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部玫瑰3(1 / 3)

玫瑰考試期間,我們著實舒坦了一陣。

有人來找玫瑰,我都代她回掉了。

我對那混血兒頗不客氣,很給了他一點氣受,我記得我說:“人各有誌,我們的玫瑰是要考港大的。”那意思是:不比你,做一份小工就很開心,也不想想將來如何養家。說了之後,自然覺得自己沒修養沒風度,像粵語片中那些勢利的母親,但不知如何,奚落了他,有種痛快的感覺。

這些男孩子,蓄著汗毛就當胡須,見了女孩子亂追,利用人家的天真無知,根本不量一量力,我討厭他們,也不服氣玫瑰隨隨便便,便假以辭色。

沒多久,父親陪老媽到美國去看氣管毛病,臨走之前不免囑咐我倆一番。

玫瑰喜不自禁,猶如開了籠子的猢猻,一直編排著十七歲生辰要如何慶祝,在什麼地方請客,她該穿什麼樣的衣服等等。

我早說過她是個沒有靈魂的人,少替她擔心,她的心智低,根本不懂得憂傷,她的世界膚淺浮華,就如她的美貌,隻有一層皮。

但是她的運氣真不壞,有更生替她辦妥這一切,陪著她鬧,安排生日會也像安排婚禮。

玫瑰這次盡請女客,但是女同學自然可以邀請她們的男友陪同。

而玫瑰因為“怕”的緣故,不打算約舞伴,她懇求我陪她跳舞。

我勉為其難地陪她鬧,更生這個兒童心理學院院長曾經警告過我,我覺得乏味的事,比我小十五年的妹妹可能深表興趣,我得遷就玫瑰。那日我請了下午假,回到家中,玫瑰已經打扮好,深粉紅的嘴唇,紫色眼蓋……

短發濃密地貼在頭上,一條白色的花邊裙子,大領口拉低,露出肩膀,脖子上掛一串七彩的珠子。

我笑說:“我們是在裏約熱內盧嗎?”

玫瑰過來說:“大哥,今天我十七歲生日,願你記得我的好處,忘記我的過錯。”

“生日快樂,玫瑰。”我看仔細她,“你比任何時候便像一朵玫瑰。”

“謝謝你,大哥。”

“蘇姐姐呢?”

“她遲些來。”玫瑰說,“回家換衣服。”

“客人呢?”

“客人快到了。”她說,“一共五十人。”

長台子上擺著點心與飲料,我隻看了一眼,走入書房。最應記得今天的是周士輝,去年今日,他認識了玫瑰,鑄成大錯,改變了他的一生。

或者士輝已經忘記了玫瑰,我希望是。或者士輝在異鄉終於尋到了他自己,或者他現在又恢複健康,生活正常。

電話鈴響。

我接聽。

“振華?”一把苦澀的聲音。

我一震,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士輝?你在哪裏?”

“康爾瓦。”

“怎麼音訊全無?”我問,“你好嗎?”

他問非所答:“今天是玫瑰的生日?”

“是。”我百感叢生。

“她仍美麗?”他問。

“是。”我承認,“你要叫她聽電話嗎?她現在與我住。”

“不必了。”

“要我替你問候她?”我忽然溫情起來。

“也不必了。”

“你——你好不好?”

“很好,振華,我很好,我在倫敦大學……今天到康爾瓦度假。”

“有空寫信來,士輝,我們都想念你。”

“玫瑰比去年更美了吧?”他又問。

“士輝——”

“她是否長大了?”

“她這種女人是永遠不長大的,士輝。”

“這……我也知道的。”

“好好保重。”

“再會。”他掛上電話。

他尚且念念不忘玫瑰,我惆悵地想,他尚且不能忘卻一個不愛他、傷害他的女人。

外麵開始響起音樂聲,玫瑰的客人陸續地來到,派對很快就會熱鬧起來,這裏容不下周士輝,這裏沒有人記得周士輝,但士輝遠在一萬裏路外,心中隻有玫瑰。

我用手托住頭,在溫暖的下午,覺得自己特別幸福,但因為非常自持的緣故,快樂又帶點淒涼。

更生敲敲我的房門走進來。

我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臉頰上。

我說:“雖然我們的感情並不轟烈,但你仍是我的皇後,讓我們訂婚吧。”

更生站在椅背後麵,雙臂圍著我的脖子,“你為我準備了皇冠?”她問。

“都準備好了。”

“讓我們先訂婚吧。”她說,“我喜歡訂婚儀式,浪漫而踏實,這是女人一生中最矜貴的一刻。”

“更生,這一生一世,我會盡我的力善待你。”

“我知道……”她猶豫一刻,“但振華,你會愛我嗎?”

