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自然會采取主動,去接近莊國棟,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不出半個月,小妹便約了莊國棟到家裏吃晚飯。
剛好我與父親通了長途電話,知道老媽的病況大有進步,因此心情很好,於是便坐在家中陪他們吃飯。
玫瑰對莊國棟的神情,我看在眼內,一顆心直往下沉,上帝救救玫瑰,她真的對莊國棟已發生了濃厚的感情,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默與溫柔過,眼光像是要融在莊的身上。
因為玫瑰緊張,所以我也特別緊張,我這個人一驚惶便不停的伸筷子出去夾菜,因此吃得肚子都脹了。
而莊國棟一直氣度雍容,處之泰然,咱們兩兄妹完全落了下風,他真是個強敵。
莊國棟說:“……在香港找事做,真不容易,念高溫物理,當然更無用武之地,胡亂找個教席,誤人子弟。”
莊國棟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但言下之意有形容不出的傲慢。
我不喜歡這個男人。
玫瑰說:“那你為什麼不學大哥那樣讀建築呢?”
莊國棟欠欠身,“城市內光蓋房子,沒有其他的學問是不行的。”
玫瑰一臉仰慕,她看著他。
我幾乎氣炸了肺。
事後跟蘇更生說:“他媽的那小子,一副天地之中,唯我獨尊的樣子,真受不了他!”
蘇更生笑,“你呀,小妹的男朋友,你一個也看不入眼,這是什麼情意結?”
“戀妹狂,”我瞪大眼睛,“好了沒有?”
更生抿著嘴笑。
“老實說,隻有這一次,我站在玫瑰這一邊,要是這小子陰溝裏翻了船,栽在玫瑰手裏,他要是跑到我麵前來哭訴,我會哈哈大笑。”
更生轉過了頭,輕輕地說:“恐怕這樣的機會不大呢。”
雖然不喜歡莊國棟,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品味極高的男人,衣著打扮儀態都無懈可擊,不講一句廢話,所有的話中都有骨頭,是個極其不好應付的家夥,喜怒哀樂深藏不露,他心裏想些什麼,根本沒人曉得。
照說這樣的一個人,不應該令人覺得不自在,偏偏他使我覺得如坐針氈,有他在場,氣氛莫名其妙地會繃緊,我也不能解釋。
玫瑰間或約會他,但他並沒有按時接送玫瑰,也不見他開車來門口等。
我問小妹,“怎麼,尚沒有手到擒來嗎?”
“沒有。”她有點垂頭喪氣。
“為什麼呀?”我大表失望。
“我不知道。”玫瑰搖搖頭,“他說他有未婚妻,那個老女人。”
“胡說,那個不是老女人。”
“二十七歲還不是老女人?”玫瑰反問,“我要是活得到那個年紀,我早修心養性地不問世事了。”
“你少殘酷!”我跳起來,“這麼說來,我豈非是千年老妖精?”
“誰說你不是?”她仿佛在氣頭上。
“那麼愛你的蘇姐姐呢?她也是老妖怪?”
玫瑰問非所答:“他與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他老說:大機構一切職位都不值一哂,不過是大多數人出力,造就一兩個人成名,通力合作,數百人一齊做一樁事,但創作事業是例外,像他那畫家未婚妻,作品由她自己負責,那才能獲得真正的滿足。”
我冷笑,“啊,有這種事,那麼他與你來往幹什麼?他應該娶個大作家。”
“我愛上了他。”玫瑰說。
“鬼相信,狗屁,”我說,“你也會愛人?你誰都不愛,你最愛的是你自己。”
玫瑰抬起頭,大眼睛裏含著眼淚,她說:“但是我愛他。”
我呆呆地注視玫瑰。
“你——愛他?”我問,“你懂得什麼叫愛?”
“不,我不知道,”她說,“可是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對我的喜怒哀樂有所影響,他們說愛情是這樣的。”
“你糊塗了。”我說。
“我不糊塗。在一個荒島上,任何男女都會愛上對方,但現在那麼多男人,我偏偏選中了他,這有什麼解釋?”玫瑰說。
“因為他沒有拜倒在你裙下,你認為刺激,決定打這一場仗。”我把臉直伸到她麵前去。
“這是不對的,”她搖搖頭,“我並沒要與他鬥氣,我真正地愛他。”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黑溜溜看不見底。
“他這個人不值得你愛,”我說,“他不適合你,他會玩弄你。”
玫瑰沉默一會兒,站起來,“已經太晚了。”
“玫瑰,為什麼你要那麼急於戀愛?”
