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正色道:“此古乃樸,並非枯骨。自古詩言誌、文載道,後漢以來文風靡麗專事工巧,求形之奇詭而略神之所寄,文章千古事,應求凝練直達載道解惑。”他此刻所謂的“文”,並不是狹義的文學或文章,而是指廣義的學風。
韓湘點頭道:“先秦諸家之說,太史公之文,有此樸風,難道真是今不如古嗎?”
韓愈沉吟道:“今確有不如古之處,但不能言今不如古,應究思學之風,聖人無常師,師不必賢於弟子,世事日新,世學亦日新,有萬年之師道,卻無萬年之師學。”
韓湘也沉吟道:“渾成之道先於天地恒存,而物用格致後天地而知,待人之學、待人之究、待人之取、待人之用。”
這一番對話淡的是世風與文風,甚至提到了曆史的演進。要清楚此刻的韓愈並不是後代尊崇的昌黎先生,隻是一位普通的年輕學子,能說出這樣一番道理相當不簡單。而韓湘這位少年所言,竟諳合悟道。
叔侄正在說話間,迎麵走來一位頭戴玉簪的道士,上前拱手行禮道:“小道姓梅,蕪州人士,方才聽二位之言,有證我所思,特此現身道謝!……若不嫌唐突,能否請到茶肆小敘?”
不記得來時道邊有茶肆啊?韓愈叔侄望旁邊一看,還真有一間。兩間屋子幾座草亭,迎風挑著幌簾,草亭中擺著桌椅,屋門前放著長案,案上煮茶的器物一應具全。有一秀美出塵的女子站在茶肆前迎客,還有一位搖扇的文士正在草亭中喝茶。
應願扮作茶娘,徐妖王扮作茶客,梅振衣變化出一間茶肆請韓家叔侄相坐小敘。見這道士氣度不凡,茶肆也幹淨雅致,茶娘還很漂亮,韓愈叔侄正好走累了口渴,當即也沒有推辭,就到草亭中坐下了。
韓家叔侄做了自我介紹,其實梅振衣已知他們是誰,很客氣的寒暄一番,應願捧上煮好的茶和茶點。品了數口,韓愈連聲稱讚好茶,而韓湘一雙眼睛好奇的不住打量四周,對這間茶肆似有異乎尋常的興趣。
“請問主家,這茶肆何時開張,我以前路過怎沒有印象?”趁應願上茶的機會,韓湘問道。
應願微微一笑:“這確是新開張的茶肆,你以前沒見過也是自然。”韓湘聞言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繼續追問。
“這少年根器與悟性極佳,正合修習你所傳丹道,沒想到啊梅真人此番下界,還能再結傳法之緣,他若是個小妖怪,我就要和你搶徒弟了。”另一張桌子上喝茶的徐妖王以神念暗道。
“徐兄若有傳法之心,就親自點化仙緣,我不與你爭。”梅振衣以神念答道。
徐妖王:“論修為見知,我不如你,論傳承嚴謹淵源深厚,也無法與正一門相比,好苗子還是你來栽吧。……但我見你對那韓愈更感興趣,甚至有幾分恭謹,他此世卻非有修仙緣法之人。”
梅振衣:“人間論事,不能僅以修為高低、法力深厚相較,譬如我已證金仙,卻不敢在先師孫思邈麵前論修為成就,與這位韓愈先生也是如此。”
徐妖王:“能得梅真人如此評語,看來他絕不簡單,你們慢聊,我喝我的茶。”
梅振衣一邊喝茶,一邊以請教的語氣對韓愈道:“貧道少年時曾讀前輩真人孫思邈的《會三教論》,深以為然;今日又聽先生‘舍利無非塚中枯骨’、‘有萬年之師道’等語,亦有感念。但先生之言,若不解真意者聞之似有互悖,又如何看待前人會三教之說?”
韓愈連忙擺手道:“韓某一介書生,道長切莫以先生稱之。……會三教之學,為今人所用,擇其可師之處闡微,為後人所鑒。……但後人不因讚道而升仙、供佛而成佛、捧儒而通聖,反之亦然。若執此,莫說會三教之論,哪怕會百教之論,亦無所得。”
梅振衣笑道:“先生莫謙虛,有一言可證,即可師我。然孟子有雲‘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請問先生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