗎?出門旅行都一直帶著的,在許多國家吹奏過的口琴。
薰說過,那支口琴是他父親的遺物,吹奏法也是小時候父親教他的。那是一支很舊的口琴。
他自豪的說過:「是HOHNER牌的Super
Chromonica-270口琴喔!」然後湊到嘴上吹出聲音給大家聽,真的是一支音色溫柔的口琴。現在他也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吹奏出美麗的音樂吧?
在買了靈擺的那晚之後,沒經多少天,到十二月中旬,薰子搬去三日月町了。
因為最後,薰子還是在那天晚上立刻就到房仲那裏去找房子了。
就好像專等薰子來住似的,有一個很適合她的房間。第二天看過房子之後,立刻就簽訂了草約,就這樣,順順利利就談妥了。而且她去和原住的公寓房東說近期想搬出去時,房東也說新住處已找好了的話,隨時搬出去也無妨;還說正好考慮要全麵正式翻修,所以也不必付重新整理粉刷的錢了。
搬家也進行得很順利,於是薰子就開始在三日月町生活了。
港口旁的三日月町,的確是一個小酒館、飯館區,但一出巷子就可接到大商店街的拱廊。晚上雖會遇到酒醉酩酊的人,但薰子本身也喝酒,所以碰到時並不在意,反而可以開發新的好吃的店,可以發現新的好夥伴、朋友,以及發現喜愛的地方,對薰子來說是一個住起來很舒適的地方。
「啊,搬來新家太好了!」
十二月中旬的一個早上,或者應該說是徹夜通霄後的過午時分,薰子在被窩裏舒舒服服醒來。悠哉地起身,換過衣服,煮好咖啡,烤好麵包。
在明亮的房間裏吃著早午餐,薰子深深感到幸福。這房間是已建有十七年之久的老房屋,但日照良好又寬敞,有木作書架和衣飾間,住起來很舒服。
之前住處的很多家當,比如堆積如山的書籍雜誌,除一部分賣給了舊書店,其餘重要的全帶過來了。
從壁櫥深處找到的。十年前的聖誕時節買的衣服、披肩、鞋子以及皮包也都帶過來了。當找到時,薰子都有打開紙袋子大致做了確認,全都奇跡般地依然漂亮如新,和十年前店員幫她用薄紙或布慎重包好放在袋子或箱子裏一樣,在紙提袋中一點都沒褪色。薰子輕輕抱了一下它們之後全都帶過來了。
薰借的那本舊外國湖泊攝影集也帶過來了。雖令人苦笑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機會還給他,不過薰子決定替他保管到他來這裏要回為止。
(——啊,可是我已經搬來這裏了呀!)
要怎麼才能通知到漂泊旅人的他我已經搬來這裏了呢?
雖然想都過了這麼久了,應該不會有這種事,但萬一薰真的想念她而跑去她的舊住處時怎麼辦?
「去那裏也找不到我,我已經住在三日月町這裏了。他應當不會知道吧……」
當她嘀咕著喃喃自語時,突然啪的一聲,傳來好像東西破裂了的聲音。
「啊,又來了!」
薰子抱起頭來,搬來這屋子後,那聲響已經不知發生了多少次。
沒錯,就是和以前住的地方一樣有時也會出現的劈哩啪啦,像木板裂開的不明聲響。莉子會說「就是所謂的鬼怪聲」。
「真氣人!這房間也是有什麼地方裂開嗎?畢竟因為房子舊了?籲,老舊的,不管哪裏都這樣嗎?」
搬新家後居住環境改善了,卻沒有脫離影響最大的怪聲。現在也是每到夜裏,廚房就發出鍋碗瓢盆翻滾的聲音。過去看時,隻見無人的廚房裏,許多東西散落一地。
「搬過來有什麼意思呀!」
薰子用手支起臉頰。
毋寧說,換個看法,甚至可以認為「聲音」是跟著她,也一起搬過來了……那麼,這到底是所謂的「騷靈現象」、或是靈異現象呢?