“你不應如此問,”玫瑰說,“周士輝不懂得愛情,因為他到了時候便結婚生子。大哥,你以為你懂得愛情,於是你在等到了適當的對象之後結婚生子。但你們兩個是錯了,愛情完全不能控製選擇,這不是我急不急的問題,愛情像瘟疫,來了就是來了。”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我聽得呆呆地。
蘇更生說,她早就知道,玫瑰並不是一朵玫瑰那麼簡單,玫瑰偷愉地長大,瞞過了我們。
我們並不能幫助她,感情問題總要她自己解決。
玫瑰再刁鑽古怪,也還是性情中人,她是暖型的,莊國棟與他的女友卻一模一樣的冷。
那個女郎開畫展的時候,我特地抽空去了。
她畫超現實主義——
一個惟妙惟肖的裸嬰坐在荊棘堆中流血;一束玫瑰花被蟲蛀得七零八落……
一顆核彈在中環爆炸,康樂大廈血紅地倒下……幅幅畫都逼真、可怕、殘酷。
畫家本人皮膚蒼白,五官精致,她的美也是帶點縹緲的。
我與她打招呼,說明我認識莊國棟。
我說:“畫是好畫,可惜題材恐怖。”
她冷冷地一笑,“畢加索說過:藝術不是用來裝飾閣下的公寓,黃先生,或者下次你選擇牆紙的時候,記得挑悅目的圖案。”
我也不喜歡她。
她不給人留餘地,我從沒見過這麼相配的一對,玫瑰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
女畫家的娘家很富有,與一個船王拉扯著有親戚關係,她才氣是有的,也不能說她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子,但那種目無下塵的盛氣太過淩人——
或者……或者莊國棟會被玫瑰的天真感動。
因我對玫瑰的態度緩和,她大樂。
更生問:“為什麼?”我答:“因為我發覺玫瑰並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更生笑笑。
當那位傲慢的女畫家動身到瑞士去開畫展後,莊國棟與玫瑰的來往開始密切,不知為什麼,我也開始覺得他臉上似乎有點血色。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很難不活潑起來。
玫瑰仍然穿著彩色衣服,過著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
父母在美國接到我與更生的訂婚消息,大喜。他們該辦的事全部辦妥,決定下個月回來,而老媽的氣管也好得七七八八。
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對玫瑰說,父母回來之後,也許她應該搬回家去住。
玫瑰唯唯諾諾,我笑罵:“你少虛偽!別敷衍我。”
那日上班,女秘書笑眯眯地遞來一本畫報,擱在我桌上,神秘地退出。
我看看畫報封麵,寫著“時模”兩個字,那封麵女郎非常的眼熟,化妝濃豔、蜜棕色皮膚、野性難馴的熱帶風情,穿著件暴露的七彩泳衣。
看著看著,忽然我明白了,我抱著頭狂叫一聲,是玫瑰,這封麵女郎是玫瑰!
更生趕著來的時候,我在喝白蘭地壓驚。
她問:“你怎麼了。”
我說:“有這麼一個妹妹,整天活在驚濤駭浪之中,我受不了這種刺激,你看看這畫報的彩圖,張張半裸,她還想念預科?校方知道,馬上開除,老媽回來,會剝我的皮。”我喘息。
更生翻這本畫報,沉默著,顯出有同感。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更生問。
“我不知道。”
“會不會她是無辜的?你看,當時她還是長頭發,會不會是雅曆斯林自作主張把玫瑰的照片拿去刊登?”
“唉呀,這個懦夫為什麼沒有自殺身亡呢?這下子可害死玫瑰。”我叫。
“有沒有刊登姓名?”更生問。
“沒有,隻說是一位‘顏色女郎’,嘿!顏色女郎,我的臉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
“或者她可以否認,我看校方不一定會發覺。”
“這明明是她,連我的女秘書都認得她。”
“可是她上學穿校服,並不是這樣子——”
“我是建築師,不是律師,更生,你去替她抵賴吧,我不接手了。”我說。
“一有什麼事你就甩手,玫瑰會對你心冷。”更生說。
“更生,我有許多其他事要做,我活在世上,不是單為玫瑰兩肋插刀。”
“可是她畢竟是你妹妹,你母親到底叮囑你照顧她,她比你小那麼多,你對她總不能不存點慈愛的心。”
“好,這又是我的錯?”我咆哮。
“你不用嚷嚷,我是以事論事。”她站起來走出去。
我與更生也一樣,沒事的時候頂好,一有事,必然各執己見,不歡而散。她性格是那麼強,女人多多少少總得遷就一點,但不是她,有時候真使我浮躁,有什麼理由她老跟我作對?
