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夢蝶心中帶著些許失落,歎了一口氣。月輪高掛,梧桐樹影在東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讓他的心裏五味雜陳。他看著空中那輪皎潔無瑕的明月,一些被塵封了許久的瑣碎往事忽然湧進了他的腦海,讓他冥冥之中想起了什麼,卻又倏爾而逝,隻有一息的記憶,難以長久地銘記,可就是這僅僅的一息,便讓他不知所以地愣在了原地,神魂走失了似的。
世紀之交,珞珈市的夏夜街景依舊如同往日一樣繁華似錦,多變的天氣在那一夜突然變得格外安靜,小雨一直在下,沿街餐館的後廚傳出鍋鏟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各色各樣的美食散發的誘人香氣彌漫在整條長明街的上空,挑動著過往的行人們的味蕾,小販的叫賣聲讓整條長明街的夜即使是在淅淅瀝瀝的雨中也依舊氤氳著無法散除的人間煙火氣。在這樣狂熱不羈的夜裏,卻也有著令人側目的淡漠。街角的屋簷下,一位少年行走在雨夜中,雨水浸潤著他微微發白的臉龐,讓他的眼睛在雨水的侵染下越發酸脹,白潔的襯衫被綿綿細雨淋濕,粘粘膩膩地貼在他的身上,讓他感覺有些壓抑,孱弱的微風吹拂在他的身上,讓他止不住地打著寒戰。也許是上天不願再讓惆悵迷惘的人再被雨傷透了心吧,連續下了三天的霏霏霪雨漸漸小了下來,最終在月光的愛撫下歸於平淡,從這盛大的舞台上羞澀地謝了幕。
這位少年身後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帆布包,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就算踩了水,也依舊吸引不了他的一點注意。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到哪裏去,他隻想就這樣走著,直到他覺得有些累了,才勉強停下來歇一歇。
他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一家餐館,門口的吊燈閃著微弱的亮黃色光芒,店內靜悄悄的,沒有人在吃飯。也不知怎的,他竟然在這裏找到了一絲熟悉的感覺,他停下腳步,走了進去。
他把那沉甸甸的帆布包放在一旁的空座椅上,抬頭看了一眼一旁牆上五花八門的家常菜介紹,他不禁咽了咽口水,轉而又低下了頭。
在這一刻,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先生,您要點些什麼?”一旁閑坐了很久的服務生走了過來,禮貌地問道。
他沒有說話,把頭埋進了屈著的臂彎裏。
服務生剛想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什麼的,剛準備開口,一隻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
“讓他自己安靜地坐一會兒吧,他現在不希望被人打擾。”
她於是就明白了,沒再說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那位叫住服務生的人是這家餐館的“老板娘”,看起來仿佛與這位少年一樣大的年紀,不過臉上燦爛的笑容比他臉上那久未消融的陰雲好看了不少。
那少年安靜地坐在那裏,抬頭望了一眼一旁的帆布包,開始久久地出神了。
他真的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今年藝考的題目明明那麼簡單,他明明可以非常輕鬆且出色地完成那幅對他來說手到擒來的靜物素描,便可以順利地考上清華美院,可就是因為那不起眼的明暗分明的一筆,考官就將他的畫全盤否認,使得他與清華美院失之交臂。他現在是那麼的懊悔,一念之下竟將他從小到大以來一直追求的夢想親手斷送在了自己筆下。他真的是太懊悔了,懊悔自己為什麼會手賤地畫上那麼一筆。他多想讓時光重來一次,讓他可以重新做出正確的選擇,可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時光不能重來,選擇不能重做,他最終還是將自己的夢想親手斷送了。
他在想,自己有時候真的應該聽父親的話,老老實實地念書,不該鼓弄什麼美術一類的“旁門左道”的,以他的天資,考上清北是輕輕鬆鬆的事,可是他卻是那樣地執迷不悟,僅僅因為自己小時候對繪畫的那麼一絲絲興趣就毅然決然地走上了藝考的這條坎坷的升學之路。家裏雖然反對,可是為了供他學畫畫,還是耗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的外債,現在他的夢想落空了,他的家庭卻還要為他不切實際的夢想受累,如果不是因為他,一切也許就不會是這樣了。