薰子叉起手臂。
「不可能吧!真討厭,如果莉子在,她或許就會說『此即靈異現象!』什麼的,然後為我說明吧!而可悲的是,既看不到,又感覺不到的我,隻能說是不明噪音不知為什麼偶然在不同的兩間屋子接連發生而已……」
薰子掃視了一圈過午的明亮室內,陽光燦爛的從大窗戶照進來,明亮地照著房間內的書籍、束成一捆一捆堆成山似的資料,和家具。窗外好像有正在送貨的生活協同組合的車子播放著音樂經過。不知何處,可以聽見嬰兒哇哇啼哭聲。實在是一個十二月的太平午後。
「又感覺難道不是靈異現象?……」
薰子伸展了一下身體,將餐具收拾到流理台。然後到玄關去,走出房間,到公寓出入口的信箱去取信。她想起了因為事忙,從昨天迄今尚未查看信箱。
從事寫作這一行,就會有很多信件。出版社或作家朋友寄來的信或新書、工作有關資料的往來或文件等、郵寄廣告,當然還有熟人、朋友的信。
她先用剪刀將所有來信剪開信封,再一封一封開來看。
那個時候,房間充滿了冬日的溫暖陽光,薰子因再度襲來的睡意而開始昏昏欲睡。
她眼睛半閉半開的讀著來信之間,手停了下來。
「——我們保管佐藤先生您的行李,自從那年十一一月起已經大約十年了。我們一直都為您小心保管著。但因去年以來敝飯店一直在進行翻修工程,而明年一月起,保管您行李的庫房也要進行此項工程了。因此,希望您能駕臨確認,故此冒昧奉寄此函。年關將屆,百忙之中,仍希撥冗與敝餃店行李房聯絡為禱。」
彬彬得體的文詞,列印在信紙上,並親筆簽了「住房部經理中村弦一」。一張有風早飯店徽章和浮水印的信紙。
「咦咦?」薰子張大了眼睛。
風早飯店寄存的行李?寄存了十年的行李?
不可能有這種東西啊!
這家飯店自從薰不在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而且薰子根本就不曾在那裏寄放過什麼——
她連忙再看一下信封。
收件人不是佐藤薰子而是佐藤薰。地址是風早的三日月町,但號碼不同。
「哦,原來是送錯了……」
住在同一個町,姓名又如此相近,是有可能送錯的。
起先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時,她吃了一驚,但立刻就冷靜下來。「佐藤薰」是否就是她認識的薰也還未可知,就像薰子和薰在十幾年前考進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學院同一係,可以說「佐藤薰」並非少見的名字。薰子想,現在有另一個名叫佐藤薰的人也住在風早,並且是住在同一個町也不是什麼奇跡吧。然而——
「十年前的行李?風早飯店?……」
這應該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薰寄放的吧。
薰經常去風早飯店住宿或用餐。他笑著說過:「這是我僅有的奢侈。」他說他很早就和喜愛旅行以及住宿旅館的雙親死別,現在雖是獨居學生,靠打工維持生活,也還是無法停止偶去飯店小住一番。還說:「我一直都和我爸我媽過這種生活呢。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家飯店的會員了喔。我的會員卡曆史可久了!」
薰就好像是在飯店裏生活的人,出入飯店很自在。他應該有可能將行李寄放在客人寄存行李的行李房(記得這個稱呼也是從薰那裏聽來的)。
薰子用手指碰了一下嘴唇。
「十年前的十二月寄放到現在的行李,難道說,是他出發去旅行前一直寄放到現在?」
咦,她忽然想起來了。她想起曾聽薰說過的事,說風早飯店行李房寄放行李按規定一般最長是三個月。
聽說因為有事暫時退房的人,或是已經預訂還要再來住的人,飯店可以代其保管行李一定期間。