但想到她的好處,我又泄了氣,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自己也不是,就讓我的忍耐力來表現我對她的愛吧!我雖沒有萬貫家財,也沒潘安般相貌,但我有忍耐力。
更生教玫瑰否認雜誌上的照片是她本人。玫瑰疑惑地問:“叫我說謊?”
然而當以大局為重的時候,謊言不算一回事,玫瑰終於又過了一關,校長傳家長去問話,我與更生一疊聲地否認其事,賴得幹幹淨淨。
——“我小妹是好學生,怎麼會無端端去做攝影模特兒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而已。”
“完全是一場誤會,我們家的孩子不會著這種奇裝異服。”
最主要的是,會考放榜,玫瑰的成績是七A二B,是該年全校之首。
玫瑰會考成績好,校長有見於此,過往的錯一概不再追究,玫瑰聳聳肩,吐吐舌頭,顧理成章地度其愉快暑假。
“七個A!”我說,“考試那個晚上翻翻課本便可以拿七個A!”
更生歎口氣,“她過目不忘,怎麼辦?”
“七個A!有好多好學生日讀夜讀還不合格,由此可知天下其實並沒有公理。”
“公理呢,”更生笑道,“肯定是沒有的了,否則高俅單靠踢得一腳好毽,如何位及人臣,不過玫瑰天經地義地該得這種好運氣。”
我沒好氣,“靠運氣就可以過一輩子?”
“有很多人是如此過的。”她說。
“那麼你也馬馬虎虎吧,別老跟我爭執。”我打蛇隨棒上。
“黃振華,你是個機會主義者。”
夏天又到了,玫瑰真正像一朵含苞的玫瑰,鮮豔欲滴,令人不敢逼視。
我軟弱地抗議過數次,像:“泳衣不可穿那麼小件的。”“你如果穿T恤最好添件內衣。”
“看人的時候,要正視,別似笑非笑斜著眼,你以為你是誰?白光?”
說了也等於沒說。
一日在蘇更生家吃晚飯,她開了一瓶好白酒招呼我,我喝得很暢快,自問生命中沒有阻滯,頗不枉來這一趟,益發起勁,留得很夜,聽著的士高音樂,幾乎沒睡著。
後來更生瞌睡不過,把我趕走,到家門的時候,已是半夜三四點。
好久沒有在這樣的時間回家,清晨新鮮的空氣使我回憶起當年在牛津念書,半夜自洋妞的宿舍偷回自己的房間的情形……
那股特有、似涼非涼的意思,大好的青春年華、衝動的激情,都不複存在。但在那一刹那,我想念牛津,心下決定,勢必要與更生回去看我那寒窗七載的地方,人生苦短,我要把我過去一切都向更生傾吐。
掏出鎖匙開門進屋,我聽見一陣非常輕的音樂傳出來,低不可聞,啊!有人深夜未寐,看來我們兩兄妹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物。
我輕輕走到書房,書房門微掩著,我看到玫瑰與莊國棟在跳舞,他倆赤足,貼著臉,玫瑰一副陶醉的樣子,我被感動了。
人生苦短,一刹那的快樂,也就是快樂。
我並沒有打擾他們,躡足回房,脫了衣服,也沒有洗一把臉,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但一夜都是夢,夢裏都是幸福的、輕不可聞的音樂聲,細細碎碎,不斷地傳來。我覺得太快樂,因此心中充滿恐懼,怕忽然之間會失去一切。
醒來的時候是上午十時半,玫瑰已經出去了。
我連忙撥一個電話給更生。
我低聲說:“我想念你,我愛你。”
“發癡。”她在那邊笑,“你總要使我給公司開除才甘心,難怪現在有些大公司,一聽高級女行政人員在戀愛就頭痛。”