該死的美術!就是因為這該死的美術!他這樣忿忿不平地想著,想要將這該死的帆布包扔得遠遠的,扔得越遠越好,遠地讓他永遠也找不到才好!可是他又不舍得,這畢竟是他的夢想,曾經畢生想要堅守的夢想,熱愛已根深蒂固地鑿刻進了他的心裏,放棄等於要了他的命,可是不放棄又應該怎麼辦呢?家裏父親已經渾身腰酸背痛,母親體弱多病,一直用著藥,又有許多債需要還,在夢想與現實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更能輕而易舉地擊垮他的那一個。
可是現實又是怎樣的呢?他背井離鄉,買車票幾乎已經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錢;他去人才市場找工作,可所有用人單位都因他簡曆上那顯眼的低人一等的高中學曆而對他嗤之以鼻,將他拒之門外;他又去勞務市場找工作,可是包工頭們一看他這瘦弱的身形又對他連連搖頭;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刷盤子打雜的散工,可是人家又因為他笨手笨腳打碎了盤子而把他辭退了,兩天的工資也給扣下當做了打碎盤子的賠償。他現在連一碗4塊錢的清湯麵都吃不起,住賓館就更不必奢望了,窮困潦倒,饑寒交加,隻能蜷縮在這餐館的小角落裏被凍得瑟瑟發抖,再這樣下去,等待他的不是困死,就是餓死。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也許父親說的真的很對,夢想真的不值幾個錢,不過是一朵華而不實的玻璃花,在現實麵前一碰就碎。
他長舒了一口氣,看向窗外陰雲密布的天,心情卻未隨若隱若現的月光而變得純淨。現實快要把他逼死了,背著那沉甸甸的帆布包在雨中漫步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衣服被雨淋濕,冷得讓他難受,肚子不時發出“咕咕”的叫聲,幹燥的嘴唇因缺水而開裂,正不住地往外滲著血絲,眼神裏充滿了無法言語的憔悴與疲憊。
也許這一切就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他拿起畫筆的那一刻起世界就要置他於死地,隻是這命運他無法預見,無法改變,他隻能任由它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讓他不得不向它屈服,一次又一次,直到化歸塵土。
現在他認命了,他第一次向這虛無縹緲的命運妥協了,屈服了,可是命運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它要的是悔恨,是毀滅,是他為自己天真的選擇而付出的最慘痛的代價。
也許他該先找一份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哪怕是當一個日薪隻有五十塊錢的挑糞工也好,至少可以勉強解決溫飽問題,可是現在他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他太餓了,太渴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感覺自己快要死了,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好像他隻要動一下全身的骨頭就會立馬散架一樣。
他靜靜地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份接近於死亡的美妙,整個人的靈魂飄飄欲仙,似乎隨時都會脫殼而出,若即若離,真是極曼妙的舒適的感覺,可是這感覺隻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時間,轉瞬之間就化為了疼痛,從胃裏,到唇間,呼出的氣都帶有一絲甜腥腥的味道,像是血,可又不是。他有些恐懼,卻又不知道那是不是恐懼,也許是幻覺,僅僅隻是他餓昏了頭吧。
就在他快要這樣昏睡過去時,他忽然感覺有什麼熱氣騰騰的東西遞送到了他的麵前,香氣撲鼻,縈繞在他的鼻腔周圍,讓他陡然精神起來,渾身上下忽然生出了一股力量,這力量不大,剛剛可以支撐他睜開眼,不過這已經足夠了。他模糊地看到,那好像是一碗清湯麵,不過又與平常的清湯麵不同,加了些肉絲,雖然小得可憐,但已經讓整碗麵有了些許葷腥氣,看起來不過七八塊錢的樣子貨,卻比擺盤精致的高檔西餐更能勾起他的食欲。他強忍著心中難以壓抑的衝動,輕輕地拿起筷子,小心地挑起一根鮮爽彈滑的麵條來,慢慢地放進嘴裏,細細地咀嚼著,軟彈筋道的麵條伴著鮮香的湯水,在舌頭的攪拌下湧動在唇齒之間,溫暖的滿足感驅散嚴寒,讓他饑渴的胃得到了一絲舒緩,他貪婪地狼吞虎咽著,甚至連湯底都沒留下,全都吃了個幹幹淨淨。