「那麼,也就是說,薰原本是計劃在三個月內就要回來這城市的羅?並沒有打算十年都不回來吧?」
她嚇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以薰的性格,是不可能把行李丟在飯店寄放就不理睬不聯絡。
一言既出,絕不食言。不管對誰,絕不讓對方期待落空或失信於人,薰就是這種人。
「沒錯,他是一個重然諾的人。」
薰子自己點了一下頭。
也就是說,薰在十年前的那個十二月,即使去某個國家旅行了,也打算很快就要回日本的風早。
「那為什麼沒回來呢?」
她耳朵深處聽見血液流動的聲音,轟隆隆作響。
「為什麼?為什麼沒回來呢?」
薰和她約好了要在聖誕夜一起吃大餐的,卻為什麼沒回來呢?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是莉子打來的。好像是在通訊不良的地方,聲音時斷時續,「……你不要吃驚,薰子……你別……哭喔!……薰,死了。好像死……了。在十年前,在中南美的……一個高原……的山中湖。」
薰子隻是默默地聽莉子講。
「……他好像是一到那個國家就遇到強盜了,行李被搶……他被丟入……夜晚的……湖中。過了十年後的這個十二月……他和行李一起……從湖底……浮上來……因此藏匿在市街上的強盜也被逮捕了,現在聽說……很轟動。那個人……連是不是日本人……都還不確定。但是……有一個人…:認為……從衣服和隨身攜帶的東西來看……大概就是薰……而聯絡我的。」
莉子繼續用有時聽不太清楚的聲音說,.就在剛剛不久,有一個說是十年前和薰在那個國家相遇,住在該國的日本人,寄來一封電郵和她聯絡。電郵寄到她的部落格轉送到正旅行在外的她的手機上。
「我不是……很早以前就……有部落格?……最近不知為什麼,不知多少次想起了薰……所以就在部落格上……寫了大學時代的回憶……以及從十年前的冬天以來……薰就沒有回來的事情。
聽說在尋找有關薰的訊息的那個人……利用網路搜尋引擎……在網海中……找到了我寫的東西。
那個人……想盡辦法要讓……身分不明的薰……死在外國的一個內地小村落……湖裏的消息……通知他在日本的家人或朋友而尋找資訊。
湖中被發現的薰身上,沒有護照或其他任何可供判斷他身分的東西……不過那個人說他知道,湖中的人就是十年前和他談過話,而結交為朋友的旅行者的薰。
因為一起打撈上來的還有口琴……他說薰在那個國家時也有吹奏口琴。那個人說他也玩樂器……在經營餐廳的同時也演奏民族音樂……所以……曾經一起合奏過,很愉快。
他說薰吹奏口琴……聲音實在優美又婉約,那個人到現在還是忘不了那首……(聖母頌)。因此約好薰在回國前要再去一次他的店……餐廳,吹口琴給他聽……卻從此沒有再來……所以一直都很擔心……十年……」
莉子的聲音聽得出突然哭了。
「薰在湖底是不是也在吹呢?『聖母……』。那人告訴我當地報紙刊登照片的網頁,我也看了。雖然是……我的手機的小畫麵……也可顯……HOHNER牌的Supercromonic……Supercromonic270。已經都……生鏽了,是薰的口琴。」
有一陣子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哭泣聲。
「薰子……薰子,你有在聽嗎?薰有說過他聖誕節之前要回到日本……說他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他是帶著笑容說的。」
薰子點了一下頭。
我知道。真的,自己在心裏麵也好像明白為什麼薰沒回來這件事,知道原因是什麼。
隻不過刻意不去往那邊想而已。
心中卻很清楚。
薰子在當天傍晚拿著信去風早飯店的行李房。
既然知道薰回不來了,就擔心起他十年前就已寄放的行李。按規定隻能放三個月的行李,會不會因為沒有任何聯絡而被處置掉呢?
