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每一個家裏,都在體現著矛盾的統一:人都肥胖,而樓梯皆瘦,兩個人不能並排,提水桶必須雙手在前;房間都小,而立櫃皆大,向高空發展,亂七八糟東西一股腦全塞進去;工資都少,而開銷皆多,上養老,下育小,兩個錢頂
一個錢花,自由市場的鮮菜吃不起,隻好跑遠道去國營菜場排隊;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學習,巷內有一位老教師,人人器重。當然沒有高幹、中幹住在這裏,小車不會來的,也就從不見交通警察,也不見一次戒嚴。他們在外從不管教別人,在家也不受人教管:夫妻平等,男回來早男做飯,女回來早女做飯。他們也談論別人住水泥樓上的單元,但末了就數說那單元房住了憋氣:一進房,門“砰”地關了,一座樓分成幾十個世界。也談論那些後有後院,前有籬笆花園的人家,但末了就又數說那平房住不慣:鄰人相見,而不能相逾。他們害怕那種隔離,就越發維護著親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說得清楚:走哪個門,上哪個梯,拐哪個角,穿哪個廊。誰家娶媳婦,鞭炮一響,兩邊樓上樓下伸頭去看,樂事的剪一把彩紙屑,撒下新郎新娘一頭喜,夜裏去看鬧新房,吃一顆喜糖,說十句吉祥。誰說不出誰家大人的小名,誰家小孩的脾性呢?
他們沒有兩家是鄉黨的,漢、回、滿,各種風俗。也沒有說一種方言的,北京、上海、河南、陝西,南腔北調,人最雜,語言豐富,孩子從小就會說幾種話,各家都會炒幾種風味菜,除了外國人,哪兒的來人都能交談,哪兒來的劇團,都要去看。坐在巷中,眼不能看四方,耳卻
能聽八麵,城內哪個商場辦展銷,哪個工廠辦技術夜校,哪個書店賣高考複習資料,隻要一家知道,家家便知道。北京開了什麼會,他們要議論,某個球隊出國得了冠軍,他們要吹呼,哪個幹部搞走私,他們要咒罵。議完了,笑完了,罵完了,就各自回家去安排各家的事情,因為房小錢少,夫妻也有吵的,孩子也有哭的。但一陣雷鳴電閃,立即便風平浪靜,妻子依舊是乳,丈夫依舊是水,水乳交融,誰都是誰的俘虜;一個不笑,一個不走,兩個笑了,孩子就樂,出來給人說:爸叫媽是冤家,媽叫爸是對頭。
早上,是這個巷子最忙的時候。男的去買菜,排了豆腐隊,又排蘿卜隊,女的給孩子穿衣喂奶,去爐子上燒水做飯。一家人匆匆吃了,但收拾打扮卻費老長時間:女的頭發要油光鬆軟,褲子要線棱不倒,男子要領齊帽端,鞋光襪淨,夫妻各自是對方的鏡子,一切滿意了,一溜一行自行車扛下樓,一聲丁零,千聲呼應,頭尾相接,出巷去了。中午巷中人少,孩子可以隔巷道打羽毛球。黃昏來了,巷中就一派悠閑:老頭去喂鳥兒,小夥去養魚,女人最喜育花。鳥籠就掛滿樓窗和柳丫上,魚缸是放在走廊、台階上,花盆卻苦於沒處放,就用鐵絲木板在窗外淩空吊一個涼台。這裏的姑娘和月季,突然被發現,立即成了長安城內
之最,五年之中,姑娘被各劇團吸收了十人,月季被植物園專家參觀了五次。
就是這麼個巷子,開始有了聲名,參觀者愈來愈多了。一九八一年冬,我由郊外移居城內,天天上下班,都要路過這巷子,總是帶了油鹽醬醋瓶,去那巷頭四間門麵捎帶,吃醋椒是酸辣,嚐鹽堿是鹹苦。進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卻用去我好多時間,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縷思緒,萬般感想。出了南巷口,見孩子們又擁集在甘蔗鋪前啃甘蔗,吃得有滋有味,小孩吃,大人也吃。我便不禁兩耳下陷坑,滿口生津,走去也買一根,果然水分最多,糖分最濃,且甜味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