“不”我悲哀地說:“如果你要我像士輝愛玫瑰般地愛你,我辦不到,也許我太過自私自愛。”

“但士輝遇見玫瑰之前,也是個最自愛不過的人呀,”更生感歎地說,“我害怕你也會遭遇到這一刹那。”

“更生,你的憂慮太多……”

玫瑰推門進來,一見我倆的情形,馬上罵自己:“該死,我又忘記了敲門。”但見她臉上一點歉意都沒有。

“不要緊,玫瑰,”蘇更生大方地說,“你大哥向我求婚呢。”

玫瑰放下手中的兩杯果子酒,“是嗎?”她詫異地問道,“這才是第一次求婚嗎?我以為你已經拒絕他三十次了。”

更生側了頭,“我答應他了,我們將訂婚。”

“太好了,太好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快告訴老媽,”玫瑰說:“老媽最愛聽的消息就是這一件。”她吻更生。

更生摟住她的腰,“謝謝你,玫瑰。你長大了,今年不問我們送你什麼禮物了?”

“我要你們永遠愛我。”玫瑰說。

我說:“你是我的小妹,我將饒恕你,七十個七次。”

“可是你始終覺得我是錯的,是不是?”玫瑰問。

“玫瑰,我原諒你也就是了,你怎麼可能要求我們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歎一口氣。

外頭有人叫她:“玫瑰!玫瑰,出來教我們跳最新的舞步。”

她又活潑起來,“馬上來——”轉著大裙子出去了。

更生看著她的背影說:“玫瑰最關注的男人,還是她的大哥。”

我正在開保險箱,聞言一笑。

我取出一隻絲絨盒子交給更生。

“是你自己買的?”更生問,“抑或是母親給的?”

“是母親早就交在我手中的,你看看。”

她取出戒指,戴上看個仔細,“很漂亮,太漂亮了。”

“要不要拿去重新鑲一下?”

“不用,剛剛好,”她說。

“要不要在報上登個廣告?”

“不必了。”她笑。

“那我們如何通知親友呢?”我問。

“他們自然就知道了,在香港,每個人做的事,每個人都知道。”她說。

“明年今天,我們舉行婚禮,如何?”

“很好,”更生笑,“到時還不結婚,咱們也已經告吹了。”

我們聽到外邊。傳來的笑聲、樂聲、鬧聲,玫瑰的客人似乎全部到齊了。

“千軍萬馬一般。”我搖搖頭。

“來,別躲這兒。振華,我們出去瞧瞧。”

我與更生靠在書房門口看出去,客廳的家具全搬在角落,玫瑰帶領著一群年輕人在使勁地跳舞。

我擔心:“上主保佑我那兩張黃賓虹,早知先除了下來。”

“真婆媽。”更生說道。

我們終於訂了婚。我安心了。

舞會在當天八點才散,大家玩得筋疲力盡,留下禮物走了,一邊說著:“明年再來。”

玫瑰的雙頰緋紅,她衝著我問:“大哥大哥,你有沒有看到那個穿白西裝的男孩子?”

“哪一個?”我反問道,“今天那麼多人都穿白,我怎麼看得清楚。”

男人穿白最矯情,一種幼稚的炫耀,成熟的男人多數已返璞歸真,不必靠一套白西裝吸引注意力。而女人,女人穿白色衣服卻剛相反,像更生,永遠不穿別的顏色,她已經爐火純青了。

“大哥,你在想什麼?”玫瑰問。

我歎口氣:“玫瑰呀,你眼中的白色武士,大哥看著,都非常馬虎。”

“但那個男孩子不一樣。”她辯道。

“又是誰的男朋友?”我問。

“不,他跟他妹妹來的,他已經在做事了,是理工學院的講師,甘七歲,上海人,未婚,”玫瑰報流水賬般,“而且他在下午三點就告辭了,他坦白說這派對太孩子氣。”

“嗬。”我點點頭。

“我想再見他,大哥,有什麼辦法?”