薰子想,萬一薰最後留下的東西,卻要被他喜愛的飯店的人丟棄,這種事絕不能讓它發生。
在聽完莉子的電話那時,薰子在房間裏哭過之後,在哭了很久很久之後,她抬起頭來尋思。之後她站起來,洗臉,擦掉了眼淚。
她出示自己的名片,道出來意之後,裏麵走出一位頭發銀白而端莊的男士。看胸前名牌,知道他就是寄信給薰的人。
那人請薰子到咖啡屋去坐。大片窗戶的外麵,充滿傍晚天空的藍紫色光。眼角看得到點在植栽上麵照明的燈光,一點一點亮起來。熱咖啡靜靜地送了上來,咖啡香令人懷念。薰子輕輕點了頭之後端起來喝。
薰子向在她麵前的人說出了要說的事。靜靜的、淡淡的。克製著不哭出來——一哭就沒法傳達重要的事了。因為一哭,可能就無法讓人相信她的話、她要傳達的事實。
(雖然可能無法讓人相信,)
(可是因為不能不說……)
(薰已經不在人世的這個事實。)
(因為薰很愛這家飯店,視之就如同自己的家。)
(因為他本來打算要回來這裏的。)
在遖明原委之後,薰子抬起頭來說:
「嗯,因此,佐藤薰已經無法來你們飯店領取他寄放的東西了,就算他想來也無法來了。所以,請求你們千萬不要將他的行李處置掉。可能的話,是否能夠在他的遺骨回國之前……再寄放一段時間呢?或許你們無法相信我的片麵之詞,不過警方或其他有關單位一定很快就會有通知來的。」
聽說和薰結交,成為他最後的朋友的那個在外國經營餐廳的人,當莉子和他聯係以後,就回信說他馬上會和該國警方以及日本外交單位聯絡。
如此一來,就可以證實湖裏浮上來的人就是十年前來該國的日本人大學生佐藤薰了吧。自稱天涯孤鴻的薰所留下的最後行李,今後命運如何,薰子並不知道。而現在她想要做的,隻是要先阻止行李不至於被處置掉,而更重要的是—
(必須讓飯店的人知道,薰不是有意不遵守他和他最愛的飯店之間的約定的。)
白發老者靜靜地微笑,開口道:
「請放心,佐藤小姐。佐藤薰先生在十年前的十二月寄放敝飯店的重要行李,我們絕不會隨便就處理的,絕不會在我們手上把它處置掉的。」
「真的?」
「真的。」
「你相信我說的話?」
「當然,當然相信。」
那個人強有力地點了一下頭,說:
「我從年輕時就在這飯店服務,已經有四十多年了。其實這次也是因為我罹患腰痛才要退休的。在服務期間和許多客人相逢、談話,因此訓練出一雙會看人的眼睛,能夠分辨他人話中虛實,這是我私底下自認足以自傲的地方。我相信你所說的。還有……我們也相信敝飯店的會員,長期以來都很愛護本飯店的佐藤薰先生本身也會告訴我們要相信你所說的話。」
老飯店員工悄然低下頭來,擦了一下眼睛,嗓子沙啞地說:
「謝謝你來告訴我們……是這樣啊,他往生了啊。我想也應當是這樣吧,不然,他應該不會忘記飯店的規定的。更何況他應該不可能忘記他最最期待的那個計劃才是的。」
飯店員工一直低著頭。
不久之後,老飯店員工抬起頭來,眼眶裏已不見淚水了。
「我了解了。既然知道佐藤先生已經無法來領取行李的原因,那我們就按照他十年前希望的方式來處理他的行李了。我們會依照他向當時還是敝飯店客房部經理的我所預訂的內容來處理他寄放的行李的。」
老飯店員工微笑地說:因為也恰好接近聖誕節了。
然後他以回憶的表情望著遠方說:
「佐藤先生是一位很可愛的人。或許對一位男士貴賓說他可愛很失禮,不過他是從還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常來我們飯店的人。他很早就失去了雙親,卻也沒有忘記我們飯店,一直都還來光臨。我視他或許就如同是一個年紀相差比較大的弟弟或孩子一般。
雖然內心自覺多事,但我希望佐藤先生吃了那麼多苦,就能有那麼多的幸福,因此私底下擅代其家人看著他成長。
就如同家迎接家人,每次他來我們飯店的時候,我都衷心問候:『您回來啦。』他出去的時候則說:『路上小心,我們等候您回來。』
