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靜嗯了一聲,哲雅問:“你知道盲龜浮孔嗎?”
林斯靜搖搖頭,哲雅解釋說:“那是《大涅槃經》裏一個比喻,說‘生世為人難,值佛世亦難,猶如大海中,盲龜遇浮孔’。”
林斯靜聽懂了,他說:“這是一個概率。”
“是的,是極小的微乎其微的概率。”
風吹皺池麵,蓮葉傾倒,哲雅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在老雜誌裏讀到的張愛玲的隨筆,“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之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是概率。隨筆的題名為《愛》,哲雅不太想把它說出來,她知道“愛”這個字已經過於泛濫,以至於不管在話語中如何排列組合都會導向混亂、曖昧。
走過三大殿,拜過菩薩,他們坐在山下悟真亭,林斯靜帶的保溫杯把蓋擰下來能當做小杯子用,他倒了些水給小玻喝。
山風帶竹呼嘯,鬆林徐徐引之,哲雅看著他們,很安靜。
空氣裏飄散的煙氣味讓林斯靜想起小時候的事,他說:“小時候爸媽帶著哥哥在上海創業,我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當時家裏還不知道我眼睛的問題會嚴重到失明的地步,奶奶經常會到廟裏燒香求神佛保佑。”
哲雅問:“為什麼不接受眼角膜移植?”
林斯靜笑了,指著自己的腦袋說:“沒用的,是神經那一類的問題。”
很久以後哲雅才知道他的病有一個很複雜的醫學名詞,叫”視神經脊髓炎”,是視神經與脊髓同時或相繼受累引發急性或亞急性脫髓鞘病變,複發率極高。在林斯靜搞清楚自己的病理之後,他曾經嚐試和醫生商量捐出自己完好的眼角膜,醫生卻告訴他一旦眼角膜缺損眼內組織就會處於暴露狀態極易脫落,所以眼角膜捐贈一般是不接受活體捐贈的。
“我覺得還是不要看見比較好......”哲雅很輕地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林斯靜沒有生氣,隻是問:“為什麼這麼說?”
她說:“這人世間的慘狀,就算是坐在香火陣中的巍峨神明看見了都要落下淚來的。”
她看見十八歲剛過兩天的小姑娘穿著極短極短的短裙跟著在廠裏打工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的男生來辦銀行卡,兩個連明天都無法保證的小孩把彼此的名字紋在手腕內側。
她看見那些滿臉寫著稚嫩卻一腳踏進社會不過十五六歲的男孩坐在銀行大廳裏嘻嘻哈哈彼此開玩笑,輕飄飄地對她說要辦銀行卡,卻在她要求出示社保查詢結果時一臉茫然問她社保是什麼。
她看見貧窮的年輕小夫妻抱著熟睡的如同一堆死肉一般醜陋的嬰兒來銀行貸款,沒有車,沒有房產,沒有工作,什麼都沒有,女人的黑色的眼睛鎖在她身上,像溺水者的求救。
她看見下拉貨三輪摩托都有些吃力的大叔一步一步挪到櫃台,要把掙了一輩子才攢下的二十萬打給在老家的老婆孩子,理財經理舌燦蓮花要他存定期做理財,大叔隻能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得了小腦萎縮,路都走不好了,眼睛也不好了,不能工作了,把錢打給他們吧”。
她還見過披頭散發衝到銀行大喊利息結錯的阿姨,核實結果卻是阿姨把一年定期記成了三年,她教阿姨看折子,阿姨卻開始瘋狂地道歉,一個年過五十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已經快瘋了,我已經承受不了,我有兩個兒子,我幫小兒子帶小孩,每天晚上一點多才能睡,早上五六點起來還要上班,我的大兒子還是公務員,吵著說我偏心,幫他帶不幫他帶,老頭也要和我吵。我太困了,站著都要睡著了,騎車來的路上我都在打瞌睡,我真的要受不了了,我要被吵死了。”
還有在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高強度勞動中喪失健康的父母,他們的脊背佝僂、牙齒稀缺、皮膚黝黑、頭發花白、指甲全部裂開,他們帶著的孩子一起來取錢,這樣的家庭裏能鯉魚龍門成功的孩子太少太少了,要送禮求人,要上補習班,沒考上普高的要去職高、技校或者昂貴的私立學校;高考連專科也沒上的要去複讀,一次就要十萬的複讀費;考上民辦大學或者專科的一個學年學費就要七八萬,那些孩子普遍沉默寡言,偶爾的偶爾和她對上視線,然後她就能在這些孩子的眼睛裏看見幽怨、受傷、茫然、自暴自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