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多年前的夏天,哲雅背著書包拎著飯盒跑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裏,外婆說:“我呀,每次聽著噠噠的腳步聲就知道是小哲雅到了。”
風吹起病房裏水藍色的窗簾,滿牆的爬山虎婆娑低語,她搬了把椅子在旁邊靠窗的小幾上寫作業,又看見了那個少年,他總是一個人獨自站在花園裏。
她聽那些在走廊裏推著藥物推車的護士姐姐們聊天說起過他,他得的是一種罕見的脊髓炎症,父母不在身邊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爺爺奶奶年紀又大了,所以每次都是他一個人到醫院來掛號打針或者做骨穿複查,那是一種叫伊奈利珠的單抗針劑,一針要好幾千,好的時候做完檢查人就能走,不好的時候就要住院觀察幾天。
“你在看小林啊,他是個好孩子,之前我這邊鹽水掛完了,就是他去叫的護士。”外婆很喜歡那個少年,說,“聽說他在鎮中,讀書很厲害。”
“嗯,那是真的很厲害。”哲雅應聲,低頭把新學的單詞謄寫在英語簿的四行線上。
忘記是哪一個傍晚,夕陽落照在盛開的一大叢的茉莉花上,雪白的花朵和花苞如同濺落在葉叢裏的雪,芬芳的氣息隨風飄極遠,前夜裏外婆便聞到了茉莉香氣,特意問了哲雅樓下是不是有茉莉。
“嗯,樓下有,我去摘一些來。”
外婆笑著點點頭,輕輕哼起了那首老歌,“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她,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人有心將我罵,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將我笑話,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來年不發芽......”
哲雅摘了滿把的花,染得滿身香氣,小腿胳膊被蚊子叮了好幾個包,她在花叢中直起腰,一轉身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站在旁邊望著自己的少年,被發現的羞愧讓哲雅紅了臉。
“竊花不為偷也,竊花不為偷也”哲雅在心裏一遍一遍對自己說,若無其事地從草坪走了出來。
“茉莉花很好看,花開真好啊。”看起來比她大不了的幾歲的少年發出了感慨,好像並不在意這裏有一個偷花賊剛剛偷了滿手的花。
“嗯。”哲雅附和,她想趕緊跑了。
少年發出歎息,神情寂滅,他又說:“真好看啊,真難得。”
哲雅想了一下說:“是啊,茉莉花一年隻在夏天開一次,如果能活到一百歲,一生也隻能看到一百次花開。”
“隻能看一百次花開......”少年望著她,夕陽落在他的眼睛裏,水色的虹膜上流溢著同晚霞一般美麗的光彩,他笑了說,“小妹妹,你說得對。”
十五歲的哲雅已經不喜歡別人再把她當小孩子看了,在爛漫的夕陽裏她聽見自己的心跳的聲音,於是她移開視線,沒有應答。
“真想永遠記住這一刻,這樣美麗的夕陽,這樣的花開。”他語氣裏透露出一種沉重地讓人窒息無法承受的悲傷。
隻是那時的哲雅還無法敏感地感知他人的情緒,她說:“可以拍下來啊,也可以畫下來,以後想看也可以經常看到。”
“真是好辦法,也許我應該試一試......”他笑了,但還有半句話他沒有說——趁他還能看得見。
哲雅偶爾會遇見他,更偶爾的時候兩個人會說一會兒話,過端午節的時候外婆讓哲雅拿一個豆沙餡一個鮮肉餡的給他,他很有禮貌說了好幾遍謝謝。
也許少年時期的哲雅曾有一瞬間的心動,可是最後那些心動最後都淹沒在了父母為醫藥費的無窮無盡爭吵裏,淹沒在了一刻也不敢有所懈怠的學習作業裏,淹沒在了母親淩厲刻薄的目光和話語裏,母親說“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出去打工,家裏沒錢了”,最後在那個肅殺的秋天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了送別外婆的眼淚裏。
哲雅從很早很早起就不再做夢了,她的一切夢都被現實反複碾碎研成齏粉,隨風飄逝了。
她想她是不配做夢的,夢會滋生妄想,妄想會招致嘲笑和打擊,最終的最終他們會收獲建立在她痛苦之上的快樂,而她收獲的隻有一道新的傷口。
淩晨三點哲雅醒來,外麵黑夜深靜如海,她進到應用裏麵,找到那一首《德米安》,點了循環播放。
她想起了她讀過黑塞《德米安》的,遂想起讀完這本書坐在啟真湖邊發呆的下午,當時她好像想明白了很多事,通透地不能更通透,可又好像是做了一場夢,如莊周夢蝶一般,隻是短暫地出離塵世遁入化境,醒來之後卻又全部遺忘,任生活細細碎碎將澄明的心境刻滿劃痕。
微信消息震動,是哲淵,他問“姐姐,你又失眠了嗎?”
她有些驚訝:“你還沒睡嗎?”
哲淵發了一個流淚貓貓頭的表情,說:“期中到了呀,下周一就要考了,還在背生理學,還有三個單元。”
“加油!”
“你又失眠了嗎?我看到那邊降溫很厲害連續好幾天都是陰天,你是不是又難受了?”
家裏其他人對於哲雅的心理問題一貫是諱疾忌醫的態度,隻會一遍一遍洗腦哲雅同時也自我洗腦,“你很健康,是你想的太多,你根本沒有任何問題”,好像假裝問題不存在就不會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