飯店裏有不少人和我有同樣的想法。他愛著風早飯店,他由衷視之為『我的家』。
愛飯店的人,飯店也會愛他的。」
聖誕夜——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
雪寧靜地下著的夜晚。當晚,薰子受到邀請去風早飯店的咖啡屋。幾天前寄到家裏的邀請卡,雖然是使用有風早飯店徽章的信封裝著,而邀請人則寫著薰的名字。
薰子第一次穿上那件十年前買的白色連身裙,提著包包,穿上鞋子,披上公主樣式的披肩,在雪花紛飛中,坐計程車前往飯店。
當計程車抵達裝飾著美麗聖誕節花圈的大廳大門時,穿著童話般製服,微笑著的門房招呼說:「佐藤小姐,歡迎光臨。」然後動作優雅的幫她開了門。
一走進聖誕樹和水晶吊燈輝煌照耀的豪華大廳,飯店穿著各種製服的人看見她就此起彼落的向她招呼「佐藤小姐,歡迎光臨」。迎麵但見許多的笑容。
大廳裏有人彈奏的鋼琴聖誕歌曲靜靜回蕩著。
薰子笑著回禮,挺起胸膛,走過大廳朝咖啡屋走過去。老旅館員和咖啡屋的人站在入口處迎接她。
她被帶到可能是觀賞中庭的最佳座位上去。在放有「預約席」牌子的那個座位,擺好了兩套餐具和兩份餐巾。
香檳酒注入玻璃酒杯中。一份是薰子的,另一份是薰的。
盛著五顏六色前菜的盤子擺上來了,湯也上桌了。
接著是魚的料理、肉類料理、沙拉和雪酪;熱騰騰的蘑菇濃湯,配上店家自製拌美乃滋慕斯佐醬的鯛魚冷食,淋上甜美的馬德拉酒醬汁的牛排……每一道料理都像故事般的珍饉。
全部都是最頂級的佳肴,美味極了,而且全部都是雙人份。
薰子有時悄悄望向外麵。
窗外白雪霏霏的景色,確實宛如在窺看雪穹窿,好像那裏有一個又大又美麗的玻璃珠。
庭園裏裝飾過的樅樹排列著,白雪靜悄悄從天而降,紛紛飄落在置於中庭裏的人偶,以及燈光照映襯托的冬日花木上。
聖誕老人與他的馴鹿們,宛如將要降落地麵似的,五光十色的燈泡燈光照在紅衣服、白胡須、長角、鈴鐺和雪橇之上,他們手舞足蹈、揚起蹄子,好像在飛舞的雪中興高采烈的跳著舞著。
張開翅膀,吹奏著喇叭的天使人偶們,四處佇立在白色聖誕紅和仙客來盛開的白花群中。微笑著吹奏喇叭的表情,舉頭望著天空,將要吹奏起來的模樣,幸福洋溢。
天使為聖誕夜而歡欣,好像看著地上人們的笑容,祝福他們幸福,而自己也變得很幸福。高低起落吹奏的喇叭聲,洋溢幸福的音色,仿佛就在耳際回蕩。
這景象之美、之可憐愛,直教人望之久久亦不生厭。
薰一定是從孩提時代起就一直在聖誕時節看著這些天使、聖誕老人與馴鹿佇立的花園吧?
她突然感覺到,薰好像就坐在自己對麵席上,露出快樂的笑容,和她一起在觀賞花園。
感到他轉過臉來看自己,好像笑著說「你看,漂亮吧!」的笑容,照在玻璃上。
最後,一束紅玫瑰和上麵寫著「聖誕快樂」的可愛但豪華的蛋糕一起送來桌上。附在其上的卡片上是薰的名字。
然後,老旅館員拿了一個白色小紙袋到薰子的位子來。
「這就是我們旅館保管了十年的重要行李。這個計劃,也就是在聖誕夜用餐的最後,將佐藤先生托我們保管的這個行李,與美麗的紅玫瑰以及特製聖誕蛋糕一起送到席上的計劃,就是十年前的十二月,佐藤先生委托我們的重要預約,由當時還是禮賓接待員的我所接受的。佐藤小姐,請您收下吧。」
薰子接過小紙袋,白色袋子上印著風早市一家老字號珠寶店的圖案。
裏麵放著一個係了紅絲帶的白色紙盒。打開紙盒,就看見一個包著天鵝絨的盒子。再打開盒子,就看見一隻纖細的銀色戒指。
銀製的戒指鑲著一隻白色錯石閃閃發光。因為是銀製的,經過十年,已經變黑了。
「啊!湖水的戒指!」
薰子將戒指拿在手上,微微笑了。
以前薰子說過想要的,隱藏在夜色的湖中,鑲了星辰的戒指。街上珠寶店找得到的,而且又還是學生的薰買得起的聖誕節禮物的戒指,那就是這個戒指了。
