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膳時分,桓溫依舊按時來點卯,膳後依舊與阿好具談眼下境況。
“陶公病篤,未曾留下一句遺訓,今日滿朝文武皆以之為憾事,惟謝尚卻道現如今朝中未有像豎刁那樣的奸臣,故陶公不留下遺訓亦是佳話。”[1]
阿好已從日前韓嫵的來信中得知陶公病篤之事,隻哀歎數聲:“陶太尉一代名將,也終有落幕一日。謝仁祖亦是巧舌,隻不知陶太尉這一落幕朝廷上又將掀起何風雲?”
桓溫卻輕鬆笑道:“庾亮業已蠢蠢欲動,遷鎮武昌,琅琊王氏亦不會作勢不理,王司徒已派侄王允之出鎮於湖。”
聽聞桓溫此番言說,阿好亦是一笑:“你好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桓溫狀似不解:“長公主此話何意?”
“王允之勢力不深,王導若想坐穩江岸兩地,當還需精兵。但精兵何來?”
桓溫隻笑不語。
阿好忽而驚道:“你不會已有計策了吧?”
此時,桓溫卻又開口道:“我能有何計策,這些隻不過是那幾隻老狐狸自己玩出來的罷了。即便我有,我現在被當作庾家仆,琅琊王氏又怎會信我,我隻不過是靜觀其變,以伺其機罷了。”
直待到來年四月,朝中卻又有一事驟起,曆陽太守上書來報,後趙石虎入侵。已至解嚴,恐曆陽郡危在旦夕,一時之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朝中立加司徒王導為大司馬,以禦趙寇。但自上報後十五日中,趙軍騎兵隻至寥寥數騎,朝中耽上奏輕率虛妄,便免去其官職。不久,袁耽卻出入司徒府中,成為王導從事中郎,時人嘖嘖稱奇。桓溫卻亦毫無動靜,似好友袁耽之經曆與其毫無關係,但阿好卻後脊發涼,方覺她桓溫深不可測。
隻桓溫亦安貧樂道般隻做這個駙馬都尉,不急不躁,一派富貴於我如浮雲之態。
數月後,這位新晉許久的大晉駙馬終得遷升——琅琊太守。但這琅琊郡卻是一僑置郡縣,隻有其名,無有其實地也。桓溫任後,卻割得丹陽郡江乘縣地為實土,並設太守府於蒲州金城。赴任那日,阿好在公主府中為其設宴,酒酣耳熱之時,阿好看著眼前之人,就如那池中蛟龍,便淺淺道:“願桓明府,如池中鯤鵬,終展位極人臣之抱負!”桓溫亦明阿好話中有話,便回道:“也願長公主得償所願。”
此後許久阿好一人居於公主府中,逍遙自在,時而去宮中探望小皇帝,時而與韓嫵書信,竟將那往日荀灌小院拾掇成了另一副模樣,一開始阿好還隻是在其中練劍習刀,後來卻又覺自練無趣,教習起櫻桃幾個來,使得櫻桃幾人叫苦連天,隻阿好振振有詞:“本公主教授爾等在這亂世之中保命之法,不得敷衍。”
這日,阿好如往常一般,正欲出府,卻見門外佇立著一少年郎,隻觀背影便已風神秀徹,正納悶著,那少年郎已是聽到開門之聲,停住前行腳步,忙轉過身來。
阿好隻覺眼前人有幾分眼熟,卻記不得名姓,正欲問身側仆從,卻聽一極力壓抑著喜悅的清冽之聲響起:“某為陳留謝氏謝安,不及備拜帖,還望公主海涵!”
阿好這才想起那年上巳節與劉愔去尋羽觴主人時偶遇的那個少年郎,卻見這時,謝安卻是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謝公主當年解惑之恩。方才我從王長史府中返,與之清言許久,小勝之。我雖身無長物,他日若公主有所求,凡我能及者,定當還報!”[2]
阿好這才知道,眼前少年郎原為清談小勝後匆匆而來,再述謝意,便笑道:“那日見小郎君所思所慮,便知你清言必佳,不必感謝於我!最該感謝的應是你自己。”
阿好還想邀謝安至府中小坐,謝安卻道:“多謝長公主,隻安此次就要返會稽而去,此番前來道謝,亦是道別。”
阿好也附和道:“如此也好,願不日再見小郎君在建康城中大放異彩,他日定有作為。”
謝安卻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此為我之誌,我隻願悟玄理之妙,得清言之要。”
阿好想起想起王恬、桓溫,又想起這王庾之爭,一時百感交集,良久才道:“‘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願你往後無論何事不忘初心。”
聽聞此言,謝安神色忽動,片刻卻已雲淡風輕,道了聲“別過”,便隨著牛車漸行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