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暉透過崇德殿門楣下的漏窗灑下一地金光,亦灑在褚蒜子花白的發髻上,一時璀璨無雙。她撫了撫鬢發,抬首望向殿外看似廣闊的天地,掐指一算,她已在這片天地之中生活了三十餘個年頭了,這是她第四次臨朝稱製,輔佐的正是永嘉之亂,南渡建康以來的第九任皇帝年方十一的司馬曜,中朝[1]已經如此之遠了。
沉思之間,忽聽宮人來報,陛下與淑妃來訪。
不多時,便見一高挺少年,頭頂通天冠,紛然而至,身後跟著一高壯婦人,黝黑膚色,更襯得一身宮裝華貴無比,這正是司馬曜生母淑妃李陵容。
說起來,褚蒜子該算是司馬曜的堂嫂,本不該她來負扆聽政的,她原已經幾度臨朝,又幾度還政了。隻奈何桓溫廢帝,改立司馬昱為簡文帝未滿一年,簡文帝便駕鶴西去,留下未弱冠的太子,滿朝文武再次上奏請崇德太後褚蒜子臨朝聽政。
李陵容攜子入內,向褚蒜子深深一禮,謝她與重臣謝安、王坦之等力保司馬曜稱帝。
當年嘛,其實說起來也不久遠,也是在去歲。但褚蒜子想起了一樁更為久遠的事,當司馬曜母子辭別之後,她起身出宮,去了昔日的公主府。
不時便至公主府,府中眾仆見太後又至,皆不為怪。長公主生前與褚太後姑嫂二人相處甚歡,常入宮相伴。自長公主去後,太後每逢念及長公主,皆至公主府小坐。
褚蒜子入得室內,依舊坐於案前,敬一盞清茶,便自言起阿好去後往昔諸事。
那時桓溫之勢如日中天,大有欲破“萬人之下”而直上青雲之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就在此時簡文帝司馬昱卻驟然病倒,不久駕崩,天下頓呈大亂之貌。
時出鎮姑孰的桓溫帶兵入朝,欲拜謁皇陵,建康流言四起,皆料晉室危矣。桓溫兵至建康城外新亭,邀百官相迎,設宴待之。此時,群臣議論紛紛,皆言桓溫此舉意在謝安、王坦之。
褚蒜子會見幾人,道:“此宴諸君欲何為?”
王坦之拂袖,上前道:“桓溫欺人太甚!如此設宴算是何理?既無理,弗去也。”
“謝仆射也如此看?”褚蒜子又側首看向謝安。
“此宴還是赴得的。如若不去,勢必加速桓溫心中所欲;如若去之,以謝、王二家之力而至,桓溫未必速取。”謝安沉吟道。
“如此,定當保重!”褚蒜子目送眼前二人而去。
至宮門之外,王坦之已是手心冒汗,話語間亦有顫意:“安石,可有良策?”
“晉祚存亡,在此一行。文度,見機行事!”謝安神色不變,鎮定前行。
見此,王坦之擦了擦額間之汗,隻得隨之前行。
入得宴中,見群臣畢至,謝安淡笑道:“今日難得見百官齊聚,這全仰仗桓大司馬。當日我才出得東山,便在大司馬帳下,往昔歲月令人難忘。今我有一詠,想暢憶往昔,不知大司馬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
未幾,謝安泰然自若,作洛陽書生之狀,朗朗詠頌起“浩浩洪流”。一時間宴上劍拔弩張之氛圍消弭殆盡。[2]
宴後,桓溫入宮覲見皇帝司馬曜與太後褚蒜子,隻言去歲盧悚起事雲雲。褚蒜子亦與他談起長公主去時諸事,憶及阿好去時右手二指蜷縮不展,隻餘三指舒展之貌,不禁哽咽不語。一時,桓溫亦麵露淒然之色。
這日之後,桓溫便離了建康,回至姑孰,竟一病不起。不多時,桓溫上疏朝廷欲加九錫,但終是沒盼到這一日便撒手人寰了。
“……長姊,你與桓溫當日之約,這亦算是完滿了。我亦不負所托,晉室雖危,定然守之。”
話音剛落,見一清冷身影進來也不言語,隻默默續茶。
“多虧有你!這居室還保持著長姊生前之貌。”褚蒜子看清來人,正是李姝。卻見李姝聽畢,仍未言語,隻報以一縷淡笑。
褚蒜子亦無波動,飲下最後一口茶,起身離了公主府,坐上牛車,繼續回那片已待了三十餘年,看似至高無上,卻又似最華麗的牢籠般的宮室,因為她知道北方胡虜未除,她仍有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