十年前當薰選好,請店員包裝時,必定還是驕傲地綻放著光芒的小銀戒。如今在飯店的咖啡屋內豪華燈光下,卻有那麼點自慚形穢,老舊發黑了的戒指。
薰子珍重地從盒裏輕輕捧起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
要戴在哪隻手指上,她一點也沒有猶疑。
「因為,」她一邊笑一邊低聲說,一顆淚珠掉落在戒指上,「薰哪……銀製基座鑲上一顆閃亮的寶石,不就是訂婚戒指嗎?你知道嗎?」
窗外雪下個不停。
就像無休無止下雪的雪穹窿,在跳著舞的聖誕老人、馴鹿和天使人偶上麵,雪也漂亮地下著下著下到積了起來。
靜靜響著的鋼琴音樂,不知何時變成了〈聖母頌〉。
回到三日月町的住處後,薰子從盒裏拿出銀製靈擺。
房間內滿是帶回來的玫瑰花束的甘甜芬芳。
在芳香中,薰子自言自語:
「我雖然沒有靈感能力,雖然可悲到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具有作家的想像力。我能夠想像或是忖度別人的心——不隻是人,我認為我也可以想像忖度靈魂的心。」
薰子在熄滅燈光的房間裏,拿著鏈子讓其下垂,靜靜地說:
「是的話請向右旋轉,不是的話請向左旋轉。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劈啪一聲,木板裂開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鬼怪聲。
然後靈擺緩緩向右旋轉。
「好的。」
「你不是單純的噪音,而是某種靈異現象——是某個人的靈魂?」
「是的。」
「是我認識的人嗎?」
「是的。」
「……是薰嗎?」
「是的。」
銀製靈擺向右激烈地轉個不停,房間各處鬼怪聲響個不停,就像拉炮般劈劈啪啪響。仿佛非常高興。
「我知道了。」薰子臉上露出笑容回答。她將食指靠近嘴邊,鬼怪聲就安靜下來了。
薰子閉上眼睛輕聲發問:
「薰,我要繼續問你。你深夜在廚房裏翻鍋倒壺,莫非是因為想要做好吃的東西給已經累壞了、餓壞了的、好吃的我吃的?」
手上的鏈子有點忸怩似的轉。
「是的。」
「你想幫我做宵夜,卻因為已經變成靈魂,無法再拿平底鍋或盤子,以致摔落的嗎?」
「是的。」
「謝謝你!」薰子用手捂住眼睛。
眼淚不禁劇烈地流了出來。
(薰也沒有忘記……)
(那個約定……)
那天笑著說當我的專屬廚師也可以的那個約定。一定是的。
即使已經沒有了那兩隻以前什麼都可以變出來的巧手也還……
「——那,你現在在這裏嗎?」
「是的。」
「你回來了,回來這個故鄉城市了呀?」
「是的。」
「歡迎你回家。」
薰子抬起頭說。
用笑容向就在身邊的重要的人說。
「薰,歡迎你回來風早。從今以後,我們兩個人都要在一起。再也不要感到寂寞了。」
銀製靈擺像星星一般閃耀著銀光旋轉。
薰子一邊笑一邊擦眼淚,突然打了個噴嚏。因為剛才才進屋,而房間的暖氣也沒開。
感覺有什麼東西輕飄飄蓋在肩膀上了。
是芥末黃的開襟羊毛外套。
好像感受到了抱住自己肩膀的薰的手的微溫。
窗外下著雪。到明天早上,市街應當會變成一片銀白世界吧。小孩子們會歡喜雀躍,大人們則在抱怨上班淒慘之餘,也會不禁發出微笑吧。
「祝福所有的人都會遇見好事。」
薰子輕聲低語。
讓銀戒指在手指上閃耀著,說:
「神啊,我十分幸福,再也無所希求。所以請將我的份分給大家。今晚,請賜給這世上所有的人幸福。」
鬼怪聲在屋子裏響了起來。
不久,那聲響開始演奏起旋律來,是舒伯特的(聖母頌)。
看不見的手演奏出的音樂靜靜的回蕩,融入風中,飄送而出。
在這個夜晚,在路上行走的人,或是睡著的人,一定會聽到隱約的樂音飄送。
「聖誕快樂!」
如是輕聲細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