“你是玫瑰呀,你沒有辦法,誰有辦法?”

“如果我開口約他,會不會太明顯?”

“問你蘇姐姐。”

更生笑,“我哪知道?我不過等著你大哥來追求我罷了,二十九歲半才訂婚的老小姐,並無資格主持愛情難題信箱。”

我說:“玫瑰,你不必心急,或許現在他已經到處在打聽你的行蹤,稍安勿躁,等待一、二天,這個人便像其他所有男人一樣,送上門來,給你虐待。”

“我真有那麼厲害,就沒有那麼多瘟生肯犧牲了。”

“說話恁地粗俗。”我搖搖頭。

我與更生訂婚消息飛快地傳出去,大家都很替我高興,尤其替更生慶幸。

更生一次笑笑地說:“我倒是有點晚福,都說黃振華是個好男人,身為建築師,鈔票麥克麥克地賺,名字卻從來不與明星歌星牽涉在一起,現在在中環賺到五六千元一個月的男人,便已經想約有名氣的女人吃飯,普通小妞是不睬的了。”

“這麼說,女人要有名氣。”

“不,”她說,“女人至緊要有運氣,現在很多人都認為我有點運氣——年紀不小了,又長得不怎麼樣,居然還俘虜到黃振華……”

我詫異,“你計較街上的閑人說些什麼?鄉下人的意見也值得重視?”更生微笑。

“我認為你是一個漂亮優雅的女人還不夠麼?”

“謝謝你,”她說,“我不該貪心,企圖贏得全世界。”

女人!

周末我與她出去應酬。在派對上,更生指給我看,“有沒有看到那邊那一對?”

我目光隨她的手指看過去,一對飄逸的男女正在跳舞。

兩人都穿白色,無論服飾、神情、年紀,都非常配合,堪稱是一對壁人。

我點點頭,“很漂亮的一對,肯定不會有很多人欣賞,人們都喜歡玫瑰,一種誇張、浮淺的美。”

“不,玫瑰的美是另外一回事,我現在不與你辯論,可是那個男人,正是玫瑰看中的那位講師。”

“啊——”

我更加注目起來。

那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長挑個子,臉上帶種冷峭的書卷氣,白色的衣褲在他身上熨貼舒服。他女伴的氣質竟能與他相似,一舉一動都悅目。

我低聲與更生說:“如果我不是追到了你,我就去追她。”

更生瞅我一眼,“你有追過我嗎,怎麼我不知道?”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

她在熟人那裏兜了個圈子回來,告訴我,男人叫莊國棟,而女郎是他的未婚妻,是個畫家。

像是有第六感覺,我認為玫瑰這次肯定要觸礁。

更生笑說:“很偉大的名字,你要振興中華,他要做國家棟梁。”她停了停,“所以我喜歡玫瑰。她安分守己地做一朵玫瑰。”

“你認為她有多少機會?”

“什麼機會?”

“這男人有了未婚妻——玫瑰得到他的機會。”

更生想了很久,不出聲。過一會兒她說:“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不能和平共處,一定在別人手中搶東西,這世界上,獨身自由的男人還很多的。”

我說:“你敢講你從沒眷戀過有婦之夫?”

“除非他騙我說沒老婆?”

“鄉下有。”我說,“城裏沒有。”

我看著那一對愛人在另一個角落坐下。

“玫瑰為什麼要看中他呢,”我說,“這樣的男人也還是很多的。”

“別擔心,玫瑰頂多喜歡莊國棟三個月。”更生說。

“三個月。”我喃喃地說,“這年頭的女孩子真可怕,全是攻擊派。”

“有沒有女孩子自動要結識你,黃振華?”

“不會。我不穿白西裝,不開名貴跑車,不往高級飯店亮相,不想充任公子,誰來追我?”

有漂亮的女孩子追著跑,未必是福氣,男人成為十三點兮兮的交際草,這裏去那裏去,身邊老換人,名譽照樣會壞,一樣娶不到好太太。

“我們走吧。”我說。

“怎麼突然之間興致索然?”

我完全不明白玫瑰的感情問題,她喜歡故意製造困境,造成萬劫不複的局麵,現在暫時的寧靜,不過是暴風雨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