“很久沒吃飯了吧?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她遞過一杯熱檸檬茶,衝他微微一笑。
他抬起頭來,看到了那個女孩。她長得眉目清秀,長發及腰,笑容總是掛在嘴邊。
他擦了擦嘴角粘著的湯水,接過她遞過來的那杯熱檸檬茶,嘴唇剛剛碰到溫熱的杯沿,卻又立馬放了下來,眼神裏充滿了惶惶不安。
“一共多少錢?”他問道,臉紅著,“請你記在賬上吧……我現在……”
“今天這頓飯不收錢,我們要搬走了,今天算是我請你的。”她笑了笑,說道。
“那怎麼行?豈不是要你虧本了……”他的手顫抖著伸進兜裏,從裏麵掏出身上僅剩的兩張濕乎乎皺巴巴的一元紙幣,遞給她,“剩下的我會還上的……”
她笑了起來,把那兩張一元紙幣收起來,然後對他說:“好吧,既然你執意要給錢,我就收下了,不過剩下的錢就算了,反正也沒多少。”
“不行,我爸說過,不能白吃白拿別人的東西,那樣和強盜有什麼區別?”他的語氣顯得十分強硬,似乎他如果不給這錢的話良心就會被萬人唾棄似的。
“如果你還是執意要給的話,那就幫我一個忙吧。”
“什麼忙?你說,我一定辦到。”
“我們就要搬走了,這地方早晚是要租出去的,如果你願意的話,那就在我們招租的這段時間內幫我們看一下店麵吧,在這期間的收入,除了留十分之七維持店裏的基本開支,剩下的就作為你幫忙看顧店麵的報酬,食宿都在店裏,等招租了之後你再離開,好嗎?”
“嗯,沒問題。”他思索了一會兒,答應下來。
“那我帶你熟悉一下後廚,你應該會做菜吧?”她強忍著笑,問他。
“會一點點。”他尷尬地笑了笑,說著,實際上他隻會煮麵條而已。
她領著他看了一下後廚,還有一間小隔間,裏麵有一張床鋪,剛好可以睡開一個人。
了解完基本的程序之後,他就靜靜地坐在座椅上,她也開始收拾東西了,兩人相對而立,氣氛有些尷尬。他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總是想著要問她些什麼,可是他又忽然失憶了似的,忘了自己要問什麼了。
他送她出了門。她回過頭來對他說道:“記得晚上把剩飯放一點到門口,要不然門口那些小貓會餓得到門前叫的,還有,晚上不要關門外的吊燈,不然會有很多工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嗯。”他點了點頭,頓了一下,“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也曾這樣被人用愛幫助過,而且我也同你一樣,知道藝術對自己意味著什麼……”她笑著說道,“把愛傳遞下去,才能讓世界上本沒有愛的地方充滿愛,不是嗎?”
她依舊笑著,走出了大門。
他愣在了原地,不知道她是怎樣知道自己心裏是怎樣想的,也許善良的人都會讀心術吧,要不然他們為什麼總能夠在別人處於危難之中時施以援手呢?
不知道怎的,他心裏感覺暖融融的,像是有一股暖流流蕩在他的心扉之間,將他整個身子都要暖化了一樣。突然,他回過神來,腦中又有許多疑問一閃而過。他想去問她,可她已經不見了蹤影,化為了漆黑的月夜之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點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該怎樣才能找到你?”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衝著那無盡的搖曳月影中呐喊。
“看看你身後吧,你會明白一切的……”她的聲音悠遠而又深邃,從漫無邊界的暗夜之中飄來。
他回頭一看,門口上方微弱的發著點點熒光的招牌上閃爍著兩個字,是微光,這一刻,他明白了所有,許久未曾墜落的眼淚在這一刻不自覺地潸潸地流了下來。
即使身處永夜,不見一點光亮,也要毅然決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化身唯一的光,照亮眾人前行的方向。這就是微光,讓全世界都充滿愛的力量。這一刻,她已經化身為光了,穿梭世間,永不停歇。
他走進這家有些落破的小餐館,剛才他隻顧著走神了,都沒有好好地審視一下這個充滿溫暖的地方。這餐館並不大,隻有三四十個平方的樣子,棕紅色的木質桌椅顯得極有年代感,散發著一種朽木特有的極其濃鬱的芳香,有些潮濕的牆壁微微泛著黃,張貼著許多繪畫水平很高關於日常菜品的素描,大概都是她用來練筆的畫作,屋頂因為嚴重的漏雨而掉了一大塊膩子,坑坑窪窪的,讓人看了總是覺得心裏不太舒服,整個門內都彌漫著一股熏人的香料的香氣,讓人昏昏欲睡,店裏隻有一盞燈,勉強可以將屋子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