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雅幾乎是瞬間是被激怒了,她說:“我知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但是林斯靜,我不能去追究,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對於那些我自身之外的東西,我沒有一點辦法。”
我沒辦法質問我的父母憑什麼,沒辦法質問這個社會憑什麼,質問這個國家憑什麼,質問這個世界憑什麼,質問整個人類憑什麼?憑什麼創造我又摧毀我!憑什麼教會我何為光明又強迫我接受黑暗!憑什麼令我活得如此卑微如此痛苦如此矛盾如此不像個人!
林斯靜立刻明白過來,他問:“那麼你真正想要選擇的是什麼?”
哲雅想要回答卻欲言又止,那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羞恥感,在東亞的文化中無用之物沒有存在的必要,無用之人沒有價值可言,選擇無用之物和選擇成為無用之人在這個社會評價體係中被判定為墮落。林斯靜要她親口說出來無疑是要她向整個社會評價體係宣告:她要放棄現有的令所有人滿意的現狀選擇墮落,可以預見她的父母會發瘋,然後她馬上也會被逼瘋——她做不到。
哲雅的臉上失去了所有表情,聲音冷得像是要結冰,她說:“關你什麼事。”
林斯靜想要解釋,可是哲雅已經不想再繼續他們之間的交談,哲雅說:“好了,我該走了。”
她幾乎是立刻就走了,林斯靜站在原地,小玻感受到他們之間的不愉快,發出委屈的嗚鳴。
人的自我很脆弱,一旦在社交中受挫,人就會立刻選擇啟動自我保護的心理防禦機製,哲雅想或許林斯靜已經開始反感她了,不過無所謂,這社會和社會裏的人就是這樣,緊張、焦慮、冷漠、麻木,這就是這個時代流行的共同情緒。
周五的下午五點,當哲雅送完運鈔車,卸下沉重的鋼盔和防彈衣,汗濕的劉海黏在額頭上,汗濕的襯衣黏在後背上時,她看見林斯靜牽著小玻站在路口巨大的香樟樹下,好像在等她。
哲雅原本想假裝不知道繞過他們,可是當她踏出銀行大門的那一個瞬間小玻就發現了她,小玻原地開心地蹦來蹦去搖著尾巴汪了兩聲打招呼,林斯靜微笑著望過來叫了她的名字。
哲雅沒辦法了,她隻能走過去對他說:“你好。”
“你答應幫我遛小玻的,現在我的骨折還沒好,我想你不是一個說話不算話的人。”
“......”
她還沒想好要說什麼,林斯靜卻很認真地開了口:“對不起,上次我的話傷害了你令你難過。”
“不,不是因為你。”他這樣哲雅幾乎立刻愧疚起來了,她說,“我隻是單純的不喜歡數學,或者說我害怕數學更貼切,你或許無法理解——”
哲雅拉起林斯靜沒受傷的手帶著他的手指觸摸自己的手背,那是一條微微凸起的細細長長的傷疤,像一條蟲子。
林斯靜驚訝地睜大眼睛,但是他看不見,於是他問:“這是什麼?”
“在我高二的時候,我的數學一度隻能考五十幾分,我爸罵我低能做試卷不動腦子,所以我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去做一道壓軸題,可是我沒做出來,當時我就知道我的極限就在這裏了,無論我多麼努力我都沒辦法再改變一點了。”
“所以......”
“所以這是我用美工刀劃的。”
林斯靜幾乎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他隻能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逼自己......”
“我現在已經不會了。”哲雅笑了笑,“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麵對數學,我真的很失敗。”
“抱歉,我現在知道了,我尊重你對數學的不喜歡。”
“嗯。”
“現在可以一起去公園嗎?”林斯靜補充解釋道,“帶我一起,我可以給你加20。”
哲雅說:“不用加錢。”
“為什麼?”
“當你和我一起散步的時候,我們之間的交流是相互的,並沒有主從關係或托管關係,如果你給我錢,那麼我也應該給你同等的錢。”
林斯靜認同:“合理的邏輯。”
“我很樂意同你一道散步,共同散步就是我給予他人的最高禮遇。”
“好的。”林斯靜說,“我很榮幸。”
他們走在10月濱海小城鎮的街道上,晚風吹拂過連片的香樟樹,微涼的空氣裏香樟木質的香氣混雜著不知何處來的沉靜的桂花香氣,林斯靜說:“那天你說起了雷麥黛絲,我有一種感覺,你的生活和你真正想要的生活相去甚遠。”
哲雅停了下來,林斯靜亦隨著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她說:“你問我真正想要選擇的是什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答案。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人總會因為自己一時的軟弱讓步而在之後付出數倍於前的代價,我的軟弱讓步讓我沒有在高考完選擇漢語言文學,而我現在的痛苦都是在支付我背叛自己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